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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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感到與一個親人重逢了! “一師三團的。

    ” “我是三師二團的。

    ” “他們也太狠心了,介紹你來幹這種活。

    ”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們才……” “他們才大發慈悲?”他打斷她的話,憤憤不平地說,“适合你幹的工作是有的,不過輪不到你罷了。

    另外,對于我們這些病返知青,有一條内定原則——三年内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們!” “為了使我們明白,城市根本沒有我們的位置;也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的人看到教訓。

    ” 她怔怔地瞧着他,覺得他好像一個巫師,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後在城市的艱難處境。

     她對自己的将來感到恐懼。

     她簡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将來那麼清楚地指給她看了。

     而他說的又分明是真話。

     “志松,志松,這一切你都想到了嗎?你知道我落在了什麼地步嗎?在這座城市裡,如今誰會給我一點幫助啊!……”她的靈魂,無聲地向遠在北大荒的愛她的人發出悲怆的呼嚎。

     眼淚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從她那雙呆滞的眼中湧了出來,淌在她那沒有血色的面頰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們也動員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甯肯撿破爛也不去!我沒有父母了,他們都死了。

    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光杆司令一個。

    我向他們提出一個條件,如果将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來,法辦了,就是比北大荒還艱苦一百倍的地方,我也毫不猶豫地去!否則,用槍逼着我,我也不離開城市!……”那個瘦小的“大孩子”發誓般地說。

     那個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将那張濕透了的紙攥成一團,扔到車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驚。

    為了那張紙,她給人跪下過啊! 他低頭沉吟片刻,複擡頭望着她說:“你今後就跟我們幾個一塊兒幹吧!”又一一掃視着他的幾個夥伴說,“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後都多照顧她點。

    ” “沒說的,我們聽你的!” “無非是我們每人每天少掙一點兒錢呗!” “大姐,用你的話說,從今天起,我們要你了!” 他微笑了一下。

     他們都微笑了。

     她,也微笑了。

     那是包含着苦澀的感激的微笑…… “二号,你怎麼還躺着不動呀?”不知什麼時候,護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用一根手指輕輕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着護士。

     “主任醫生不是剛才對你說了嘛,你得立刻出院啊!”護士的臉色有些不高興。

     她緩緩地坐了起來。

     “你快點,我還得抓緊時間換被單褥單呢!”護士離開之前,又對她說。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

    手腕上的傷口愈合得很好,細細的一道淺紅色的疤線,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幹這種蠢事了。

    徐淑芳,徐淑芳,你永遠也不要再産生弄死自己的念頭!你一定要倔強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将你逼到什麼地步!你再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緊你的牙關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從兜裡掏出手絹,用右手将左手那邊傷痕包紮上了,仿佛包紮的是什麼羞恥的标記。

    同時她心裡在說:“志松,志松,從此以後我要把你忘掉!對不起你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那老年婦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來,望着她說:“你今兒個就出院了,大娘勸你幾句吧!要我看啊,你性情還是怪好的。

    你丈夫呢,對你也怪疼愛的,這病房裡,他來看你的次數最多。

    所以呢,不是我倚老賣老,訓導你。

    我是要教你一些做個好媳婦的章法。

    小兩口過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讓服着點,有了什麼你懷疑我,我猜你的事兒,就應該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釋明白了。

    千萬别整天不三不四地鬥嘴玩,朝夕相處,得有個五音六律。

    商商量量的多和美?你七嘴他八舌地,就難免不惹氣生。

    做到這幾點呀,十拿九穩你們小兩口能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女幹部噗哧笑了:“大娘,您老原來是位數學教授吧?” 她們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未聽進去。

    她默默地換下病服。

    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東西。

     “娟娟,吃午飯了!”護士第三次來到病房。

     “不吃了!不是限我十分鐘内出院嗎?”姑娘沒好氣地回答。

     “吃吧!我們主任醫生就那麼個怪脾氣,你吃了飯再走,他也不至于奪下你的飯碗,用大棍子把你趕出去呀!” “哼,讓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你盼的信到手了麼!” “哎,中午有什麼好吃的菜?” “排骨。

    ” “沒情緒。

    ” “魚。

    ” “沒情緒。

    魚啦肉啦的,吃夠了!” “還有豆芽菜。

    ” “豆芽菜?那我可得吃一頓!” “這麼愛吃豆芽菜?” “我體内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維生素。

    維生素能使人皮膚細嫩,臉色白淨,這你都不懂?” “你這麼白白嫩嫩的,還怕不能讓小夥子們一見動心啊!” “去你的!快替我買吧!” “好嘞!幾份?” “兩份!兩份豆芽菜,二兩飯,别的什麼菜也别買了啊!”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張了張嘴,要吐。

     “你怎麼了?”女幹部關心地問。

     “沒……什麼……” 她坐在床上,雙手放在桌子上,将額頭貼在手背上。

     女幹部又問:“要不要替你去找醫生?” “不……”她堅決地說出了一個字。

     老年婦女也關心地問:“姑娘,你……是不是懷着身孕呀?那你今後可要當心自己啊!” 她胃裡仿佛有十二把大闆鍬在翻攪,使她一陣陣地惡心,恨不得一下子将胃裡的全部東西都嘔吐出來。

