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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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妻一路是多麼興奮啊!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好運氣遲早會向我們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團去了!” “他們要我,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們可能早就把我這個人忘掉了。

    ” “你要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讓他們重新賞識你。

    ”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卻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後住哪兒。

     妹妹和妹夫到火車站去接的他們。

     家中隻有一大一小兩間住屋。

    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

    父親母親住小屋,妹妹妹夫結婚還不到一個月,住大屋。

    妹妹妹夫将新房讓給了他們住,各自搬到工廠集體宿舍去了。

    妹妹的工廠在市内,妹夫的工廠在市郊。

    自從搬到各自的工廠去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機會同時在家中相聚過一次。

    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這麼晚的時候,他從夜市場踯躅地往家中走,經過一條被年輕人稱作“愛情之巷”的街道。

    那條小街道,兩旁都是工廠的高牆,隻有三根電線杆子,豎在街頭、街尾、街中。

    三根電線杆子上都沒有燈。

    在這寒冷的漫長的冬季尋找不到談情說愛場所的情侶們,就把那條小街道當成了他們的“伊甸園”。

    他們穿着厚實的棉衣互相擁抱,戴着手套彼此愛撫,脈脈含情地借着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視對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親吻對方冰冷的嘴唇。

    任憑飄落的雪花将他們漸漸變成一對對一雙雙雪塑……電業局的工人們不止一次為這條小街的三根電線杆子安裝過街燈,但第二天夜晚到來後,這條小街依然是黑暗的。

    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這條小街上,竟從未發生過什麼非常事件。

    連流氓歹徒們也不到這裡來滋擾。

    因為他們如果在此尋釁,這裡的每一個小夥子都會變成勇猛的鬥士,無需呼籲,就會立刻結成同仇敵忾的陣營。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還寒冷。

     有一對情侶手臂從身後互相摟着,像對兒幽靈似的拐出那條小街,緩緩地走在他前面,距離他隻有三步遠,一邊走一邊喁喁私語。

     男的說:“我真想你。

    ” 女的說:“我也想你。

    ” 男的又說:“哪天給你哥哥和你嫂子買兩張電影票,讓他們一塊兒去看場電影不行嗎?” 女的憂愁地說:“可他們肯定會不去的。

    哥哥嫂子都在待業,又有兩個孩子,哪有心思去看電影啊!” 男的沮喪而苦悶地長長歎息了一聲,又抱着一線希望說:“要不下個星期六你請一天假到我們工廠去行不行?我們工廠大倉庫旁有間小破房,沒有人到那裡去……” 從他們的話語中,從他們的背影,他判斷出來了,他們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們漸漸走遠,自己轉向另一條街道。

     回到家裡,他整夜無法入睡。

    他幾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裡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進去住。

    但看看兩個幼小的女兒,看看妻那張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臉,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這樣的事。

    從到家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生病,不斷咳嗽,明顯地瘦了。

     沒結婚或雖結了婚沒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處境總會強一些,因為他們畢竟不至于兩袋空空地回到家中。

    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錢也沒有積攢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兩個孩子後,使他們的生活每一個月都很拮據。

    返城的路費,還是預先精打細算節省下來的。

    妹妹給過他十五元錢,他如數交給了妻。

    妹夫也給過他十五元錢,他也如數交給了妻。

    妻說:“這三十元錢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亂花,誰知道我們待業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們要是缺錢花可别不吱聲啊!”妹妹又幾次說過這樣的話。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錢花,真的不缺錢花,你們給的那三十元錢,我們還一分也沒花呢!” “我們帶了一些回來,還夠維持幾個月的。

    ”他用謊話欺騙妹妹。

     其實妻也欺騙了妹妹。

    那三十元錢已經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為他買了一件鐵灰色的卡中山裝。

     他曾将這件體面的衣服套在兵團戰士的破黃棉襖上,在妻的鼓勵之下去到歌舞團碰了一次運氣。

     費了半天口舌,傳達室的老頭才放他進入歌舞團大樓。

     他找到辦公室,一位好像是領導者模樣的人心不在焉地聽他說明來意,用連點禮節性的熱情都沒有的口吻回答他:“我們的人員已經超編了,将要淘汰下來的歌舞演員還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他懇求地說:“那麼您能不能先聽我唱一首歌?……” 對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務要處理。

