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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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花生米,一盤腸,一盤松花蛋,再來六兩白酒,要……哪種酒最便宜要哪種吧!你先算算多少錢?”姚守義越是寒酸,越是要擺出一副腰纏萬貫的樣子,臉上毫無窘态。

     “三塊九毛五。

    ”女服務員當即回答。

    一張敷粉的臉,好像挂了一層霜。

    嚴曉東讨好地說:“業務不錯啊!” 人家連瞥都沒瞥他一眼。

     嚴曉東裝出來的那種笑模笑樣,一時不知往哪種表情過渡才自然,迷失地留在臉上。

     王志松替他覺着難堪,将臉轉向了一旁。

     姚守義卻還要十分鄭重地問他:“剩下一塊零二分,再添個什麼菜?” 女服務員一手托着胳膊肘,一手托着那團能擰出半碗湯水的髒抹布,有點不耐煩。

     “呃?再添個什麼菜?”姚守義沉着得讓王志松恨不得揍他一頓。

     “随便。

    ”王志松壓着火,希望那張挂了霜的臉快點離去。

     “别添菜了,買兩盒煙吧!”嚴曉東摟過剩下的錢,起身去買煙。

    王志松看得出來,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臉上的表情有個體面的機會較合理地恢複正常狀态。

     他買了煙回來後,表情果然改觀,搭讪地說:“剩下的錢還夠買盤花生米呐!” 姚守義不錯過可以嘲弄一下别人的機會,盯着嚴曉東說:“提醒你一句,那姑娘并不值得你讨好,臉形歪。

    ” 嚴曉東用一種慚愧的語調回答:“我坐的位置不利,剛才沒看出來。

    ” 王志松低聲說:“你倆再這麼油嘴滑舌的,我可就走了啊!” 姚守義說:“我不反對啊!”看着嚴曉東問,“你呢?” “我甚至還表示支持。

    他那份酒歸我了!”姚守義嘲弄的目标轉移向王志松,使嚴曉東挺高興。

     “你們今天存心氣我是不是?”王志松又惱又恨地瞪着他倆,瞪了幾秒鐘,到底還是苦笑起來。

     姚守義和嚴曉東也苦笑了。

     一會兒,女服務員将他們要的花生米之類和酒分兩次送來,又回到小櫃台那裡,斜倚歪靠地去繼續想她的什麼心事。

     三個返城知青夥伴同時默默舉起了酒杯。

     姚守義說:“還要保持在北大荒喝酒時的習慣,不舉無名之杯,兩位誰來句什麼?” 嚴曉東略一思忖,高聲道:“為‘鞋趿拉’!” “為鞋趿拉?好!‘鞋趿拉’包括一切了:工作,房子,老婆……就為我們返城知青的‘鞋趿拉’,幹……一口!” 王志松一臉陰郁地和他的兩個朋友碰了一下杯。

     不唯那個想心事的女服務員,就連那六個在劃拳行令的小夥子,也都朝他們這邊擰過頭來。

     “這酒夠沖的!”姚守義說。

     “跟咱們的北大荒酒一比差遠了去啦!”嚴曉東說。

     “還不如說為‘破鞋’幹杯呢!”六個小夥子中,有一個陰陽怪氣地說。

    其餘五個,爆發一陣哄笑。

     王志松剛觸到唇邊的酒杯,在這陣哄笑中又緩緩放下了。

     嚴曉東側轉身掃了他們一眼,瞧着王志松和姚守義說:“我想勸他們安靜點。

    ” 王志松知道他其實是想幹什麼,冷冷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坐着!” 姚守義也說:“算啦,别理他們。

    ” 這時,有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三個返城知青夥伴的目光,不由得都投向了她。

    從年齡上看,她應該屬于他們的同代人。

    她穿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脖子上搭着一條紫毛線圍巾,發式很優雅,長及肩頭,恰到好處地燙成幾疊波浪,發梢向内收卷,襯着一張白淨的眉目文秀的臉。

     她的出現,使這小小飯館裡安甯了片刻。

     那六個喝醉了酒的小夥子望着她,變成了六隻姿态不同的泥人。

     那個女服務員,簡直是在用一種嫉妒的目光“歡迎”這位顧客。

     她見再沒有清潔些的位置,便将一隻折疊式小圓凳搬到窗前,從呢大衣兜裡掏出張報紙展開墊着,而後撩起大衣下擺款款坐定,對女服務員豎起兩根細長的手指:“二兩面,就放在窗台上吧。

