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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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錯了。

    他們要在冬季裡每隔幾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後将木柴用小爬犁從幾十裡外的大山深處拖回家中。

    他們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

    他們春季夏季還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證自己有足夠吃一冬的蘿蔔、土豆和白菜。

    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沒結婚的知識青年們不必操心的事。

    在北大荒要維持一個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絕不像給表上弦那麼簡單那麼容易。

    也許正因為生活是清苦的,他們才盡心盡意地培育着他們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嬌貴的小花。

     有一個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裡。

    剛吃過晚飯,他便疲勞得一頭躺倒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輕輕推他,他還醒不過來。

    他睜開眼睛,見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戲谑地說:“未來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曠課呀?” 他翻了個身,嘟哝道:“還沒睡夠呢,今天算了吧!”又閉上眼睛,要繼續睡。

     “那可不行,起來,起來,大懶孩子!”妻不停地推他。

     他圍着被子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個長久以來想要對妻提出的問題,便問:“你這麼下功夫地指導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來能成為一名歌唱家呀?”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妻的話令他格外認真起來,又問:“要是永遠不會有那一天呢?” 妻回答:“我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好運氣遲早會向我們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條件好極了,你才二十七歲,咱們還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歲正是歌唱家的黃金時代!” 他什麼話都沒有再問,什麼話都沒有再說,默默地穿好衣服,牽着妻的手走出了家門。

     那一天,他終于明白終于理解了,歌唱已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維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決心,為了實現妻對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運氣…… 不久,妻懷孕了。

     妻的腹部已經明顯地鼓大了,每天早晨還要陪他走出家門去幽靜處練聲。

    為了讓妻能夠多睡一會兒,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來,絲毫也不敢驚動妻子,無聲無息地獨自走出家門。

    唯恐妻醒了會起來去尋找他,他将門從外面鎖上。

     妻是在團部醫院裡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的。

     接産室并不隔音。

    他在外面聽到了妻一陣陣痛苦的喊叫,他以為妻肯定活不成了,幾次發瘋般地往接産室裡沖,都被勇敢的護士像攔一頭狂暴的野牛似的攔住了。

    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這種事至少詛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許走入産婦病房後,見妻臉色蒼白,冷汗将頭發濕得像剛洗過沒擦幹似的。

    當着兩個女護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臉,說:“我真是害怕極了!我以為你活不成了!” 妻柔弱無力地雙手輕輕推開他,嬌嗔道:“還有臉說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兩個護士吃吃地笑起來。

     她們走入嬰兒室,一人抱出一個哇哇哭叫不止的小東西給他看。

     一個護士還揶揄地說:“快瞧瞧吧,你這當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别人得千斤,你得兩千斤,‘過黃河超綱要’啊!” 他将腦袋扭向了一邊,不看。

     他心中暗想:為了你們這兩個小東西出世,你們的媽媽險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誕生,給他們的生活中增添了許多樂趣,也使他們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勞了。

    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樂指導教師的義務,擔負起了一個年輕母親的種種職責。

    他也不得不從妻身上勻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愛,平均分配給兩個一模一樣,連他和妻也很難辨别姐妹的女兒。