    ” ………… 幾天後就過新年了。

     他發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給的錢。

    妹妹二級工,妹夫也是二級工。

    妹妹妹夫要贍養兩位老人。

    母親一輩子是家庭婦女,依靠父親的退休金吃飯。

    父親是從一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塊。

     他雙手插在破黃棉襖衣兜裡,緩慢地走着。

    兩個女兒跟随他和妻返城後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糖葫蘆的又好看又好吃的東西。

    他因為打了兩個女兒而有些難過。

     想到了女兒,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經摟着女兒們睡熟了吧? 走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馬路,都是那麼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萬瓶安眠藥。

     他忽然對這座能夠安然入睡的城市産生了一種極強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渾厚寬廣的聲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開喉嚨引吭高歌: 喜兒喜兒你睡着了, 你爹說話你不知道…… 他的歌聲是那麼低沉那麼悲怆那麼凄涼那麼遼闊!如一道久阻的閘門驟啟,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觸一切的愁緒一切的郁悶奔瀉千裡,順筆直的大馬路翻湧向前!仿佛一隻看不見的孤鵬巨鹫,在這寒冷的夜晚從這甯寂的大馬路上空翺翔而過,雙翼将風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沒有像這樣敞開喉嚨唱歌了。

    連他自己也驚奇于自己的歌聲竟如此沖天動地,如此浩蕩輝煌。

    再也沒有比萬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台了。

    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禮服的大提琴手排開在他身後弓弦齊運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馬路兩旁的一條條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台的兩側。

    而他覺得這城市的千燈萬盞都是為他而照耀的。

    馬路兩旁高低參差的樓房将他的歌聲制造成多層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馬路左邊望了望,又朝馬路右邊望了望,沒有一幢樓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隻有一盞盞水銀路燈居高臨下從遠遠近近瞪着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對他的歌聲充耳不聞。

    城市城市你聾了嗎?! 他突然舉起雙臂大喊: 喜兒,你爹把你賣了啊! 賣了…… 賣了…… 多層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飄蕩着…… 一輛摩托車不知是從哪一條街巷中駛出來的,怪叫一聲在他跟前刹住。

    車上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寫着一個黑色的“警”字。

     騎在車上的治安巡警一腳撐地,對他猝然喝道:“你是什麼人?!” 他如夢方醒,産生了一種想跟這名治安巡警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的念頭,便鎮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歌唱家?……”治安巡警淩厲的目光上下審視着他。

     “對,省歌舞團的郭頌是我的老師。

    歌唱家郭頌的名字你聽說過沒有?就是唱《烏蘇裡船歌》的那個郭頌……” 治安巡警威嚴地沉默着。

     “沒聽說過?……”他表示大為驚訝地聳了一下肩,“那麼這首歌你一定聽過……”說着,就又唱了起來: 烏蘇裡江長又長…… “别唱!”巡警喝斥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馬路紅,牛馬的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紅彤彤的紅……省歌舞團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馬路紅,幾天前報上登過介紹我的文章,讀過嗎?寫得還不錯,就是把我吹捧得過高了。

    這類文章容易使人驕傲,是不是?……” “拿工作證來!” “工作證……”他佯裝在幾個衣兜裡翻找,一邊翻找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哝,“咦,我的工作證呢……可能沒帶在身上……” “我看你這一身明明是個返城知青!” “對,對!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說你是歌唱家?!” “請别誤會,這并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團把我從北大荒調回城市的。

