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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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耐。

     幾千名接站者忍耐着透骨的寒冷和近乎絕望的期待在他們心中造成的憤怒。

     火車站忍耐着憤怒的人們。

     種種不安在車站廣場上空的甯寂中悄悄流動着…… 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鎮定地俯視着萬頭攢動的人群…… “站長,要不要開探照燈?” “暫時不要……” “治安警察可以出動了嗎?” 站長思忖片刻,盡量從容地回答:“不必……”随即補充了一句,“站内的可以出動了……” 他放下聽筒,緩緩坐到椅子上,翻開值班日記,匆匆寫了一行字:“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還想寫什麼,卻難以組織準确的詞彙。

     廣播開始了: “站台工作人員注意,站台工作人員注意,113次列車就要進站了,請作好接站準備,請作好接站準備,請……” 站長立刻放下筆,起身大步跨到窗前,凝望廣場。

     他心中對廣播員充滿了感激。

     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火車站,廣播員的聲音都永遠是那麼一種職業性的,那麼一種緩而慢之的,那麼一種能夠安定人心的語調和節奏。

    每一個國家的國徽和國旗是不同的,但所有國家所有火車站的廣播員,卻仿佛就是同一位可敬的女性,一位熟谙世界各國語言的女性。

     感激她們那種至親至愛的聲音! 我們的地球上沒有一個火車站的廣播員是男性,正說明在火車站這種地方,人類的心理是多麼需要那種溫良的、至親至愛的、女性的聲音來安撫。

     火車站是人性的磁場。

     A市火車站女廣播員的聲調是優雅沉着的。

    然而全體站台工作人員一聽到,還是緊張地從各處迅速跑到站台上,肅立在安全線以内,如同組成“散兵線”的士兵。

     出站口預先得到站長的命令,絕不放入一個接站者。

    站台上除了那道藍色的“散兵線”,再無他人,呈現着一種類似戒嚴的空寂情形和防備狀态。

     113次列車并非什麼極端重要的軍列,亦非中央高級領導人或秘密來訪的某外國元首的專列,車上更沒有足以危害一座城市的可怕的瘟疫傳染者。

     它是曆史的債車。

     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的四十餘萬知識青年,東北廣大地域内近百個農場的知識青年,分散在無法計數的東北各農村的插隊知識青年,所有這些在十年動亂中被城市抛棄或抛棄了城市的知識青年,這些當年“堂吉诃德”式的或被哄上被騙上被硬推上曆史“遊藝車”的“紅衛兵”,開始了如錢塘江潮般迅猛的大返城! 113次列車,是為他們臨時增加的車次。

    可以認為它是返城知識青年們的專列。

    他們的人數加在一起,少說也有八九十萬。

    相當于一個中小城市的遷移。

    它首次運行即将抵達A市。

    它已晚點十三小時,毫無疑問還将繼續晚點下去。

    鬼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到達終點站上海! A市是它運行中的第一大站。

    在此站,它将撇下兩千多名知識青年。

    另有一千七百多名幾天前乘其他車次抵達A市的知識青年,正如喪失了編制和紀律的潰軍敗旅,蟻群似的擁在車站大樓内,期待着轉乘知青“專列”兼程南下。

    他們早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回各自朝思暮想的城市。

    他們由于不情願而沒辦法的滞留,耐性崩潰瓦解,盲目的怨氣和怒氣達到頂點,随時欲尋找機會發洩。

    這種怨氣和怒氣,已不複是千百少男少女缺乏磨煉的急躁情緒,而是成熟了的一代人長久積壓的委屈和憤懑。

     從哪一天起他們開始産生了這種心理? 這個研究興趣留給社會心理學家們吧! 可以認為是他們當年或自願或被迫地離開城市那一天,也可以認為是他們或留戀或詛咒着離開東北廣大土地那一天。

     誰也無法在曆史的某一頁上準确記載下這一天的日期,隻有他們每個人自己心中清楚。

     蟻聚在車站大樓内的一千七百多名知識青年,使每一個車站工作人員都切身感受到了威脅的存在。

    車站大樓内仿佛四處堆集着易燃物和爆炸品。

    車站工作人員對返城知識青年們畏而避之,唯恐與他們發生磨擦。

    一次微小的磨擦,也可能導緻一場難以平息的騷亂,使這北方鐵路線上的大樞紐站癱瘓掉! 站前廣場的幾千名接站者,有返城知識青年們的父母,有他們的兄弟姐妹,有他們各種關系的親人。