    ” 女服務員懶洋洋地走入後竈,片刻端來一碗面,照她的話放在窗台上,又懶洋洋地退回原處,仍靠着櫃台,交臂叉腳,乜斜着暗暗打量她。

     她從從容容地拉開自己小坤包的拉鍊,取出一雙用白紙包了半截的骨質筷子,似乎不經意地朝王志松瞥了一眼,端起碗,挑起面條文雅地吃着。

     他覺得她有點面熟,仿佛在他記憶的深層,朦朦胧胧地存在過她那麼一張冷漠而秀麗的臉,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曾見過她,并對她保留下了一種似有似無的印象。

     她這時又看了他一眼。

     他一接觸她的目光,馬上轉移了視線。

     他覺得她那目光有些奇特。

    似乎像個女便衣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也似乎要引起他對她的某種注意。

     姚守義盯着他的眼睛問:“秀色可餐是不是?” “什麼?”他裝傻充愣。

     “一沒工作,二沒票子,老兄,像咱們這号的,得有點坐懷不亂的修煉啊,别心猿意馬!”姚守義挖苦他時,一向不乏好詞兒。

     “我不是就看了她兩眼嘛!”他低聲替自己分辯,拿起筷子去夾花生米。

     姚守義卻将盤子挪到了自己嘴巴底下,對嚴曉東說:“都是咱倆的,他看着她下酒就可以啦。

    ” 嚴曉東說:“我也這麼認為。

    ” 他狠狠地在桌子底下朝姚守義腿上踢了一腳。

     姚守義咧了咧嘴,暗中回敬了他一腳。

     嚴曉東欠起身,将他的酒杯拿過去,說:“反正你是不情願來的,幹脆連酒也别喝了吧,陪我們坐會兒,盡點哥兒們情分。

    ” 他尴尬極了,惱火極了,起身欲走。

     嚴曉東正色道:“坐下!”口氣近于命令。

     他隻好坐下。

     “你知道我們兩個有多麼後悔嗎?”嚴曉東紅着眼瞪着他問。

     他搖頭,不理解這句話從何談起。

     嚴曉東恨恨地說:“你小子他媽的還搖頭,自己做過的缺德事自己連想都不想,真沒人味!” “我沒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

    ”他伸過胳膊,将自己的酒杯又拿在手中,喝了一大口。

     “可是你對不起她!對不起徐淑芳!她總歸是真心實意地愛過你一場,你那麼報複她,缺德不缺德?我們兩個沒能勸你,反而成了你的幫閑,這種事兒他媽的準叫我們後悔一輩子!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會後悔!老實告訴你,你小子他媽的在我們倆心目中的形象算徹底玩完啦!” 王志松注視着兩個朋友,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

     他心中痛苦地想:淑芳,淑芳,你在哪兒啊? 你還能當的成别人的老婆麼?要是還能當成,就當吧!但願你能獲得點幸福!你遲早總歸是要當了一個什麼男人的老婆的。

    你知道我雖報複了你,我的良心為此多麼内疚麼?幸虧你沒死啊,這是命運可憐你和我!一報還一報,就讓咱倆的情賬從此一筆勾銷吧!……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嚴曉東還欲說什麼,姚守義舉杯道:“喝酒,喝酒!志松,你别信曉東的話,沒那麼嚴重。

    ” 王志松惡狠狠地說:“以後你們再當着我的面提這件事,我就對你們不客氣。

    ” “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姚守義呷了一口酒,接着說,“男子漢大丈夫,做過的事絕不後悔!誰後悔誰是王八蛋!我返城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複,所以我理解你。

