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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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每座城市隻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幾萬人,幾十萬人,一百萬人,幾百萬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巨大的穹頂之下,像一家人一樣;倘若他們都能夠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夠的能力抗拒社會的任性對他們命運的擺布,那麼城市将會變成怎樣的舞台呢?仇恨,這種由高級思維和可怕情感而對人類心靈産生的彼此具有誘發性的污染,是否會消除呢?由此而導緻的種種悲劇是否會從社會的節目單上減少一些呢? 呵,你這年輕的城市,你這三百萬兒女的母親呵,當你目睹你的孩子們之間由于受命運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産生彼此殺戮的動機時,你又為什麼那樣麻木那樣無動于衷地緘默着?難道你對他們的愛由于他們人數衆多而變得如冰一樣冷如水一樣淡了麼?哦你快看呀,你快将你的臉轉向這一條在昨天熱鬧的喜劇和嚴峻的悲劇同時發生過的小胡同呀!你快将你的目光注視到那個殘留着花圈的灰燼和喜慶的彩紙屑的院落呀!你快将你的制止的呼喊從貼着雙喜字的傾斜的門和低矮的窗傳入寒酸的新房啊!你看到了麼你?你的一個孩子,由于仇恨的作用,又一次操起了尖刀! 世間未經探勘的險境,不在大陸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們的頭腦和心裡。

    某些人的人格防線一旦受到襲擊甚至被突破,他們心底裡激起的報複的狂飙是猛烈于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偉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實行報複的狂飙在他胸膛内卷蕩呼嘯。

    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報複的狂飙便在他胸膛内沖騰一次。

    它是那麼樣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随之鼓破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間造成一種真正的風暴! 受傷的蚌用珠來補它們的殼。

     郭家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是他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經受的種種屈辱和艱難歲月所沉澱的同質岩層。

     十幾年前,他們家這一帶的小街窄巷,還都沒有下水道。

    各家各戶的髒水,是靠髒水車運到市郊的下水道總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

    拉髒水車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伴着這匹老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親。

    父親手持木梆,蹒跚地跟着老馬踉踉跄跄的步子,不停地機械地敲着,在每一個大雜院前都必須停一陣。

    各家各戶的人聽到梆聲,便從家中拎出或擡出髒水桶,倒入鐵箱式的髒水車。

    他們家原先并不住在這一帶,家境原先也并不很貧困。

    甚至還可以說是個小康之家。

    他們的父親,曾開過一個賣雜貨的小鋪子。

    小鋪子歸公後,家中曾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父親每月也有固定收入。

    後來,他們的父親由于貪污罪被判了刑。

    當警車開入他們家住的那條街道時,弟兄倆和許多小孩子一塊兒跟在警車後面奔跑,一塊兒呼喊:“抓壞人喽!抓壞人喽!”警車卻在他們家門外停住了,父親被铐着锃亮的手铐從家中帶出來,押上了警車…… 那一年哥哥十四歲,弟弟九歲。

     他們不相信父親會是一個貪污犯。

    他們幻想着明天、後天,最遲大後天,會有另外一輛車,當然不應該是警車,将父親送回家。

    警員們會羞愧而負疚地當衆向父親,向母親,也向他們賠禮道歉,鄭重地為他們家恢複名譽。

     倒是有另外一輛車開到了他家門前。

    不是送回父親,不是來為他們家恢複名譽。

     而是查封他們的家。

     父親果真是一個貪污犯,而且是一個長期貪污、多次貪污的貪污犯。

     父親已在法律面前低頭認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親在外還供養着一個隻有二十五歲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 家中的房産、家具、存款都統統被沒收充公了。

     母親不得不帶着他們來到這條小胡同這個大雜院住下。

     他們對父親的愛對父親的尊敬對父親的血緣之親骨肉之情,連同“父親”兩個字從他們快樂的兒童世界中抹掉了。

    羞恥如同厚厚的繭殼一層層纏裹住蠶蛹,從此纏裹住了他們還未接觸過任何醜惡的幼小心靈。

    他們不能理解那個在家中似乎對母親很體貼,在鄰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親,原來竟是一個僞君子。

    這種忍心的欺騙使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對生活可怕又可恥的另一面受到強烈無比的震撼。

