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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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幢别墅式小樓。

    樓上一個十四平米的房間,屋頂很高,給人的空間感大于它的實際面積。

    牆壁四角有花型雕飾,一米半以下用木闆鑲嵌。

    年代過久,透明漆已退光,木質本身的獨特紋絡卻仍很美觀。

    木闆上部的牆壁噴成霧狀的淡藍色,使整個房間被一種幽雅富貴的情調所籠罩。

    地闆是紅松木的,褐色給人以穩重感。

    剛打過蠟,非常光潔。

    對門的牆,砌着壁爐。

    兩個長翅膀的小天使背負着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将冬日下午的陽光反照在鍍銀的鐵床上。

    那壁爐已不能再生火,現代化的暖氣片安裝在爐膛内,散發着暖流。

    房間裡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側躺在床,半醒半睡。

    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間來過一次,替她拉開了紫絨窗簾。

    窗台上擺着一盆水仙,翠靈靈的修葉,使人賞心悅目。

    一束碧綠舉着一朵潔白的初放的花朵,那麼典雅,那麼素,那麼美。

    在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難在什麼人家裡見到水仙的。

    妹妹告訴她,是父親的老戰友從南方帶來的。

    枕邊放着一本書——《簡·愛》。

    她中學時代百讀不厭的書。

    “文化大革命”中,連同其他的書,被她自己親手燒了,那是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願望。

    當時,她曾以為,這本書,和她親手燒掉的那許許多多書,将永遠不會再被後世後代的中國青年們所讀到了。

    她心中當時既惋惜又慶幸。

    慶幸自己讀過了這本書,記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國女作家。

    知道了世界文學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國教士家庭中,出現了三位留名後世的女作家。

    她曾有過極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兒們最有可能成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親不是一位市長,而是一位教士。

    自從她讀過《簡·愛》後,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遠存在了一位最親密的女友——“簡”。

    在她入了黨,成為教導員後,她内心裡極隐秘的那一層情感,也從未背叛過“簡”。

    有多少個夜晚,她在心中與“簡”對話,讨論友誼、愛、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靈……都是非常嚴肅的讨論。

    甚至讨論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種種問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青年的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嚴肅的讨論。

    世界上誰最理解她?當然是“簡”。

    沒有第二個人比“簡”更能理解她,更能認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靈之中。

    父親母親也無法代替“簡”。

    然而她卻經常對别人說:“最了解我的是營長。

    ”營長——六三年轉業到北大荒的,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語言粗魯的山東大漢,她的入黨介紹人。

    也是将她從班長提到排長提到指導員最後“培養”為教導員的人。

    他對别人談到她時,則說:“小姚,我的人!隻要我當營長,誰他媽的也别想撤換她這個教導員!” 營長是好營長。

    好共産黨員。

    除了語言粗魯這一條,按照黨章的其他标準衡量,死後有資格被追認為“黨的好戰士”。

    并非誰都有資格公開講這樣的人最了解自己。

    這是一種殊榮。

    營長也自認為給予了她殊榮。

     但這種“了解”是多麼空泛啊!甚至可以說是虛假的。

    事實上,一個男人永遠也無法了解一個女人。

    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們的心靈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靈是一個宇宙,男人的心靈不過是一個星球而已。

    站在任何一個星球上觀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遠鏡,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則性強、組織能力強、工作責任心強……除了這幾方面“強”,營長對她再一無所知。

     入黨介紹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邏輯,卻并不那麼符合生活。

    女人無論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希望某個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們無法企及的許多方面。

    這是她如今通過自己的心靈體驗逐漸明白的道理。

    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女人,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

    有些女人,在她們剛剛踏入生活大門不久,便明白了這個道理。

    她們是幸運的。

    有些女人,在她們向這個世界告别的時候,也許還一直沒明白這個道理。

    她們真是不幸得很。

    她不算幸運,也不算很不幸。

    她明白得晚了點,但還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狀态中,一動不動地,靜靜地思索着。

     這種靜真美好啊!她努力回憶,回憶不起在到北大荒後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過享受這種美好的時刻。

    不惜時間流逝,不被周圍的任何事物幹擾。

    像是在夢裡,又知自己不是在做夢。

    可以靜靜地去想,可以去想與一位教導員毫無關系的事,可以隻想與女人相關的事,這簡直是一種幸福。

     然而營長的影子時時執拗地介入到她安甯明朗的思想中。

    她驅趕他,不願讓他破壞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卻不走。

     “我最了解你!”他大聲說,一遍又一遍,仿佛這至今仍是他的權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營長。