    我弟弟對我說:‘哥,你得幫我去報複!街頭有個壞小子,欺負過我。

    有次他和另外幾個壞小子,把我綁在樹上,和一隻野貓綁在一起。

    ’我這才知道,他臉上的幾道疤是怎麼留下的。

    這他媽的是要影響到他将來找對象的!我問:‘以前我探家時你怎麼不告訴我?’我弟說:‘以前不敢告訴你,怕你找他算賬。

    你走後,他更欺負我!’我說:‘如今你不必怕了,你哥返城了!這個仇你哥一定替你報!’晚上,我就讓我弟帶我去找那個壞小子。

    我拿了一根大棒,從外面一塊塊敲碎他家的玻璃,敲得一塊都不剩。

    然後,一腳踹開了他家的門。

    那壞小子結婚了,已經和老婆孩子躺在被窩裡了。

    他一見我弟,立刻明白了,光着膀子坐起來,低聲下氣地說:‘别吓壞了我愛人和我孩子,你們容我穿上衣服,離開我家,随便你們把我怎麼樣都行。

    ’他老婆從床上撲下來跪在我跟前,隻穿着短褲和内衣,抱住我的一條腿,渾身哆哆嗦嗦地說:‘你們就饒了他吧!你們就饒了他吧!我知道他以前做過一些壞事,你們要報複,就報複我。

    要打,打我。

    我替他挨着。

    ’孩子吓得哇哇哭,抱住那小子的脖子嚷叫:‘爸,我怕,我怕呀!’那一時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面前,是多麼兇惡!那天夜裡真冷。

    西北風呼呼地從沒有了玻璃的窗口往屋裡灌,刮得牆上的畫和挂曆嘩啦嘩啦響。

    那一家三口凍得瑟瑟發抖,那女人的嘴唇都凍紫了。

    我手裡的棒子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了,我一轉身走了出去。

    我弟跟出來,問我:‘就這麼便宜他了?’我甩手給了我弟一耳光……” 三個返城知青,各自注視着自己的酒杯。

     嚴曉東又飲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說:“某些時候,我們被許多人認為做錯了什麼事,内心卻很坦然。

    另外一些時候,我們覺得所作所為天經地義,做過之後,良心卻會永遠不安。

    他媽的,人為什麼要有講良心的毛病呢?” 王志松拿起酒杯,咕咚一口。

     姚守義苦笑了一下,又說:“他媽的不談良心問題了。

    好人深談這個問題,也會懷疑自己不是好人了。

    咱們談别的。

    我今天早晨去知青辦,他們問我有什麼特長。

    我一想,就我,初中還沒畢業就到北大荒去了,趕了十年大車,城市哪有大車讓我趕呀?我他媽的什麼特長也沒有哇!但又不甘心這麼回答,便說:‘我唯一比别人做得好的事,是能認出自己寫的字。

    ’你們倆知道,我寫那筆字,像老蟑爬的,别人還真挺難認。

    對方回答得也挺高:‘回家給你爸爸媽媽重讀你寫的那些家信吧!大概他們因為看不懂,都給你保留着呢!’……他媽的我逗你倆笑,你倆幹嗎不笑一笑?” 王志松勉強一笑,仿佛在行善。

     嚴曉東朝姚守義伸出了一隻手,闆着臉冷淡地說:“給錢。

    不給錢絕不笑。

    ” 姚守義在嚴曉東手背上親昵地拍了一下,同情地說:“賣笑?到這地步了?” 嚴曉東縮回手,歎口氣道:“賣笑要是果真能掙錢,老子何樂而不為呢?”突然舉起自己的酒杯,小半杯白酒一飲而盡。

    之後将酒杯朝桌上啪地一放,對姚守義說:“再給我來二兩。

    ” 姚守義就從破棉襖衣兜裡往外掏錢,掏出兩把毛票和鋼镚兒,放在桌上,細數起來。

    數完,笑了,高興地說:“咱倆可以每人再添二兩,還剩一毛七分錢。

    ” 嚴曉東聳了一下肩膀,遺憾地說:“要是再能添一盤花生米就更帶勁兒了。

    ” 姚守義說:“興許你的願望還真能得到滿足。

    ”脫下破棉襖,仔仔細細地捏襖邊兒,口中喃喃自語,“這裡有,這裡也有,這裡還有……今天我他媽的可發了!”将棉襖底邊撕開一條,伸進隻手去掏,掏出了一把鋼镚兒放在桌上,對嚴曉東說:“數數,還有呢。

    ” 嚴曉東欣喜異常,就數。

     “我這棉襖破,兜也破。

    破雖破,可掉不到馬路上去。

    ”姚守義說着,又掏出了一把鋼镚兒放在桌上。

     嚴曉東接着數,數完,笑道:“全算上,六毛二,夠添盤花生米了!” 王志松默默瞧着他倆。

     這時,那個穿呢大衣的年輕女人吃完了面條,站起身走過來,問王志松:“你是十九中畢業的吧?” 王志松擡起頭,疑惑地看着她。

     “十九中當年的冰球隊長,沒錯吧?”她的目光一直大膽地注視在他臉上。

     王志松更加疑惑,說:“可我并不認識你。

    ” “還記得吳茵這個名字嗎?”她那語調,仿佛一位極富耐心的醫生在啟發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