     豆芽菜!…… 為什麼今天中午醫院裡偏偏要吃豆芽菜?為什麼在她即将離開醫院之前讓她聽到這三個字?生活,生活,你随時随地都要和我作對嗎? ………… “‘豆芽菜’,今天中午,該你去給咱們買包子了啊!” “‘豆芽菜’,你怎麼還不去?今天中午我們要是吃不上包子,就吃你!” 在那幾個和她一塊兒卸煤的人中,有一個的外号就叫“豆芽菜”。

    瘦小,大頭的那個。

     那一天,他情緒很異常,大家看出他有心事,詢問他,他隻字不吐。

     他還是給大家去買來了幾斤包子,還買了一些腸啊肚兒啊之類的,還買了一瓶白酒。

     他們雖然在一起幹活,在一起吃午飯,但從未在一起喝過酒。

    起碼自從她加入他們之間後,他們沒在一起喝過酒。

     “你為什麼買酒?”他嚴厲斥問“豆芽菜”。

     “我……這幾天心裡悶得慌,哥兒們一場,就算我求你們陪我喝點……以後,也許想湊在一起喝的時候,還沒機會了……”“豆芽菜”小聲解釋。

     “喝點?喝起來你們就不是喝點了!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車皮煤靠誰卸?”他從“豆芽菜”手中奪下酒瓶子,要抛到車皮外去。

     “别……”她攔住了他,替“豆芽菜”請求,“既然買來了,就讓他們喝點吧,我把着酒瓶子還不行嗎?” 在卸光了煤的空車皮裡,她和他們圍坐着喝起酒來。

    沒有什麼可以當杯,就都對着瓶嘴喝。

    雖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裡,但最後一瓶酒還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

    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帶着醉意卸光了三車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沒來幹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沒來幹活。

     第四天,“豆芽菜”來了,光幹活,不說話;别人休息,他還幹。

    奪下他的大闆鍬讓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兩眼發直。

     大家逼着他說出到底有什麼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訴大家,他已經報名下鄉了。

     她問:“将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來了?” “豆芽菜”沉默許久,才古怪地向她笑着回答:“已經正法了。

    ” “那,咱們替他買點什麼東西吧?在一塊兒幹了這麼多日子的活,應該有點表示對不對?”她征詢地望着大家。

     大家紛紛點頭。

     “豆芽菜”卻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不必替我買什麼東西,下鄉應該準備的東西,我都準備齊全了。

    ” 下午三點多,卸完了煤。

     大家正要分手時,三輛公安局的摩托開來,在鐵道旁急急刹住。

     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卻跳下車皮,在兩條鐵軌之間逃跑。

     幾名公安人員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着“豆芽菜”逃到了鐵路橋上,回頭看看,猶豫一下,翻越橋欄跳了下去。

     橋下是一條大馬路。

    他們朝馬路跑去。

     等他們跑到時,馬路上已經圍了一圈人,一輛卡車停在人們中間。

     她擠入人群,看到了臉朝下卧在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鮮血……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車軋死的人。

     她離開了那條馬路很遠很遠,才發覺自己是被他攙着在走。

     她兩腿發軟,一步也走不動了。

    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樹,嘔吐不止,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第二天,她來幹活的時候,隻見到了他,另外三個夥伴都沒來。

     他說:“他們再也不會來了。

    ” 她茫然地瞧着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從今天起,我也不幹了。

    ” 她目不轉睛地瞧了他許久,失落地轉過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

    ”他叫住她,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視着她說,“一塊兒幹了半個多月的活,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她低聲将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我叫郭立強。

    ”他說,“這紙條上寫着我家的住址,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助你的,就去找我吧!”說罷,将紙條塞到她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掙到了八十多元錢。

    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将錢全部交給了繼母,自己連一元錢也沒留下。

     一個星期後,妹妹出嫁了。

     當妹妹在兩個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門,就要鑽進小汽車裡的時候,回頭看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頭看她還是看繼母,但她卻趕緊對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臉。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張開雙臂摟抱住她的脖子,将臉貼在她的臉上,很動感情地說:“姐,謝謝你幫我的那兩筆錢啊!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對你說過的那些無情無義的話,你可千萬别記在心裡呀!……” 說着,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個什麼勁呀!你舍不得離開别人,就是舍得離開自己的親媽是不是?”繼母大聲說着,分開她們,将妹妹推進了小汽車。

    随後,自己也鑽進了小汽車。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門口,望着小汽車開走了。

     繼母沒說讓她參加妹妹的婚禮。

     從那一天晚上起,家中隻剩下了她和繼母。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夥伴——這句名人的哲言是多麼錯誤!一個正常的女人其實永遠希望并需要與一個正常的男人為伴。

    而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得不和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真是天大的不幸。

     繼母當然認為自己是正常的,并且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