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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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找出了十條理由認為她是不正常的。

    繼母不需要她。

    四十八歲的繼母仍希望能與一個五十來歲的強壯男人第三次結婚。

    在沒有找到這樣一個男人之前便養了一隻貓,在養了一隻貓之後更加覺得她多餘。

    那隻雌貓開始半夜三更将一隻雄貓勾引回來,在房前宅後興奮地嗚叫不休的日子裡,這個家在一個女兒出嫁之後,也開始有了一些将作新房的微妙迹象。

     她又陷入了待業的憂愁之中,竟絲毫也沒注意到繼母的情緒和這個家發生的那種微妙變化。

     于是繼母像一位小學老師點示一個愚鈍的小學生似的,用絕非小學老師的不雅的語言點示她:該做一個什麼男人的老婆了。

     “媽,我現在還待業呢,怎麼能考慮嫁人的事啊!”她極為冷淡而煩惱地回答。

    她從未對繼母透露過她與王志松立下三年誓約的事,她猜得到繼母對此會說出些多麼難聽的話。

     “正因為你待業,才要給你找個能養活你的人!”繼母怫然色變。

     一天,她出去找活幹失望而歸,見一個四十多歲的、面容猥瑣的男人坐在家裡。

     那個男人便是繼母替她在這座城市裡尋找到的能夠養活她的男人。

    要尋找一個百裡挑一的英俊男人并不容易。

    要尋找一個像那個男人一樣獐頭鼠目、面容猥瑣的男人也得百裡挑一。

    繼母替她尋找到這樣一個男人并未踏破鐵鞋,三千塊錢使繼母坐在家裡就見到了這一座城市的三百餘萬人口中的這一個男人。

    在繼母和她一樣都還沒有見到這個“百裡挑一”的男人之前,繼母已經多次替這個男人向她進行“宣傳”了。

    三千塊外繼母還收下了一塊呢子衣料,算是“宣傳費”。

    繼母不是一個出色的宣傳者,她從繼母口中隻知道了那個男人很能掙錢,其他方面一無所知。

    繼母認為替那個男人向她“宣傳”了“很能掙錢”這一點,也就是牢牢抓住了向她進行“宣傳”的“綱”。

    “綱”舉自然“目”張。

     鄰居一位好心的大嬸,暗地裡偷偷将她叫到家中,諄諄告誡她:“孩子呀,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嫁給你繼母替你找的那個男人啊!我知道那個男人的一點底細,他不務正業,品行也不好,因為調戲婦女,被判過兩年徒刑。

    他那些錢也不是好路掙來的。

    你繼母是與做媒的人合計着把你賣給了他呀!做這樣的媒,真是缺了八輩子德呀!” 雖然繼母對待她還不如對待一隻貓,但她心裡卻從來也沒有恨過繼母。

    那一天,聽了那一位好心的大嬸的話以後,繼母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個人了。

     她告訴那位大嬸,她的心已經留在北大荒了,留給一個和她同連隊的本市的小夥子了。

     大嬸憐憫地瞧着她,連連搖頭說:“孩子,這也是個愁哇!他若一輩子返不了城,你們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應該等他。

    不僅僅是等三年,而是應該等一輩子。

     ………… “淑芳啊,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老劉呀!你們先聊着,我到小鋪去買包火柴。

    ”繼母一見她回來了,滿臉對那個男人堆下層層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滿色欲的目光,對她遍體掃描。

     那種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時,那些雄猩猩般的、對女人的身體感到饑渴的男人們的可怕目光。

     今天雖然是在自己的家裡,雖然隻面對其類之一,她還是感到不寒而栗,打了個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碼的自尊使她的臉漲得血紅。

     她大聲說:“媽,您不用去買火柴,我去買吧!”說罷便轉身跨出家門。

     她在市内到處茫無目的地彳亍了四個多小時才回家。

     一回到家裡,繼母便摔東掼西,辱罵不休。

     “二十六七的陳年剩貨你還想攀上一個才貌雙全的呀?你那是大白天做夢!泡在城裡不願下鄉的待業女學生哪趟街沒有幾個,隻要趁錢,缺胳膊少腿的男人也能劃拉到手十七八的!你以為你返城回來的倒還算稀罕物啦!有能耐你就自己去找一個稀罕你的,早早滾出這個家!我沒來由白養活你給你當媽!……”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鋪上,用被子包住頭,任憑淩辱的毒汁一陣陣潑向自己,咬破了嘴唇一聲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來時,繼母在屋内将門插上了。

    她敲了幾下門,繼母非但不給她開門,反而将燈熄了。

    時間并不算太晚,才八點多鐘。

     她明知繼母存心“整治”她,卻除了再敲門,别無奈何。

    一下也不敢使勁敲,唯恐繼母毫無恻隐将她關在門外一夜。

     敲了許久,繼母總算開了門,還沒放她進去,劈頭便洶洶地問:“深更半夜地回來,泡哪個野男人去啦?” 她趕緊笑着解釋:“媽,我到我們同連隊的一個戰友家去了。

    他母親病了,家中隻有一個上中學的小妹妹,我幫着照顧了一天……” 沒容她說完,繼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嗎!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着我的,還張口閉口虛情假意地管我叫媽,卻去為别人的媽盡孝心,你要是有臉皮有志氣就别回來住呀!……” 她忍氣吞聲地說:“媽,我不知道您病了。