     王志松不由得站了起來。

     吳茵——這是保留在他頭腦中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的名字之一。

     哪一個男人能忘記自己中學時代同桌女同學的名字呢?她們對他們來說,意味着“年輪”。

     他望着她,努力回憶着她從前俏麗、活潑而任性的模樣,想要使自己的記憶與眼前的她達到某種複合,卻不能夠。

     眼睛…… 從前她那雙眼睛充滿富于幻想的青春的神采和魅力。

     如今她眼中流露出迷茫和倦意,沒有了神采,也沒有了魅力。

    一雙與心靈的經絡被切斷了的眼睛,一雙好看的假眼睛。

    明明在注視着他,卻使他感到她并沒有看見他。

     由少女而少婦,這便是時間的形象的定義。

     十一年,才十一年啊,三千九百多天内,從前的一切都改變了。

     從一頁曆史到一雙眼睛。

     一種惆怅又開始在他心中彌漫。

     他猶豫了一下,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有些發抖。

     人們習慣于把這叫作激動。

     你為什麼如此激動呢,吳茵? 他暗想。

    想不明白。

     因為他自己并不激動。

     他欲抽回手,她卻不放開。

     他發現兩個朋友在朝他擠眉弄眼,他臉紅了,幾乎是有些不禮貌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臉也紅了。

    看了看嚴曉東和姚守義,将那隻激動的手插進大衣兜。

     “來,讓咱倆為他們的久别重逢而幹杯!”嚴曉東故作鄭重地向姚守義舉起了杯。

    杯中的酒還不夠濕嘴唇的。

     于是他們碰了一下杯,各作豪飲狀。

     她又看了他們一眼,從精巧的小坤包裡取出鋼筆和一個小小的記事本,扯下一頁,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交給王志松,說:“我在晚報當記者,這是我們報社的地址和電話号碼,以後我們常聯系好麼?” 他點了一下頭。

     她對他微微一笑,轉身欲走。

     “記者同志!”姚守義大聲叫住她,問,“能不能借我們幾塊錢啊?”他已喝醉了。

     她略一怔,随即拉開小坤包,拿出拾元錢放在桌上,一句話不說就走出去了。

     王志松拿起那拾元錢,要追上去,還給她。

     姚守義眼疾手快,将拾元錢一把搶在手裡,說:“挺大方的,夠意思。

    ” 嚴曉東接着說:“該同志是個好同志。

    ” 他倆相視哈哈大笑。

     “你們存心出我的洋相是不是?!”王志松恨不得把桌子掀了。

     那兩個仍借着醉意盡情大笑。

     惱怒之下,他真想走掉。

    又怕他們醉倒了,無人關照,忍着一肚子氣重新落座。

     嚴曉東首先收住笑,說:“借你同學拾元錢你就這麼生氣呀?至于麼?我們是借,不是讨小錢。

    有了工作,還她就是!” 鄰桌那夥人中,有一個怪聲怪調地大叫一句:“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呀!” 那夥人便也爆發一陣哄堂大笑。

    他們中的另一個,搖搖晃晃地起身走過來拿醬油壺。

    手一抖,醬油撒了嚴曉東一身,卻對他不理不睬,好像他不是個人似的。

     嚴曉東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問:“你媽沒教過你怎麼道歉嗎?” 那是個穿夾克的青年,連眼睛都喝紅了。

    他扭回頭嬉皮笑臉地說:“哥兒們,就你這破棉襖,也值得我向你道歉?” 姚守義霍地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吼道:“破棉襖?這叫兵團服!一百年後,興許就是一件曆史文物,你他媽的乖乖道歉!” 鄰桌那一夥,紛紛站起。

     王志松離開座位,費了好大勁才掰開嚴曉東抓住對方衣角的那隻手,在對方肩上拍了一下,寬宏大量地說:“他醉了,别跟他一般見識!” 對方哼了一聲,悻悻然回到夥伴中。

     王志松又對兩個朋友說:“咱們走!” “不走!”嚴曉東說,“我還沒喝夠呢!”又對姚守義說,“再來一瓶酒,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