     妻的話少了,笑少了,活潑少了,再也不唱歌了。

    偶爾一唱,唱的也是中國或外國的搖籃曲。

    低低地唱,輕輕地哼。

    更多的時候,則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這做那。

    一個嬰兒,足以使一對初做父母的年輕夫妻的生活颠倒。

    兩個嬰兒,足以使他們的生活颠來倒去。

    雙胞胎女兒并不像串聯電路。

    一個渴,一個卻餓;一個酣睡,另一個啼哭。

    剛剛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發出某種訊号。

    妻忙亂起來的時候,仿佛一位轉動了十幾個盤子的冒牌雜技演員,顧此失彼,手眼不一。

    有時候他們什麼事也幹不成,一人懷裡抱着一個女兒,并肩坐在炕沿上,晃着身子低聲合唱搖籃曲,合唱往往由于褲子被尿濕了才得以停止。

     連隊沒有托兒所,妻不能出工幹活了。

    四口之家,僅靠他一個人的三十七元工資維持。

    妻的奶不足,兩個孩子常餓得啼哭。

    而奶粉又是很難買到的。

    連隊沒養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裡地外的另一個連隊去買一次牛奶。

    他不能讓房頂漏雨了,牆壁透風了,炕洞堵了,柴不夠燒了,自留地荒蕪了,也不能不參加各種會:大批判會,政治學習,團組織生活。

    在各種名目的聯歡會上,唱歌仍然是他義不容辭的事。

     妻用默默的、無言的溫情撫慰着他們艱難的小家庭。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的性格變了。

    他不再是一個内向的人,他變得在妻面前極愛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貧嘴,出洋相,學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個無憂無慮、快快活活的樂天派角色。

    甚至往臉上抹了鍋底灰,翻穿着皮襖,裝作一隻大狗熊,從地下躍到炕上,從炕上撲到地下。

    為了什麼?為了從妻的臉上看到由衷的歡笑,看到從前那種少女般的天真爛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過,後來就任他怎麼逗也不笑了。

    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啊!……”妻淚眼汪汪地瞧着他,傷感地問。

     “我……我是想逗你開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動機。

     “可我……真不想看你變成這樣……” “那……我……再也不這樣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經複歸不到他身上了。

    他從一個很内向的人變成了一個活寶,卻不能從一個活寶再變成一個内向的人了。

    他感覺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貧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維他命一樣。

    在人前,他愈來愈是一個活寶;隻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夠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習慣了的他。

    有時候他甚至連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他?哪一個他才是僞裝的他? 大返城期間,離開連隊前,上海知青李鳳林找到他,開誠布公地對他說:“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個女兒……” 那時,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快三歲了,都長得非常美麗可愛,那白淨的皮膚,那修長的眉,那會說話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們的媽媽,沒有一個人見了這一對兒雙胞胎姐妹不喜愛的。

    他愛兩個女兒,一點也不遜于愛妻子。

     聽了李鳳林的話,他驚訝萬分,連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絕:“不行,不行!你開的什麼玩笑!你要是非常喜愛女孩兒,将來讓你老婆給你生一個不就得了嘛!要我的圖什麼呀!” “你不是有兩個嘛!”李鳳林不放棄進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兩個,可他媽的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他認為李鳳林荒唐透頂。

     “你先别急,你聽我講……”李鳳林似乎不達目的不肯罷休,耐心地說,“我告訴你,我回上海後,可以繼承十幾萬塊的遺産。

    我們家那幢小洋房,也遲早會退還的。

    我向你發誓,你将哪個女兒給我了,我保證你那一個女兒從小到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

    你仍然是她的父親,你随時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随時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隻不過,想做她的一個撫養人……” 他覺得對方簡直是在大白天說夢話,他仿佛墜入五裡霧中,完全被對方攪糊塗了,懵頭懵腦地問:“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錢,返城後找個漂亮老婆,不就什麼都齊了嘛!還是剛才那句話,喜愛女兒,叫你自己的老婆給你生嘛!女人生男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李鳳林卻火了,兇狠地說:“我他媽的不想結婚!你到底給不給我一個。

    ” 他也火了:“不給!你不想結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癡!難道無論多麼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動心麼?……” 李鳳林的臉倏然漲得紫紅紫紅,咬牙切齒地說:“你老婆就使我動過心!她沒成為你老婆之前,我給她寫過情書!……” 他用盡全身之力扇了李鳳林一個大嘴巴子。