    照顧别人的母親,是我答應過别人的義務……” “義務?你對我就沒有義務了嗎?!”繼母雙手叉腰站在門檻内,看樣子并不想放她進屋。

     她終于忍無可忍,頂撞了一句:“可是你給過我對你盡義務的機會對你盡義務的權利嗎?這個家不隻是你的,這房子是我父親單位的!……” “你?!……”繼母突然放聲嚎哭,“唉呀呀,我的蒼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你可把我撇閃得好苦啊!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帶了去呀!……” 她怕鄰居們聽到笑話,趕緊哀求道:“媽,您别哭了,是我不好!您如果還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兒上,原諒我那句錯話吧!隻要您把我當一個女兒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你敢當面咒我早死呀?你以為我哭的是你父親那個死鬼嗎?呸!我早把他忘啦!跟他我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我哭我原先那個人!……”說罷,又大哭。

    哭得興起,重演故伎,坐在門檻内,邊哭邊雙手拍打膝蓋。

     在靜靜的夜晚,那哭嚎聲很瘆人。

    她的腦袋都要爆炸開了。

    她不知所措地雙手緊緊捂上了耳朵。

     鄰居們聞聲而來,有的勸繼母,有的佯裝責備她:“淑芳,你怎麼能惹你媽生這麼大的氣呀!” 那位好心的大嬸将她扯到一旁,悄聲對她說:“孩子,她這是到了更年期呀!你又沒工作,你就多忍着吧!快去給她賠個不是算了,啊?……”将她輕輕往繼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繼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潑耍賴哇哇哭嚎的繼母,心中充滿了對繼母的厭惡和鄙視。

     她猛轉身跑了。

     過了後半夜,她仍徘徊在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頭受了傷的牝鹿,孤獨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

    無處栖身,兜裡沒有一分錢。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軋死的那條馬路。

     她在“豆芽菜”從鐵路橋上跳下來的那個地方站立了很久。

    幾場大雨已将血迹沖滌幹淨。

    路燈幽藍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兒。

    她絲毫也沒有産生恐懼。

    人在最孤獨最絕望的情況下,恐懼就不附身了。

    她隻是又覺得一陣惡心,想嘔吐。

     她站在那個地方并非是憑吊“豆芽菜”。

    她并不怎麼可憐他,倒是非常可憐那個被他所殺的十三歲的小女孩。

    他認為殺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兒。

    但那個人隻不過在揭發批判他父母的群衆大會上發過言而已。

    而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連見也沒見過他的父母,完全無辜地慘死在他刀下。

    她是在“豆芽菜”死後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亞男,從死刑布告上知道的。

    父母都是公檢法系統的幹部。

     她站在那個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麼個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溫柔地牽着她的手,引導她一步步蹬上了鐵路路基,一步步走到了橋上。

     那隻看不見的手仍溫柔地牽着她的手,同時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悄悄對她耳語:“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點也不痛苦。

    跳下去吧,跳下去吧,隻要往下一跳,一切不能了結的就都了結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後又被一輛從鐵路橋下駛過的汽車軋死的。

     遠遠的竟有一輛汽車也朝這裡駛來。

     那個溫柔的聲音在繼續悄悄對她耳語:“跳哇,跳哇,來,我陪你一塊兒再跳一次……” 又有一隻手在背後将她推向鐵路橋欄。

     “跳哇,跳哇,我們手牽着手再來一次。

    ”溫柔的悄悄的耳語似乎在耐心地哄勸她。

    她恍然聽出這聲音像“豆芽菜”的聲音,而她卻看到了“豆芽菜”出現在橋下的馬路上,不是臉朝下蜷卧着,而是臉朝上仰躺着,對她作出一種怪異的笑。

    一張模糊的蒼白的臉,一種不可理喻的怪異而陰險的笑。

    她覺得身後也有一個“豆芽菜”,一手牽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

    那看不見而又似乎存在的手,不再溫柔,變得如冰一樣涼……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聲:“不!……”猛地轉過身,用力甩了一下那隻仿佛被牽住的手。

     面前卻沒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飛快地從鐵路橋上奔跑下去……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門前,逼迫她敲他們的家門。

     郭立強披着衣服打開了門,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沒認出她來,疑惑地問:“你找誰啊?”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他認出她了,追問,“你從哪兒來?你出了什麼事?……” 她雙唇顫抖着,顫抖着,經久才嗚咽地擠出一句話:“我無家可歸了!你要是可憐我,就……娶了我吧!……” “姑娘,你也吃了飯再走呗?” 老年婦女端着碗對她說。

     “你沒飯票了吧?我給你?”女幹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飯,瞧着她友好地問。

     “吃吧,吃過飯咱倆一塊兒走。

    有車來接我,可以讓你搭一段。

    ”那姑娘也對她這麼說。

     她的頭從手臂上緩緩擡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們,望着端在她們手中的碗。

     她們竟吃的都是豆芽菜。

    鵝黃色的豆芽,涼粉似的半透明的長長的芽尾,覆蓋在米飯上。

     她耳畔響起了小時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遊戲時唱的順口溜: 賽、賽、賽, 大米幹飯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變成個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們碗裡的豆芽菜,仿佛都變成了紅色的,仿佛是用血漿炒的。

     她們都很愛吃豆芽菜。

     她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買了兩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

    她恍惚地覺得那張臉隐失了,隻見兩片塗了口紅的嘴唇在動,隻聽到一陣細細咀嚼的聲音。

    這聲音愈來愈響,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機械正在隆隆轟鳴…… 她哇地一聲嘔吐了。

     她們都停止了吃飯,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厭!”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幹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輕輕捶她的背,一邊問:“我還是去替你把醫生找來吧?” “不……”她又嘔吐起來。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隻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幹部一聲不響地走到門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掃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