    就是我剛才講的著名歌唱家郭頌親自把我調回來的!您怎麼不知道郭頌這個名字呢?……我仍穿這身兵團戰士的服裝,是因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會,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樣,是不是?要不,會對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點半信半疑了,又問:“你喝醉了吧?” “沒有沒有!”他連連搖頭,“喝酒損傷嗓子,我從小滴酒不沾……”說着,俯下身,對巡警的臉呼出一大口氣,“一點酒味也沒有吧?” 巡警皺起了眉頭:“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馬路紅,我這名字很容易記。

    以後要看演出的話,隻要是省歌舞團的演出,去找我。

    三兩張票,絕不成問題!” 警帽下那張年輕的臉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們算是朋友啰?” “當然!” “離家還遠嗎?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不必。

    我就要到家了。

    ” “走吧!” “嗨咿!”他舉起手臂,向對方敬了一個很帥的德國黨衛軍式的軍禮,然後邁開步子,以軍人的步伐氣宇軒昂地走了。

     那年輕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頭腦中努力回憶對一個名叫“馬路紅”的年輕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見妻和兩個女兒都已經睡了,悄悄脫去衣服,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上了床,輕輕躺在妻身旁。

     兩個孩子兩個大人占領一張新婚夫妻的雙人床,親密無間。

     他這時才發現妻并沒睡,在默默流淚。

     “你為什麼哭啊?……”他耳語般地問。

     妻轉過身去。

     他将妻的身子扳了過來,注視着妻,追問:“你為什麼這樣傷心?” “我……我把買衣服剩下的那幾塊錢……丢了……哪兒都找了……找不到……” 妻說着,像個孩子似的,嘤嘤抽泣。

     他要湊合着過新年的種種渺小計劃成為泡影了。

     “丢就丢了吧!”他雙手替妻拭去臉上的淚痕。

     他心中忽然對妻産生了一種極大的憐愛。

    他沖動地将妻拉進自己的被窩,緊緊地将妻的身體摟抱在自己懷中。

    妻溫柔的美好的身體使他的靈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

    這靈魂此時此刻是太疲憊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時此刻是什麼都不願去想什麼都不願去愁什麼都不願去煩惱了!他隻需要她。

    隻需要從她身上所獲得的那種超過一切的安慰,隻需要将自己沉沒在對她充滿憐愛的熾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張他永遠也看不夠的臉,喃喃地說:“我什麼也沒有了,隻有你和孩子。

    ” 她也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 “隻要不失去你和孩子,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會有足夠的勇氣活下去!” “我也是。

    ” “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會自殺的!” “我也是。

    ” “我愛你甚于愛我們的孩子。

    ” “我也是。

    ” “我愛你,我真是不能沒有了你啊……” “我也是。

    ” 于是他在妻的臉上印下了無數親吻。

     他魯莽地解開了妻的襯衣扣,将臉偎在妻的懷裡。

    他閉上了眼睛。

    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

    他迷亂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無比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撫摸着他的頭發,撫摸着他的脊背。

    他從妻的撫摸中,貪婪地感受着一種母愛般的憐情。

    這正是他内心裡對妻所深深懷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夠給予他的。

    與其說這是一種沖動的情欲,毋甯說這是一種互相體恤的情愫。

    他要獲得這種心理上的滿足的要求,是強大于獲得另一種滿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愛般的撫摸漸漸平息了他那靈魂的和肉體的雙重沖動,輕輕吻了他一下,婉語說:“睡吧……” 他不做聲,也不動。

    仍将臉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懷裡,感到内心正在一種軟弱的狀态中重新積聚着某種力量。

    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為賣掉十幾盒香煙而走遍全市各個地方了。

     妻又說:“今天敏華來了,送來兩張明天的電影票……” 他一下子被從溫柔之鄉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現實面前。

     一個短暫的迷醉的夢境被妻憂愁的輕語擊碎了。

     他的頭慢慢從妻那豐滿而柔軟的胸上擡了起來。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

     妻卻撲到了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用陷入絕境的人那種不寒而栗的語調說:“我真是害怕極了啊!害怕我們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長期地待業下去……果真那樣我們可怎麼辦啊!……” 他猛地推開妻坐了起來,扯過棉襖就掏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