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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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可能要出事。

    ” “但願别出事。

    ” 幾乎每一節車廂都傳出怒罵聲。

    “知青專列”是沒有卧鋪的。

    他們像塞在罐頭裡的魚,一個緊貼一個地塞滿每節車廂。

    大多數人沒有座位,互相擠靠着,許多人實際上僅有立足之地。

    他們重新體驗了一次當年“大串聯”的旅途滋味。

    從列車開動起,乘務員們就都像隐身人似的“消失”了,聰明地将自己倒鎖在休息室裡,不再露面。

    不能指責他們,列車上沒有他們“為人民服務”的餘地。

    燒水爐早就熄滅了,“涼開水”早被喝光了,餐車裡也擠滿了人,根本無法開飯。

    列車上的廣播員卻很忠于職守,準時播音。

    上午是“二人轉”,中午是“二人轉”,下午還是“二人轉”。

    “咿呼嗨,呀呼嗨”開始前,她總是像報幕員一樣,熱情飽滿地說上一句:“下面請欣賞……”使人猜想她隻有那麼一張寶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熱情飽滿的話也是錄在唱片上的。

    “二人轉”唱的是知識青年戰天鬥地的詞,對這車聽衆來說,無異于是一種諷刺。

    廣播員主觀認定,車廂裡的每一個返城知識青年,既然在東北各農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對這種東北農村曲藝感情深厚,百聽不厭。

    卻不知道,有幾節車廂的喇叭線,早被扯斷了。

    而許多返城知識青年,為了不辜負廣播員兜售藝術的熱情和美意,當唱針開始劃出第一聲“呼嗨”之前,就以更飽滿的熱情衆口喊出“呼嗨”了。

     在這中世紀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們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經的最末梢,全都麻痹了。

    許多人的文藝細胞和創造性思維,卻變得空前活躍,才華橫溢。

     這是一種本能,如同被扔進艙底的魚兒的蹦跳。

     “老三聽,不但戰士要聽,幹部也要聽,哪一級,都要聽,聽了就要唱,要在‘呼嗨’上狠下功夫……” 他們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麼狠! 把“文革”中“副統帥”的語錄歌加以篡改,使他們獲得極大快感,樂此不疲。

    每節車廂裡失掉了職務的知青“幹部”們,耳聽“呼嗨”之聲唱成一片,則隻有默然而已。

    彼一時,此一時,在這次列車上,沒有什麼“幹部”,也沒有什麼“戰士”了,都是返城知識青年。

    等待他們的,都将是相同的命運——待業,在城市重新尋找到一個繼續生活下去、奮鬥下去的點。

    大返城造成了他們之間地位上的平等,起碼在本次列車上,在誤點十三小時的旅途中是如此。

    平等的意識,對大多數人來說,永遠是能夠獲得某種安慰的意識。

    他們又疲憊又亢奮的頭腦,還來不及預見到,城市将在他們之中,劃分出多麼細緻又多麼難以超越的“等級”。

    劃分得很細,很細。

     這種互相體驗到的平等意識,使熟人或生人之間,極自然地産生了一種親近感。

    誰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會将他們隔離開來。

    他們不再是社會無法忽視的一個龐大集團,而成了單獨的、孤立的“個體”。

    無論他們情願或不情願,無論十一年來朝夕相處的或在列車上剛剛互報姓名的,他們将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人數衆多地重聚一起,他們将必須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尋找和占據一道起跑線,開始新的沖刺。

    他們對城市所懷抱的一切希望,都隻能從一道新的起跑線上去實現。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命。

     如果說他們,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憊不堪的一代,這幾十萬,近百萬,數千萬知青大軍,由于“上山下鄉”的使命宣告結束,而産生一種解脫感的話,那麼也可以說,他們由于将要離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靈中産生了潰瘍般的憂郁、迷茫、惆怅、失落狀态和彼此依戀的情愫。

     當列車進站後,除了那些将頭探出車窗的人,更多的人則在互相告别。

    那是很動人的場面:久握不放的雙手,依依不舍的擁抱,真摯的眼淚,泣不成聲的話語……女知青的感情充分體現這一代人珍重友誼的性格色彩,她們兩個、幾個、甚至十幾個抱作一團,不能抑制地放聲大哭。

    哭聲在這種時刻是有傳染性的。

    對于不同城市的知識青年們來說,是離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後永難相見。

    誰知生活會不會恩賜給他們重逢的機會呢?而他們目前又是多麼需要在一起!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開。

