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打傷我戰友,妄圖置我們于死地而後快!兔死狗烹,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我們現在以革命的名義,以我們死難戰友的妻子、孩子、父母和一切親人的名義,向全市人民募捐!……” 那個大學生的形象,至今印在他記憶中,難以被時間抹去:戴眼鏡,頭纏紗布,沒穿雨衣,一绺濕發貼在額前。

    路燈将他的臉映得異常蒼白,雨水順着他的衣裾往下淌。

    還有兩個女大學生,擡着一個大笸籮。

    也沒穿雨衣,在潇潇秋雨中肅穆地站立着。

     “為了失去父母的孩子們,為了失去兒女的父母們,為了失去丈夫的妻子們,我們向全市……” 悲憤的聲音,在夜空回蕩。

     一支哀默的隊伍從人群中穿過。

    他們肩上擡着擔架,擔架上蓋着白布,白布下顯出僵硬的屍體的輪廓…… 一隻隻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孩子的手,紛紛伸向那個大笸籮…… 拾元的,伍元的,貳元的,壹元的,伍角的,貳角的,壹角的,伍分的,貳分的,壹分的…… 在那個夜晚,究竟有多少人,将多少錢投入了那個笸籮?一個永遠不被人知的數字。

     那時,他已經從紅衛兵組織中退出來了,并且不再想加入任何一個紅衛兵組織。

    學生慘打老師這類事,在他心中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他不能忍受這種“革命”的行為,甘願做一個沒有組織的“散兵遊勇”,可他還是整天在全市到處奔走。

    哪裡有演說,哪裡有辯論,他便出現在哪裡。

    在全市各處留下了許多張或者表示支持,或者表示同情,或者表示抗議的大字報。

     那一天,他将兜裡僅有的三毛七分錢捐獻了。

    從市委到家,有很遠的路,他連乘車錢也沒給自己留下。

     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當年自己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在那個雨夜,在這個地方,無數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工人、學生,也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而募捐的大學生如果是騙子呢?不,這種可能根本不存在。

    那是一個政治的年代,即使欺騙,也更多地是在政治方面。

     他忽然産生了一個念頭,覺得自己應該開始寫寫關于“文化大革命”的回憶錄。

     讓曆史盡情嘲笑我們這一代吧!他想。

    不過我們這一代還沒完蛋呢!我們還沒老呢!我們不是已經又回到城市裡來了麼?看我們将會繼續怎樣生活吧!看我們将會再如何表現我們的存在吧!城市,城市,你欠我們的,你騙了我們的,我們都要向你讨回來! 一個在市委門前巡邏的武裝警察,走到他身邊突然問:“你老站在這裡幹什麼?” 他斜視了對方一眼,大為不敬地回答:“不幹什麼,就是願意在這裡站着。

    ” 對方用警察們特有的目光審視了他一番,命令道:“走!别在這裡站着!” 到處都有人幹涉你,這他媽的就是城市!他挑釁地反問:“我在這裡站着有礙觀瞻嗎?” 對方瞪着他,警告:“叫你快走就快走,别自找沒趣!” 他感到受辱了。

    這小警察看去不過二十來歲,長着個鷹鈎鼻子。

    他真想使勁揪住對方的鼻子,使對方出出洋相,狼狽狼狽。

     但他沒有這麼做。

    他知道任性地這麼做了會惹出什麼麻煩。

    他眯縫起眼睛瞧了對方片刻,用不屑的目光彌補了自己受辱的心理之後,才悻悻地走開。

     他想到母校去看看。

    于是便跑着趕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乘了三站,懷着放了很長很長時期假盼望早點開學的小學生的心情來到了母校。

     正是上課時間,校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

    滑冰場溶化了,如一個人工圍造的小湖,水平如鏡。

    他走到冰場外換鞋的木凳前坐下去,出神地注視着“湖”面。

    十一年沒進過母校的大門了,十一年沒滑過冰了。

     母校——不知是誰創造的這個詞,它将學生對于自己讀過書的學校那種感情表達得多麼準确! 他耳邊仿佛聽到了冰球兩隊激烈争戰的種種聲音:球拍擊球的聲音,球拍擊球拍的聲音,冰刀刹冰驟停的聲音,呼叫聲,呐喊聲…… 當年,冰場曾給他帶來極大的驕傲,使他在女同學面前高貴得像一位英名遐迩的騎士。