     他們從此變成了兩個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親由于生病提前三年獲釋。

     母親居然還将父親接回了家!弟兄倆不跟父親說一句話,也對母親産生了鄙視,對母親變得粗暴起來。

    父親卑下地承受着兒子們對自己的懲罰,母親隐忍着兒子們的粗暴。

    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兩兄弟都沒有加入“紅衛兵”。

    他們自認為是比那些“走資派”、“右派”、“反動學術權威”、“資産階級臭知識分子”的子女們更卑賤的人。

    那些子女們也還有暗中互相同情的夥伴,而他們則屬于“壞分子”的後代。

    “壞分子”的内涵除了貪污犯還包括盜竊犯、搶劫犯、強奸犯、詐騙犯。

    他們覺得自己是掉進了社會的垃圾桶裡。

     按照“給出路”的政策,父親成了這一帶趕髒水車的人,一個啞巴似的最負責的趕髒水車的人。

     父親每天在這一帶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時間,從未早過或遲過一分鐘。

    是想以此向人們表示忏悔?還是想以此獲得人們的一點憐憫?隻有父親自己心裡知道。

    從沒有誰對父親表示過什麼,他在人們眼中與那匹拉髒水車的老馬沒有區别。

     那匹拉髒水車的老馬,生命力是很強的,并沒在哪一天如人們擔心的那樣突然倒下。

    父親卻在有一天幫一個女人拎起髒水桶往髒水車裡倒時突然倒下了。

    髒水潑了他一身,再也沒爬起來。

     兄弟倆的耳膜又開始熟悉另外一種聲音。

    一種像木梆聲一樣單調,但絕不如木梆聲那麼脆響的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的嗡嗡聲。

     母親紡石棉線的聲音。

     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在那種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中,滿屋飄飛着白雪般的石棉的飛絮,哥哥伏在小炕桌上,聚精會神地解數學題或幾何題,仿佛社會上發生的一切“轟轟烈烈”的事件都與他毫不相幹,他要獨自進入一個數學或幾何的世界裡去似的。

    而弟弟則縮在牆角,瞪大眼睛編織着該屬于成年人的夢——塞滿一個個抽屜的錢,寬敞的房子,體面的衣着和人們的真誠的尊敬,借以哄騙自己那顆幼小的心靈。

     弟弟當時唯一能夠獲得安慰的是:哥哥在學校裡曾是個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的學生。

    這一點如一縷燭光照耀在弟弟身上,也照耀在弟弟心裡。

    雖然小小的自珍的蠟燭是持在哥哥手中的,卻使弟弟感受到了那微弱的燭光對他的寶貴。

    因為弟弟連任何一點可以持舉自照的光輝也沒有。

    弟弟對哥哥的情感之中,也包含有感激、尊重和崇敬。

    他總在暗暗地想,“文化大革命”早晚會結束的,那時哥哥一定會考入一所名牌大學。

    那時他将可以不無自豪地對别人說:“我哥哥……” 有天晚上,他早早就躺下了,母親以為他睡着了,對哥哥談起了父親。

     “你不要再恨你父親了,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

    他也怪可憐的……”自從父親被判刑後,母親一下子變得至少蒼老了十五歲,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連聲音也變得蒼老了,沒有絲毫韻調了。

    母親的聲音,就如同那紡石棉線的嗡嗡聲的一部分。

     哥哥一個字也沒回答。

     “被壞女人纏住的男人都沒個好結果……” “……” “你在聽媽說話麼?” “媽,你别再對我提他!也不要再對弟弟提他!”哥哥的語氣中流露着毫不掩飾的憎恨。

     紡車疲憊地嗡嗡響了一陣後,他聽到了母親的一聲悠長的歎息。

    這聲歎息就像一個因窒悶而昏死過去的人發出的第一聲呻吟。

     “也許是我将他害到那種地步……”母親又嗫嚅地說了一句。

     他聽到了哥哥摔課本的聲音。

     “你不願聽,媽也得說……媽不定哪天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就到陰間去了……不對你說,到了陰間,你父親的鬼魂會恨我,就像你們恨他……” 啪!又是一響。

     紡車疲憊地嗡嗡着。

     “媽覺得你已經長大了,才對你說。

    戶口本上寫着,媽和你父親同歲。

    其實你父親比我小五歲……那小鋪子早先是你姥爺開的,你父親是鋪子裡的夥計。

    後來你姥爺死了,你父親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親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

    生下你弟後,媽作了一場大病。

    病好後,就再也沒對你父親盡過一個女人的……本分……” 紡車的嗡嗡聲忽然急而大起來了。

     母親蒼老的、沒有絲毫韻調的聲音,仿佛從極遙遠極幽深的一個洞穴裡傳來,仿佛帶着一股寒潮的冷氣,使他感到屋裡涼森森的。

     “我覺得虧待了你父親,主動提出要和他離了。

    他覺得那樣又虧待了我,自己良心上過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們,他是真舍不得……那個女人我雖沒見過,可我知道你父親和她的事……我沒想到你父親為了用錢攏住她,會犯下貪污的罪……他當初是真舍不得你們……” 他覺得那股寒潮的冷氣直沁到心裡,他冷得瑟瑟發抖。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着,緊閉着眼睛,整個身體繃得都快抽搐起來了。

     嗡……嗡……嗡…… 這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快,充滿了小小的空間。

    他覺得母親正在機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塊兒紡進石棉線。

    他覺得他的四肢,他的整個身體都像麻花似的扭轉着,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細細的長長的,又被驟然放松,繞到了紡車輪上…… 母親講的那些話,從始到終,都沒有任何韻調,不帶任何感情。

    她仿佛在盡着一次早晚得盡到的既不是情願也不是被強迫的義務,那些話像從沒擰緊的籠頭裡滴滴答答淌出來的一股自來水。

     聽不到哥哥的任何聲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噩夢:父親将木梆舉在他耳畔,不停地敲擊着,不停地對他重複着同一句話:“我是真舍不得你們,我是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