    ”在她已明白這句話的虛假性後,她仍這麼說。

    知道自己在說謊,沒有勇氣徹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論。

    因為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非常信服地接受了這一點。

    她自己在某一時期内,也習慣了說這句話。

    在營黨委的組織生活會上說,在黨内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時候說,在需要介紹自己如何成長為一個知青幹部的講用會上說,甚至還将這句話寫在存入檔案的思想小結上。

     除了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她難道可以說另外一個什麼人最了解自己嗎?那将會使多少人失望和震驚啊!第一個感到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的,當然會是營長。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說謊話時,也等于在傷害自己,是對自尊的很嚴重的自踐,但她甯肯受到傷害的是自己。

     難道她可以對别人說出“簡”麼?“簡”——什麼意思?可悲,與她接觸和相處過的那麼多人中,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簡”。

     “我的朋友,最親愛的朋友啊!”她的手動了一下,拿到了《簡·愛》這本書,輕輕撫摸着破損的封面,像撫摸一位最親愛的女友的手。

     從今以後,我要對人說:“最了解我的人是‘簡’,是你!”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

    “了解”是一個膚淺的、有距離感的詞,“理解”才是與心靈相通的詞。

    對于營長,她就從來沒有用過“理解”這個詞。

    最初是因為不明白這兩個詞之間的區别,以後是因為明白了這兩個詞之間的區别。

     她靜靜地想着,想着,撫摸着那本自己中學時代最喜歡讀的書,心中産生了一種悲哀,一種凄涼,想哭。

     女教導員、女政委、女常委……曆史在它的某一時期,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更像女人,不允許這樣的女人們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

    在北大荒的時候,她常常從别人對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個中性的人。

    哪個男人如果公然敢用瞧一個女人那種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會被認為大逆不道的,也無疑會激怒她。

    而女人們如果對她表示過分親昵,則會被視為“馬屁精”,遭到背地裡的謾辱。

    男性對她敬而遠之,女性對她遠而敬之。

    女教導員不是女人,是黨的一級“代表”。

     一次,營黨委委員們坐在一起,圍桌讨論制定“知識青年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有人主張加上“洗澡避女人”這一條。

    有人不同意,認為這一條在進行一般連隊教育時強調一下就可以了。

    加上這一條,就必須從已列出的八條中去掉一條。

    否則,變成三大紀律九項注意,不倫不類。

    主張加上這一條的,堅持非加上這一條不可。

    為了加上這一條,理所當然地應該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條。

    雙方争論起來,直至面紅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

    仿佛坐在他們之中的她,并不是個女人。

    幾個男人關于“洗澡避女人”這個命題所說的一些話,是比他們赤身裸體當着某個女人的面洗澡,更會使一個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後營長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亂他媽的争個什麼勁兒!男人不就是多那麼三兩肉,女人不就是少那麼三兩肉嗎?讓教導員決定!教導員點頭,就加上。

    教導員搖頭,就不加!教導員也代表我的意見啦!” 真是莫大的榮幸啊!營長在任何問題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見,一向都有意建樹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們的目光都注視在她臉上。

     她當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臉上湧…… 隻有特殊情況下,比如要選派代表參加什麼隆重的會議,名額中強調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況下有了特殊的意義。

     營部搬家時,她在連隊蹲點,是話務員和通訊員替她搬的東西,結果将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記丢失了。

    整本日記都是寫給一個人的信,寫給“簡”的信。

    二十一封半。

     日記終于是找回來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過。

    她為此對話務員和通訊員大發了一頓脾氣。

     不久,許多人都在背地裡竊竊私語,說教導員害了單相思,愛上了一個姓“簡”的。

    議論最初在營機關範圍内傳播,後來就蔓延到了離營部較近的幾個連隊。

    有人甚至懷着某種低俗的興趣暗中調查了解。

    在全營也沒查出一個姓“簡”的男性,隻查出三個姓錢的,其中一個還是老頭。

    于是“簡”像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現在各處,接受衆多不可思議的目光的檢閱。

     營長不得不找她談話了,開門見山地問她:“簡”是誰? 她鎮定地回答:根本沒有這麼一個人。

     她怎麼可能愛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呢?營長不相信她。

    這太荒唐嘛! “那麼,你解釋解釋,那本日記是怎麼回事啊?”營長刨根問底。

     怎麼解釋?沒法兒對這個隻有小學三年級文化的山東大漢解釋清楚。

     她反問:“你也看過我的日記了?” 營長搖頭,說沒看過,聽傳的。

     她心中有了底,現編現講,說那本日記,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

    說她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譯。

    說日記上寫的是小姨翻譯的最後一部書的手稿,沒譯完,小姨就生病死了。

    說她保留這本日記,是出于對小姨的懷念。

     營長完全相信了她的話,營長在任何事情上從未懷疑過她的話。

    營長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樣,因為營長認為他太了解她了,懷疑她就等于懷疑自己。

