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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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号病房四張床。

    她的床靠窗。

     她對面,是一位老年婦女。

    斜對面,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姑娘。

    姑娘對面,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幹部。

     那姑娘是七号病房的“三朝元老”。

    沒有什麼非住院醫治不可的病,不過是将醫院作為“避難所”——姑娘自己的說法。

     “吵過架後,我就不去上班,住到醫院裡來了。

    我爸爸親自坐小汽車陪我來的。

    醫生在我的診斷書上寫的是:情緒受刺激引起精神狀态不佳,待觀察。

    我爸爸認識那個醫生。

    我們科長看到診斷書,吓壞了,怕我得精神病。

    我才不會得精神病呢!他拎着水果和罐頭幾次到醫院來看我,當面向我賠禮道歉,向我爸爸作檢讨。

    我一想,總得給他個台階下呀,又住了幾天,就出院了。

    出院不幾天,工作就調動了。

    我對他說:‘你早給我調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 她一邊剝橘子皮,一邊洋洋得意地對三個同病房的人講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為燙了一次發,自覺發型不美,羞于見人,住到醫院裡來,等頭發長些,發卷散些,可以另做發型再出院。

    醫生在她的診斷書上寫的是:胃出血。

    當然還是她爸爸認識的那位醫生的高明診斷。

     這一次住院,是為了愛情。

    一個使她厭煩了的小夥子,仍苦苦地追求她。

    她便又躲避到醫院裡來了。

     “哼,我對他已經膩味透了!他再不識時務,我就讓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起來!不過我有點不忍心這麼做就是了。

    我和他總算好過,他為我浪費過不少感情,我還是挺講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種媚态,自信那種樣子很可愛很迷人。

     護士每天按時給她送來小半杯橙黃色的藥湯。

    不知是醫治胃病的,還是滋補感情虧損的。

     其實,她住在醫院裡,也不能夠清心寡欲。

    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

    收到的信,連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紙簍裡了。

    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用被角掩擋着寫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個字。

     “姑娘,你積點德,早幾天出院吧!”那老年婦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後,看着她慢聲慢語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裡還躺着一個小學教員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進病房啊!” 姑娘生氣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後往病床上一躺,拖着腔調說:“要積德你自己積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 那位一向不多說話的民政局的女幹部插言道:“醫院不是旅館,這點兒常識你都不知道?” 姑娘騰地坐起,剛要反唇相譏,護士走進來,遞給她一封信,揶揄道:“娟娟,福音書來了,快禱告一番吧!”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顔開,瞥那老年婦女一眼,哼了一聲,“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飄出了病房。

     一會兒,走廊裡傳來她打電話的聲音:“媽媽,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給我回信啦!不是小李……我為徹底把他蹬了,才避到醫院裡來的嘛!是小孫……他到底放下架子,給我的回信可真……媽媽我太幸福太快樂了!……”接着一陣咯咯的笑聲。

     “竟有将女兒寵慣到這種地步的父母!”中年女幹部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那老年婦女下了病床,砰地一聲将門關上。

     徐淑芳兩眼呆呆地望着屋頂,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個地方可以随時躲避命運該多好啊!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鑽進被子,從床頭櫃裡又拿出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重看那封給她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厚厚的信。

     “我們鄰居一個當爸的,兒子返城了,心裡高興,就多喝了幾盅酒,結果呢,腦溢血死了,這才叫樂極生悲呢!”老年婦女似乎沒話找話地對女幹部說。

     女幹部無言一笑。

     “你說誰樂極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視老年婦女。

     “姑娘,我也沒說你呀!我這不是沒話說,覺着怪悶的,想找個什麼話題說嘛!再說那是真事兒,也不是我胡亂編排的,拐彎抹角挖苦人,我沒那本事!……”老年婦女慢言慢語地解釋,顯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說的我!你當我聽不出來啊!”姑娘看樣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讓你到農村去插幾年隊,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會沒病裝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蠻不講理了!”老年婦女仍舊慢言慢語地說。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鄉運動也輪不到我頭上。

    我命好!你白咒我!”姑娘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個好爸爸!”女幹部尖刻地諷刺。

     徐淑芳閉上了眼睛。

     這病房,有了這姑娘,沒了平靜。

     她真是一天也不願在這種環境裡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話,每一動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無法忍受。

    就像一個人無法忍受一隻撲撲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甯了。

    不是為了思考或回憶,她什麼都不願思考,什麼都不願回憶。

    她需要安甯,需要絕對的安甯,乃是企圖在安甯之中忘記自己的存在,将麻痹的心靈銷蝕在時間裡。

     那姑娘聽了女幹部的話,矛頭一轉,語勢壓人地說:“别自找沒趣啊!我看你大小是個幹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過不去,可别怪我罵你!” 女幹部淡淡地說:“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你應該彙報給你那位好爸爸聽聽。

    ” “你?!……”一塊橘子皮飛來,沒打着女幹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臉旁。

     她沒睜開眼睛。

     她聞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幾年沒吃過橘子了?八年了?還是九年了?她幾乎已經忘了世上還有橘子這種好吃的東西…… 她深深吸一口氣。