     他自矜地微笑了一下,站起來朝教學樓走去。

    教學樓的窗框全修好了,玻璃也全鑲上了。

    他擡頭仰望着,判斷和印證着哪幾個窗口是保留在他記憶中的窗口——三樓,左數第四個、第五個,還有第八個,對,就是這三個窗口,當年曾用沙袋和耐火磚構築成工事…… 他像個幽靈似的悄悄走入了教學樓,走到了二樓自己當年那個班的教室門外,站在門側,踮起腳,從門窗向内窺望。

     一位陌生的、很年輕的女教師正在講代數題:“那麼,我們将Y代入公式X=2Y,于是,X=7,Y=3.5……這道題就解出來了……” 女教師的聲音很明朗,口齒清楚。

     講得不錯,沒那麼多費話。

    他給她下了一個良好的評語。

     女教師瞟了一眼手表,說:“還有二十分鐘,大家開始作第二和第三道習題。

    ”說着,用一個仿佛習慣了的優雅的動作,将半截粉筆輕輕丢在粉筆盒裡,邁下了講台。

     他還希望她講一道題,她卻不再出現在講台上。

     他掏出煙盒,吸着一支煙,不死心地期待着從門窗再窺望到女教師。

     他不但認為她課講得不錯,而且還認為她長得挺漂亮,不乏某種女性的風度。

     從别的學校調來的?還是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在這麼一位女教師的班裡學習,大概每一個男學生都想争當數學課代表吧? 他有點嫉妒他們。

     “你找誰?” 他轉過身,見是一位老校工。

     “不找誰,随便看看。

    ”他吐出了一縷煙。

     “随便看看?這又不是市場,有什麼好看的?還吸煙!把煙掐了!你怎麼一點學校的規矩都不懂?上過學沒有?”老校工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往樓梯口推他。

     他掐滅煙,揣進兜裡,尴尬地笑着說:“您别推我呀。

    要是我沒認錯,您是楊大爺吧?” 老校工已将他推到樓梯口了,聽罷他的話,不由得站住,歪着頭辨認他那張胡子拉碴的臉。

     “我是王志松呀!當年冰球隊的,您不記得了?” “我記得你幹嗎?” 老校工對他這個當年為母校争得過無數次榮譽的鼎鼎大名的冰球隊長竟毫無特殊印象,不免使他大為掃興。

     他搭讪着問:“孫老師還在嗎?就是我們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孫桂珍老師……” “她調走了。

    ” “教語文的龐穎老師呢?” “退休了。

    ” “教政治的……”他的話問一半又咽回去了——他剛才在市委大樓前還想到這位老師,此刻卻忘了這位老師早已死了。

     他一時覺得再沒什麼可繼續問的了。

     而老校工似乎也正希望他再沒什麼可繼續問的了。

     他留戀地回頭向自己當年的教室望了一眼,默默走下樓去。

     就在那個教室裡,有一天,他們那個組織的紅衛兵正在開會,對立派的紅衛兵突然闖進來,将他們組織中的每一個人,不分男女,或輕或重地都揍了。

    唯獨對他格外開恩,沒碰他一指頭。

    在武鬥中冰球“明星”享有豁免權。

     但他因為被豁免感到羞慚極了,好像自己是一個内奸似的。

    趁别人不注意的時候,他暗暗拿起一塊帶釘子的木闆,咬咬牙往自己手背狠擊一下…… 至今疤痕猶在。

     “小子們,好好念書吧!”他心裡說,“你們他媽的算趕上好運了,不必像老子這麼傻,自己用釘子往手背上來一下了!” 他很遺憾沒有窺望到坐在自己那座位上的是個男學生還是個女學生,也因為沒有再窺望到那位女教師一眼而感到有些惋惜。