    營長從不懷疑自己。

     營長在全營機關會議上替她辟謠。

    大發雷霆,說要追查造謠者和傳謠者,嚴加懲處。

    說造教導員的謠,就等于造他營長的謠。

     “我最了解教導員!教導員愛上什麼人,我能不知道麼?她能不向組織彙報麼?組織能不掌握情況麼?組織能不對這個人進行各方面的了解麼?教導員若愛上什麼人,不像你們所想的是件簡單的事!他媽的誰今後再敢說一個‘簡’字,我割掉他的舌頭……” 營長是好意,絕對的好意。

    營長維護她的尊嚴和形象不受謠言傷害,正如維護他自己的尊嚴和形象一樣。

     關于小姨的感傷而富有人情味的謊話,由她的入黨介紹人之口,當衆重講了一遍。

    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幾個人的頭漸漸低了下去。

     她就在營長身旁,正襟危坐,神情莊重。

    她不得不擺出一副受到無端傷害然而寬容為懷的樣子,迎視着種種對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裡卻非常難過。

    那是一種不得不以莊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飾的難過。

    她那麼輕易、那麼成功地欺騙了營長,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又那麼嚴厲、那麼無私地欺騙了更多的人。

    為了什麼呢?究竟是為了“簡”,還是為了愛?也許僅僅是為了維護一位女教導員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一種憐憫,也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一種恐懼心理。

    我已虛僞到了怎樣的地步啊!我已變得不是我自己了!為什麼沒有勇氣當衆承認,我心中時時感到空虛?為什麼沒有勇氣當衆承認,我多麼希望别人像對待一個普通女人那樣對待我?為什麼沒有勇氣承認,我多麼嫉妒那些漂亮的、開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們那樣,無論出現在哪裡,都能吸引衆多小夥子愛慕的、而不是準備接受批評的目光;幻想像她們那樣被英俊潇灑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們那樣暗中交換小夥子們寫給她們的情書看,與情人偷偷幽會在小河邊或桦林中?為什麼沒有勇氣當面對營長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這些思想,從那一天起,開始如剮如割地折磨她的靈魂。

    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中,她開始正視自己的靈魂。

     從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終于明白,自己對于“簡”的那種依戀,那種溝通,是一個女人與自己封閉的心靈的溝通,是一個女人對女人本應具有的一切的依戀。

    不幸的是,她更想成為一個女人。

    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為一個教導員。

    “簡”是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

    “簡”不是十九世紀英國窮牧師女兒的影子,“簡”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虛飾當作真正的價值。

    讓刷白的牆壁證明潔淨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對《簡·愛》這一本書中的這一句話有所理解。

     “簡”卻比她還要幸運些。

    “簡”心中有一位羅切斯特先生。

    她心中隻有女人的孤獨,還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條例…… 那一天她将日記燒掉了。

     謠言被權威消滅了。

     靈魂被思想灼焦了。

     營長以為一場庸俗無聊的風波已經過去。

     而她卻縮入自己的靈魂之中更加不敢鑽出來。

     她給營長織了一件毛衣,為了表示對于一位監護自己的黨内同志的感激。

    無論如何,營長畢竟有許許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對他表示感激,但營長從未向她或向别的什麼人流露過這種要求。

    幫助青年幹部樹立威信,樹立尊嚴,這是營長視為己任的。

    也是一名共産黨員應該具備的好品質。

    有了什麼責任,營長總是挺身而出,将她護在身後。

    有了什麼獲得榮譽的機會,營長又總是毫無怨言地、非常真誠地将她推到前面。

     無論如何,營長是位好營長,好黨員,好幹部。

    營長的的确确有許多值得她學習、值得她尊敬的品質。

     但營長卻不是一位好丈夫。

    好營長與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麼和諧地統一在一起。

     營長經常打老婆。

    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經常被丈夫們捶捶打打的。

    營長的老婆就屬于這一類老婆。

    都說山東女人勤勞,那女人卻懶得出奇。

    除了做飯,任什麼家務活也不幹。

    而她還沒有懶到連飯也不做的地步,則完全是因為她還沒有懶到連飯也不吃的地步。

    營長家裡很髒,髒得他羞于讓别人到他家去。

    那女人比營長小十三歲,正是心猿意馬的少婦年華。

    營長沒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漸漸自己悟會了一套倚門賣俏的手段,幹起了陳倉暗度的勾當。