     李鳳林看了他一眼,轉身跌跌撞撞走了。

     連裡的衛生員趙曉剛走過來問他:“你為什麼打他?” 他怒不可遏地說:“這小子他媽的不是人!他糾纏着向我要一個女兒,我不給,他就說……他對我老婆動過心……” 趙曉剛望着李鳳林的背影,低聲說:“他夠可憐的啊,這輩子算别想結婚了,完了……” “活該!” “是你把他害的。

    ” “我?……” “你還記得有一次蓋房子的時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頭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麼?……” 他記得這件事,好像砸在李鳳林小肚子上。

     “過了幾天,他就住院了。

    全連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因為什麼病住院,隻有我知道。

    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個人斷子絕孫的地方,醫學上叫作性神經壞死……” 他呆呆地發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趙曉剛的衣領,大聲吼道:“你胡說!……” 衛生員掰開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領,兩眼盯着他說:“我要是李鳳林,沒準兒早把你宰了!”說罷,一轉身走了。

     他像個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惡極的犯人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站立了足有五分鐘。

     李鳳林竟沒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從沒有明顯地對他表示過仇恨,反而使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理解那個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經壞死…… 這幾個字像一條毒蛇緊緊盤繞住他的心,齧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液。

     我劉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毀了好端端的一個人!…… 他感到有一把刀涼森森的刀刃壓在他後脖梗上,猛一回頭,身後卻并沒有人。

     他懷着一種無名的惶恐往家裡跑去。

     兩個女兒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

    兩隻小手,牽在一起。

    兩張小臉蛋都是那麼俊秀,那麼可愛。

     他站在炕沿前,猶猶豫豫地瞧着她們。

     他終于下了決心,慢慢地輕輕抱起了一個女兒,轉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從外面進來,奇怪地問:“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兒抱她呀?……”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盡沒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從他懷中抱過孩子,又慢慢地輕輕地放在炕上。

     妻見他神色異常,又問一句:“你怎麼了?” “沒怎麼。

    ” 他不敢正視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頭撞牆。

     他一轉身又沖出了家門…… 李鳳林比他提前三天離開了連隊。

    李鳳林平素人緣不錯,全體知青和許多老職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連隊,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輛卡車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 知青中隻有他沒去送。

     連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裡問他:“你跟小李鬧過什麼别扭嗎?” 他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麼不去送?讓别人怎麼猜想呢?”妻第一次責備他。

     他低聲說:“我不是留在家裡看孩子嘛!” “可你要有點打算送的樣子,我就留在家裡看孩子了!” “……” “好幾個人說,劉大文真不夠意思!” “你他媽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對妻子以那麼粗暴的态度說話。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頓時充滿了淚水。

    她噙着淚走到廚房去,抽泣起來。

     他内疚地跟到廚房,将妻摟在懷中,說:“别生我的氣,你不知我心中有多麼難過……” 妻止住抽泣,輕聲問:“因為小李的走?” 他沒回答。

     “聽人講,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運的一個,返城後不但可以繼承十幾萬遺産,還會有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真的?” 他仍沒回答,隻是将妻摟得很緊很緊。

     妻偎在他懷裡,又像開玩笑又像很認真地悄聲說:“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他搖搖頭,低聲回答:“我們是多麼幸福啊!” 妻聽了他的話,便微微閉上眼睛,将臉溫順地貼在他胸前,用雙唇銜弄他衣服上的一顆紐扣。

     他撫摸着妻的頭發。

     一滴眼淚緩緩從他眼中溢出,順着他的面頰滾落下來,藏進了妻的頭發中。

     他和妻就那樣站立了許久。

     終于,他開口問道:“小李給你寫過情書嗎?” 妻睜開了眼睛,仰起臉注視着他:“你為什麼哭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他親口告訴我的。

    ” “可是我……我連看也沒看就還給他了呀!” “你當時看一看就……好了,也許你以後将會過上人人羨慕的生活……”同時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會跟李鳳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會犯下那罪孽的過失…… “再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妻推開了他,生氣地說,“你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就不愛你了!” 當他們一家四口乘上那輛“返城知青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