     他們不要被分開!他們心裡都有些怕…… 哭聲一片,從車廂内傳到站台上。

     擠不到一塊去的男知青,就放開嗓門大喊: “趙東利,我下車了啊!” “你下車吧,我可沒法幫你忙了呀!” “不用。

    我的東西都從窗口扔出去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呀?” “沒什麼說的了,你快下車吧!” “那我就下車了啊!” “下吧!” “到了上海立刻給我寫信啊!” “一定!” “我下去了!” “你他媽快下去,還啰嗦什麼呀!一會兒下不去啦!” “好,我下!……” “哎!你小子長點記性,往後别再頂撞當官的!千萬記住啊!” “記住了……” 最後這一句話,已是哭着說出來的了。

     肅立在安全線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員,聽到車廂裡的哭聲和告别的話語,也一個個為之動容。

    他們對挑釁性質的咒罵,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廣播員又開始了她那種至親至愛的、安定人心的廣播:“返城知識青年同志們,你們辛苦了!由于接你們的親人很多,站台容納不下,為确保車站的正常秩序,我們一律不放入本次列車的接站者,請你們諒解。

    站台工作人員,将協助你們出站……” 她那溫良悅耳的聲音,并沒有起到什麼安定作用。

    列車還未停穩,就有人跳到了站台上。

    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網兜,各種各類物件,紛紛從車窗扔出,散亂地落在站台上。

    車門開處,如水閘提起。

    這時的列車,宛若每一節車廂都發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們仿佛是被爆炸力從窗口和車門抛射出來的一般,片刻擁滿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員組成的藍色“散兵線”沖垮了,裹卷走了。

    也将由鐵路警察組成的白色警戒線沖垮了,裹卷走了。

    幾個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裝的是面粉和黃豆。

    面粉在千百雙鞋的踐踏之下,像石灰一樣飄飛起來,造成一片白色的粉霧,與滿天雪花攪和一起,許許多多的人踩在滾珠似的黃豆上,一片片滑倒,站台上烏煙瘴氣。

     潮頭一般的人流勢不可當地湧向出站口…… 出站口的鋼網鐵門還沒來得及打開,在這股人流的沖擊下,手指粗的鐵鍊,铿然有聲地斷了! 站内站外一片呼喊聲,一片嘈雜聲,一片無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動的騷亂,一片騷亂的激動,升上廣場夜空,震顫着,缭繞着,交織着,擴散着…… 城市突然睜開它的夜眼——兩隻安裝在車站大樓頂上的備戰時期的探照燈,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掃來掃去。

    它似乎想要威脅人們。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萬知識青年大返城的日子裡,對每一座十一年前将十幾萬、幾十萬知識青年歡送到農村或邊疆的城市,對每一個将兒子或女兒打發到農村或邊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樣嚴峻同樣不得安甯的日子。

    十一年前送走的愈多,十一年後負擔得愈重。

    對一座城市是如此,對一個家庭也是如此。

     整個列車上隻有一個人還沒下車。

    一個女知青。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空蕩蕩的車廂裡,神色麻木,從窗口呆望着混亂的站台。

    打掃衛生的乘務員踢踢她的腳:“你要住車上呀!” 她走出車站後,人群已開始朝四面八方流動。

    呼兒喚女,喊姐叫弟的聲音濤疊浪湧,表達出難以描繪的興奮和極樂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

    掃過來了,又掃過去了。

     “姐姐!姐姐!孫玉蓉!……姐姐!……”在所有的呼喚聲中,一個少女的叫喊顯得格外尖脆,格外悲涼。

    悲涼中隐含着凄怆。

    她循聲望去,見一個穿着肥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沖撞得左旋右轉。

    那少女的叫喊聲就是這“棉猴”發出的。

    少女的身體一定很瘦弱,幾乎整個被包裹在“棉猴”之中。

    “棉猴”顯得那麼空蕩,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動。

     “姐姐!孫玉蓉!孫玉蓉!……”尖脆的叫喊聲沙啞了,在拖得很長的尾音的過渡之後,變成了茫然的哭泣。

     孫玉蓉——這個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誰?為什麼沒有趕上這次“知青專列”?臨時改變了返城的日期?返城之前出了什麼意外的事? 她在火車上聽說,某團的一輛客車,開往火車站途中翻下一座橋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預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