    醜女人生出這種心思,也會有饑不擇食的男人聞腥而至,何況那女人不醜。

    一張黑紅的瓜子臉挺端正,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條,再加上一雙善于投出色餌的眼睛,無異于向男人們打出塊招牌——“願者上鈎”。

     皇後風流,就有偷香竊玉的國手。

    營長的老婆不正經,就有敢冒營長之大不韪的色鬼。

    營長前腳出門,那女人後腳也出門,打扮得整整齊齊,油頭粉面。

    營長往東,她往西。

    營長往西,她往東。

    挎着個小籃,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頭”。

    一采一天。

    回來的時候,衣扣也缺了,頭發也亂了,疲憊不堪卻興緻勃勃。

     于是營長家裡的木耳、蘑菇、猴頭就多起來。

    多得營長經常送給回城市探家的營部機關知識青年。

     于是營長就不愁沒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營長就覺得自己的老婆也可愛起來。

     終于有一天營長吃出那木耳、蘑菇、猴頭滋味不對,插上家門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

    那女人從窗口逃出,一路奔到營部,風風火火,大哭大鬧。

     營部隻有她一個人,正在記錄團裡的電話通知。

     她隻好放下電話勸那女人安靜下來。

     那女人便坐在她對面,像面對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聲訴苦。

     “哪個男人像他?從我嫁給這土鼈,他就隻會老一套!……” “什麼老一套啊?”她不懂,卻覺得有義務替營長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愛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晚上,總得換個花樣吧?可是他……就會老一套……完了事,背過身去就打呼噜,雞鴨踩蛋還扇扇翅膀叫兩聲呢!……” 那女人卻不知羞恥地給她上了一堂房事課。

     “你!……你滾出去!”她覺得臉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導員,營長打我,我不找你找誰?”那女人振振有詞。

     她跑出了營部,跑到老遠老遠的地方,跑到小河邊,在一棵大樹下默默站立了許久…… 第二天營長見了她的面,還奇怪地問她臉色為什麼不好了。

     她說沒什麼。

     營長就吸煙。

    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

    連續吸了好幾支,才吞吞吐吐地對她說:“小姚,我家那賤女人找你哭鬧來了?那騷貨,就該一棍子打斷她的腿,叫她往後看得見山,上不了山!” “營長,我……得去問問打字員,團部的電話通知打印出來沒有……”她欲借故走開。

     營長卻一把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懇求地說:“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傳出去,我這營長沒臉當了!……” 她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覺得面前這個山東大漢非常可憐。

     她暗中進行調查,将與營長老婆有瓜葛的那幾個男人,發配到了很遠很遠的山溝連隊。

    她并未向他們作任何解釋,他們心虛,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滿。

    她第一次覺得,權力有時候并非可惡的東西。

    那也是她第一次沒與營長商量,便果斷地行使了教導員的權力。

     毛衣斷斷續續地織。

    織成後,營長已打發老婆回山東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線的,平針織的,又緊又厚,肯定很暖和。

    她沒織花樣,倒是想織,不會。

    她還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們學起織毛衣來的。

    當上了教導員後,就再沒摸過織針。

    以前她認為女教導員靜靜地坐在某處運針走線,如果被誰看見了,是有點大煞風景的。

    沒什麼事可做的時候,她就将《毛澤東選集》或馬恩列斯原著翻開,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讀非讀,似動腦筋鑽研又根本不是在動腦筋鑽研。

    其實她一翻開那些領袖們的著作就頭疼。

    因為她已經通讀過數遍了,獲得過三次通讀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榮譽。

    一次是營的标兵,一次是師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團的标兵。

    并沒有誰要求她必須手不釋卷地學習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這樣要求自己。

    當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遠将這個角色扮演下去。

    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連一個普通人都不再是了。

    那是非凡的苦難。

    某團的一位上海姑娘,連續兩年獲得了标兵的榮譽,第三年沒被評選為全兵團的标兵,自殺了。

    她一想到這件事心就抖。

    她知道這樣的事一旦降臨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她不僅僅失去了個人的榮譽,而且也破滅了她那個團、她那個師的各級首長對她抱有的希望。