    有的竟舉家而來。

    十一年前,他們送走的是孩子;十一年後的今天,他們将迎接的,是孩子的爸爸和媽媽,是須眉男子和老姑娘。

    十一年前,他們是在站台上送别,耳畔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口号歌聲此起彼伏;十一年後的今天,他們卻在站前廣場上迎接,沒有紅旗飄舞,沒有标語招搖,隻有漫天飛雪! 好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一白天,仍在下。

    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這個夜晚,紛紛揚揚普天降落。

    它仿佛要掩蓋住什麼! 十一年前曆史轟轟烈烈地欠下了債。

     十一年後的今天,時代匆匆忙忙地還這筆債! 無數木牌高低參差地舉在黑鴉鴉的人頭上,寫着各種各樣的字句: “毛毛,出站後到這裡!” “張曉軍,爸爸在此!” “孟麗芬,二哥接你來了!” ………… 天氣格外寒冷,零下三十一度。

    西北風從人們頭頂嗖嗖刮過。

    幾千名接站者跺踏雙腳,其聲猶如百面軍鼓亂擂。

    堅硬的大地震顫着! 接站的幾千人,比車站大樓内的知識青年們更焦急,更憤怒。

    因為他們在風雪之中,嚴寒之中。

    車站大樓的各個門都有警察把守,沒當日的火車票不許入内。

    事實上,車站大樓的容人量确已超“飽和”了。

     出站口的鐵門從裡面鎖着。

    鐵門内,幾名鐵路工作人員,袖着雙手,泥胎似的僵立不動,對千百人的咒罵聲充耳不聞,鋼網将他們和接站的人群隔開,使他們多少獲得一種安全感。

     “接站的同志請注意,請讓開出站口前的道路,以免阻擋113次列車的乘客出站……” 廣播員至親至愛的,燕子呢喃般的聲音,在廣場上空悅耳地回蕩着。

    廣播員是很懂得一點心理學的,她不說“返城知識青年們”而說“乘客”,希望不尋常的事情,變成尋常的事情。

     但這畢竟是不尋常的事情!十一年來籠罩着千家萬戶的憂愁,一旦被曆史的巨筆果斷地畫了一個句号,對知識青年和他們的父母及親人們所造成的沖擊力,是強大而又猛烈的。

    他們面對事實,卻仍半信半疑,好像錯過了今天這個日子,明天事實就會變成夢幻或泡影似的。

     接站的人群頓時亢奮起來,反而愈加騷亂。

    所有的人都企圖擠到最前面去,第一個從出站口将他們要迎接的人拽出。

    那道鋼網鐵門,在他們看來,仿佛是現實與夢幻的可透視的屏障。

    他們恨不得推倒它,沖垮它,毀滅它! 人群外圍,兩個年輕婦女,剛剛把一張大白紙好歹總算貼上出站口對面一家小吃店的泥牆,紙上寫着:“王文君,我們實在太冷了,隻好回家去。

    大姐和二姐。

    ”聽到廣播後,她們毫不猶豫地将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兩隻黃鼬似的鑽入人群中。

     透過鐵門鋼網,接站的人們看到一隊鐵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現,分列兩排,從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線。

     113次列車,終于載着A市千家萬戶的希望,疲憊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宛如一條巨大的鋼鐵爬蟲,無精打采地駛入了站台。

    車頭吐出的陣陣蒸霧彌漫了站台,制造了片刻寂然的夢境。

    但列車帶來的一股疾風轉眼又将夢境刮散。

    每一扇車窗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探出三四顆戴着皮或棉的帽子的腦袋,伸長着脖頸,熱切而驚詫地張望着空蕩蕩墓地一般甯靜的站台。

    從他們面前閃過的,沒有他們的親人,隻有站台清冽的燈輝下,鐵路工作人員一張張嚴峻的面孔,一道藍色“散兵線”。

    還有從站台到出站口那兩道緊密的白色警戒線。

     憤怒! 擺脫了紀律和理智束縛的憤怒爆發了! “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放人接站?!” “我們是土匪強盜嗎?!” “存心跟我們知青哥兒們過不去是不是?” “老子這麼多東西怎麼帶出站呀?” “不下車了!不放人接站,咱們都他媽的不下車啦!” “呸!你姥姥的!……” 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臉上。

    他緩緩地擡手擦去,寬容地苦笑了一下,對身旁的另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說:“我女兒也在這趟車上。

    ” 對方低聲說:“你留神點,發現了,我幫你先接到咱們休息室去。

    ” 他回答:“别了,有她媽媽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