     他走出教學樓時,鄭重地對老校工說:“請代我向全體老師問好!” 老校工十分不耐煩地敷衍他:“行行行,快走吧!快走吧!” 怎麼連我王志松也不記得了呢?他十分沮喪。

     支撐陽台的水泥柱,一新一舊。

     他扶着那根新水泥柱,又憶起了當年發生的一幕:他們學校的一個紅衛兵組織,是“捍聯總”中學支隊的一個據點。

    制造坦克的軍工廠的‘炮轟派’要拔掉這個據點,出動兩輛坦克開進了校園。

    也許這僅隻是一次威脅行動而已。

    一個臨危不懼的女“捍聯總”從陽台上投下一枚燃燒瓶,使一輛坦克起火。

    兩輛坦克撤退時,撞倒了一根水泥柱,碾平了校門旁小小的修理鐘表的鋪子…… 他永遠也忘不了,一個少女怎樣撲在那修理鐘表的老頭的屍體上,哭喊着:“爺爺,爺爺,你死得好慘啊!你死了撇下我可怎麼辦啊!……” 那一天離開學校,直至到北大荒去,他再也沒有跨入過學校。

     這件事在他頭腦中造成的強烈印象太刺激太難以抹去了。

    正因為這一點,十一年中,他每次探家,從校門前經過,也不願進入學校看看。

    學校的牌子白底黑字,但在他看來那上面是有血的。

    他甚至不願向别人承認他曾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對于曾是這所學校的女“捍聯總”們,他一概冷漠待之。

    使她們大惑不解,不明白他這個當年的“散兵遊勇”,何以會對“捍聯總”抱那麼深的派性敵對情緒。

     下課鈴聲突然響了。

     他匆匆朝校外走去。

     他不願被如今母校的學生們用猜疑的眼光注視…… 在那個被坦克碾平的鐘表鋪的原址,蓋起了一所小房。

    小房的窗玻璃上寫着“染發”、“理發”四個字,是用紅油漆寫的。

     他看了一眼,立刻轉身。

     一隻手從後邊搭在他肩上。

     他回頭見是同連的返城知青、好朋友嚴曉東和姚守義。

     “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兒碰見你!”嚴曉東仿佛和他三年五載沒見面,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明顯的變化。

     姚守義問:“你到學校裡去了吧?” “沒去。

    去幹什麼?”他矢口否認。

     有什麼必要否認呢?他暗問自己,覺得自己的心理太有點古怪了。

    怕他們瞧出自己在莫名其妙地撒謊,犯什麼猜疑,又補充了一句:“我是閑逛才逛到這兒的。

    ” 嚴曉東意味深長地說:“閑逛可是一門難掌握的藝術啊,我倆也正實踐呐!” 姚守義将一塊碎磚用鞋尖挑起來,一腿甩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說:“我倆本想到學校裡去看看,可走到這兒,忽然又都覺得怪沒意思的,不想進去了!” 嚴曉東說:“志松,你還記得嗎?有年割麥子,咱倆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麥堆上,我問你在想什麼,你回答我:‘要是有那麼十幾天,哪怕幾天,可以什麼事都不做,那真叫幸福!’如今你的話應驗了,我們已經三個半月無所事事了,他媽的我可一點也不覺得幸福!” 姚守義幸災樂禍地嘿嘿笑道:“幸福?幸福是鞋趿拉,穿慣了的人才覺着那玩藝兒舒服!” 嚴曉東聳了一下肩膀,忽然提議,“咱們三個看電影去吧?” 姚守義不動聲色地問:“你身上有多少錢?” “夠買三張電影票的就是!”嚴曉東掏出錢包,炫耀地在手上掂了掂,“到紅少年電影院去看怎麼樣?”錢包是用牛皮紙疊的。

     王志松絲毫沒有想看電影的心思,為了不掃嚴曉東的興,裝出非常樂意的樣子問:“演什麼啊?” 嚴曉東道:“管它演什麼呢,消磨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呗!我們看電影,讓我們的靈魂從肚子裡爬出來在黑暗中活動活動嘛!” “你怎麼知道靈魂是在肚子裡?”姚守義認真地問。

     “靈魂不過就是一口氣嘛,不悶在肚子裡能在哪兒?在腳後跟上?”嚴曉東繼續掂着錢包,預備展開一場辯論的樣子。

     姚守義趁他不防,掠過錢包,一本正經地說:“我的靈魂可是個經常借酒澆愁的東西!”打開錢包一看,撇了撇嘴,“連張整塊的都沒有,還不如我闊呢!”說着,将錢包裡的毛票鋼镚一把全部抓出來,揣進自己衣兜,随手将錢包塞進身旁的垃圾筒,“窮光蛋的錢包最好是放在這類保險箱裡!” “你幹什麼你!”嚴曉東生氣地将姚守義推開,胳膊伸進垃圾筒去掏,一邊說,“還留着坑小偷呢!” 姚守義抱着膀子,撇嘴瞧着他說:“你小子真是缺德到家了!” 嚴曉東掏了半天也沒能掏出自己的錢包,卻掏了一手肮髒,先狠狠踢了垃圾筒一腳,後在樹幹上反複蹭手。