    群衆也會對她另眼相看。

    标兵——這是那個時代的一種圖騰,是群衆心理的需要。

    沒有的地方,沒有的人群中,群衆會造出來一個。

    這圖騰一旦失去了光環,群衆會再造一個。

    而失去了光環的那一個,就成為過了時的徽章。

    沒有一顆堅強的心是經受不住這種擺布的。

    她有時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衆。

    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樣,變得那麼混賬! 連續——這個詞,應用在化學和物理學中,就産生核反應。

    作用于一個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個人去死。

     在兵團頒布選舉全兵團學習毛著和馬恩列斯著作标兵動員令之前,她就知道,師首長給團首長打來了長途電話,說她是全師最有希望被選為全兵團标兵的青年幹部,關心地詢問到她一年來各方面的表現和工作情況。

     團長也給營長打來了電話,說:“姚教導員要是在選舉之前出了什麼差錯,我撤你的職!” 營長将團長的話轉告了她,并且當天就将七連和九連的兩個“秀才”調到了營部,整天關在屋裡寫她的事迹材料。

     團長還派了團宣傳股長來到營部,親任兩個“秀才”的組長。

    三個人不是關在屋子裡伏案埋頭,就是圍住她無休無止地提問題,他們很善于引導她說出一些閃光的話。

    她非常體諒他們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許多豪言壯語。

    那其實無異是一種摧殘人耐性和神經的遊戲,語言文字遊戲。

    她道出的那些閃光的話,不過是許多當時很流行很時髦的“豪言壯語”的翻版。

    舉一反三,發揮用之。

    比如“活着幹,死了算!”她換另外一種說法:“死了不能幹,活着才拼命幹!”——就成為她,三師二團七營女教導員姚玉慧說出的“豪言壯語”了。

     她不是語言大師,她隻有以這種辦法應付别人,也應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後,她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團戰士報》上登載了。

     她終于被評為全兵團的标兵了。

     當營長預先将這個消息透露給她時,她一轉身就跑開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場。

     營長從那天起卻喜形于色,不分場合地搓着兩隻大手,笑得合不攏嘴,反反複複說:“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為咱們全團全師都争了光哇!連續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這個入黨介紹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榮哇!……” 從那時起,她内心深處開始害怕榮譽,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種種榮譽。

    每種新的榮譽,都仿佛一塊壓在她身上的大石頭。

    她早已撐不住了,要被壓垮了。

    她終于懂了,榮譽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個人,越不是一個女人了。

     織一件毛衣,這念頭,不僅僅是為了對營長表示感激而産生的,也是一種反叛。

    反叛什麼?反叛誰?并不具體,并沒有什麼明确的思想堅定着這一念頭。

    不,這種反叛的念頭絕不是思想,是一種心理,一種朦胧的下意識,一種軟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們應該回擊!” “簡”在勞渥德學校受到虐待後,不是勇敢地說過這樣的話麼? 那麼她就要織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認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在受着種種的虐待。

    一種文明的,不傷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沒有誰體諒她,憐憫她,幫助她擺脫。

    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裡還對她隐藏着嫉妒。

     織毛衣!織毛衣!!織毛衣!!! 當她開始織那件毛衣時,她才覺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點多少像一個女人了。

    織毛衣,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靜靜地坐着,光滑的織針在手中運動着,柔軟的毛線有條不紊地一環環纏繞在織針上,不知不覺中變成袖子,變成領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強裝出一副認真鑽研或颦眉思索的樣子。

    她甚至暗想,織毛衣遠比裝模作樣地學毛選或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個女人變得聰明起來。

     許多人看見她織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極大的驚詫。

     “教導員,你還會織毛衣呀?” “教導員,看這顔色,你不是給自己織的吧?” “教導員,你要急着織成的話,我有空時幫你織呀?” “給營長織的?……營長也怪可憐的,還從沒見他穿過一件毛衣呢!” ………… 不久,營部機關的人們也就習慣了看見她靜靜地坐在某處織毛衣。

     她有些後悔說出了是給營長織的。

    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織毛衣,這是很容易引起許多庸俗的猜測或閑言碎語的。

     卻根本沒有什麼閑言碎語刮進她耳朵裡。

     所有營機關的人們,仿佛都普遍認為,營長和教導員之間的關系,無論親密到何種程度,也肯定不會逾越聖潔的同志式的關系。

    人們對此深信不疑,仿佛營長和教導員都是沒有性與愛這兩根神經的人,是同性的人。

    關于“簡”的那些并無惡意純粹是出于好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