     護士推開門,站在病房門口,大聲說:“主任醫生來查房了!” 主任醫生,一位戴眼鏡的、半秃頂的、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邁着很穩健的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婦女的病床前站住,問:“感覺病情好轉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讓我出院吧!”她請求地說。

     “出院?那可不行。

    您老至少還得再住半個月。

    ”主任醫生将病曆夾朝身後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個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小兒子待業整整三年了,連個臨時工作也找不到,大兒子又返城了,也待業。

    倆兒子都整天滿市奔走拉小套呢!再說,我又不享受公費醫療,倆兒子還挺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總要買點東西來看我,他們靠拉小套才能掙幾個錢呀?我都六十多歲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幾年?大夫你就讓我出院吧!……” 主任醫生有耐性地聽着,直至她閉上了嘴,憂愁地望着他不再說什麼,才回答:“有病就得治啊!您老别操那麼多心了。

    我的兩個女兒,也剛返城,也在待業……‘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還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産主義了?我還能活到那時候哇……”老人撇了一下嘴,嘟哝着朝牆壁轉過身去。

     主任醫生對護士說:“病房裡空氣不好,打開風窗。

    ”望着女幹部,又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 她點了一下頭。

     “剛才這位大娘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們民政局不能救濟一下嗎?” 徐淑芳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她沉吟片刻,沒把握地說,“像這種情況,全市多極了。

    比她更困難的情況,我們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國家每年批給我們民政局的錢很有限……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 “民政局不就是為了解決這一方面的社會問題而存在的嗎?” “當然……不過……我替這位大娘向局裡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同志說說話吧……” “我替這位大娘謝謝你。

    ”主任醫生嚴肅地說。

     老年婦女緩緩翻過身,望着主任醫生說:“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又望着女幹部說,“您也是好人,您們倆都是好人!” 徐淑芳真想也對女幹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濟”自己一下的請求,但是她的自尊心将這一念頭按倒了。

    她又閉上了眼睛。

     主任醫生和民政局的女幹部相視微微一笑。

     主任醫生轉身瞧着那姑娘,問:“你叫郝娟娟?”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愛的模樣,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聲,用手心托着一個剝去了皮的橘子遞給主任醫生:“醫生您吃個橘子吧!” “我從來不吃病人的東西。

    ”主任醫生冷淡地說。

     “怕傳染上病?我可沒病,一點病也沒有。

    ”她妩媚地笑着,想博得好感。

     “你沒病住到醫院裡幹什麼?”秃頂的主任醫生看來對姑娘的妩媚微笑并不欣賞,闆着臉說,“你立刻收拾東西,立刻出院,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

    ”随即對站在身旁的護士吩咐道,“十分鐘後,你将走廊裡那個小學教員安排在這張床位。

    ”說罷,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

     “伸出手。

    ”他說。

     她從被子底下伸出了一隻手。

    不睜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隻手。

    ” 她将另一隻手伸出來,同時将臉轉向牆壁。

     “轉過臉來,睜開眼睛。

    ” 她不得不轉過了臉,睜開了眼睛。

     醫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會兒,輕輕放下,說:“十分鐘後你也出院。

    ” “醫生!”她用凄涼的目光望着醫生,哀求道,“醫生,我求求您,再允許我住幾天吧!” “不行!醫院不是巴黎聖母院。

    在情場上失去的,還是回到情場上去找回來吧!”主任醫生說罷,看了那正在噘着嘴收拾東西的姑娘一眼,朝門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裡,她和那姑娘是同屬一類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還荒唐。

     他在門口站住,半轉身體望着她,又說:“自殺不是遊戲。

    割手腕更不是自殺的好方式。

    我希望你另一隻手腕上,别再留下同樣的傷疤。

    ” 病房裡一陣沉寂。

     她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十分鐘,我隻能再躺在這張病床上十分鐘了!離開這病房,我到哪裡去?……” 十分鐘……還不夠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

     命運對它厭棄的人從兩個方面進行擺布。

    社會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鐵鍊。

    如同浣熊擺布一條魚。

    魚兒即使不死,也定會遍體鱗傷。

     她的父親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編輯。

    她的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病故了。

    中年的父親第二次結婚,給女兒的生活帶來一位繼母和一個異姓的妹妹。

    繼母雖然心地狹隘,性情乖戾,但礙着父親的關系,也由于她對繼母的恭敬和時時處處的謹慎,這個第二次組合的家庭,還能維系着一種不冷不熱的氣氛。

    但是在她返城之後不久,父親去世了。

    于是籠罩在這個家庭中的那層薄薄的虛假面紗,因父親的去世而被撕破了。

     父親的死是荒謬的。

     出版社編輯部的全體人員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聽工宣隊負責人傳達中央首長關于“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重要指示”。

    會後工宣隊負責人叫他單獨留一下,說要跟他進行談話。

     他就留在了會議室。

     工宣隊負責人卻跟開會的人們一塊兒離開了,一個半小時内沒有再回到會議室來。

    這位領導上層建築的工人階級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兩次電話就将留在會議室的父親徹底忘掉了。

     他就從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會議室一頁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