     姚守義哈哈大笑起來。

     王志松也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訴他們,他已經有工作了。

    但看出他們分明并不真正開心,覺得這時候告訴了他們,是再愚蠢不過的,便打消了念頭,說:“我不跟你們一塊兒去,我已經出來好長時間了。

    而且,從今天起,我要戒酒了。

    ” 姚守義止住笑,皺着眉問:“向什麼人發過誓了嗎?” 他搖了搖頭,挺嚴肅地回答:“向我自己發了誓。

    ” 姚守義作戲般地長長舒了口氣,在他肩上重重拍一下,嘲諷地說:“那你就大可不必裝出這麼一副嚴肅的樣子啰!一個人向自己發誓,不過是為自己創造違背誓言的機會而已。

    ” 他堅持地說:“我可是認真的。

    ” “但你沒有同時讓你的朋友養成尊重你誓言的習慣啊,這可是你考慮不周了!”姚守義說着,翻起他的衣兜來。

    四個兜都翻遍了,卻隻翻出兩塊多錢,顯出有些失望的樣子看着他,慢悠悠地說:“現在你維護自己的誓言也來得及,需不需要再還給你五分錢乘車?” 嚴曉東聞了聞自己那隻不幸的手,說:“王志松,你他媽的以後要還我一個錢包啊!那天你充闊佬,把我倆的錢包也搭上了,沒這麼坑人的!” 姚守義說:“别翻小腸!老娘們才翻小腸。

    你不是還喝了喜酒麼?” 嚴曉東用吃了大虧的口吻說:“可咱倆不能白替他擡花圈滿市遊行吧!” 王志松默默聽着而已。

     姚守義又說:“得了得了,找個地方喝幾兩去!” 于是他們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把王志松半拖半架地劫持走了。

     他們走到市場區,走過了幾家飯店,對那幾家飯店,有名氣的字号和高等的門面望而卻步,沒有進去。

    最後來到了一個街角上的小小的飯館,互相看看,站住了。

     “就這裡啦!‘香得來’,牌号起得不錯。

    ”姚守義擡頭望着小飯館字體拙劣的牌子,用作出什麼重大決策的語調說。

     “香得來阿拉肚皮咕咕響!”嚴曉東率先大搖大擺地走将進去。

     “請吧,返城盟友!”姚守義對王志松姿态優雅地說。

     王志松隻好不歡不快地跟随在嚴曉東身後。

     這三個返城知青夥伴都走入這個小飯館後,站在門口環視了一番,占據了牆角一個杯盤狼藉的無人的小桌。

     小飯館裡十分肮髒,空氣污濁。

    已有六個醉意醺醺的小夥子,仍圍着一張桌子高叫怪嚷地猜拳行令。

     嚴曉東看了他們一眼,說:“這裡還怪熱鬧的啊!” 姚守義卻瞅着王志松問:“你怎麼不高興?是不是覺得跟我們到這兒來喝酒辱沒了你的身份?” 王志松勉強笑笑,說:“你幹嗎總挖苦我?” 姚守義說:“你讓我瞧着别扭。

    一塊兒喝酒嘛,你那麼一副嘴臉多讓人覺着掃興!”将兜裡的錢一古腦兒全掏出來,攤在桌子上數,數完了,瞧着那堆毛票鋼镚兒,像個闊少似的說,“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是四塊九毛七,今天咱們全開銷了!” 一個二十多歲的穿件油膩工作服的服務員姑娘,斜倚着小櫃台,目光從眼角注視着他們。

     嚴曉東大聲對她說:“同志,你過來擦擦桌子行不行?” 她拎着抹布,像拎着條黑魚似的,一扭一晃地走過去,将髒杯子髒碗推到小桌的一端,在半個桌面上胡亂地用抹布滾沾了幾下,便一聲不響地站到一旁,毫無熱情地期待他們點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