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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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女人!”倩倩用甜美動聽的語調說。

     “住口!”她突然怒喝一聲。

     從車内鏡中,她看到倩倩用一隻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驚瞪得更大了。

     可愛的瓷娃娃,應該早點讓你知道我是有脾氣的,今後對你可大有好處呢!她生氣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對司機說:“開回車站去!” “姐,你要幹什麼?……你别做傻事!”弟弟急了,他意識到了什麼。

     她大聲說:“你想教導我?我教導過一個營!” “你抱回家一個私生子,媽媽會犯心髒病的!” “把車開回去!”她簡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聽你姐的吧!”司機服從地說。

     擋住去路的那輛無軌電車終于挂上了纜。

    司機搶行其前,将小汽車拐上了快速車道,說:“不能原路返回了,隻能繞道。

    ” 她不再開口,隻希望車速更快。

     譴責是一種最普遍的權力。

    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雖然一見面就不使她喜歡(為什麼,她自己一時不明白,也許僅僅因為太漂亮了的緣故),但說的話并非毫無道理。

     我要撫養那孩子——她這個決心是異常堅定的。

    失物招領處——見他媽的鬼! 二十九歲的老姑娘突然産生一種想罵人的強烈沖動。

     小汽車減速駛進了一條僻靜的街道。

    街道一旁,是高牆深院。

     她上當了。

    但為時已晚,車開進了有軍人站崗的寬闊大門,緩緩行駛在甬路上。

     “你……你敢騙我?!”她怒視着司機。

     車停在一幢蘇式小樓前,司機轉臉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

    ”弟弟說。

     她一動不動地呆坐着。

     弟弟伸過手臂,替她打開了車門。

     司機說:“我是為你好哇!你如果抱回來一個小貓小狗的,你爸爸媽媽也許還會喜歡。

    但市長的女兒,當過生産建設兵團營教導員的人,抱回家來一個私生子,别人會怎麼看你?你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釋?這絕不會給他們增加快樂……”說完,若無其事地吸起煙來。

    那副樣子,仿佛積了一次德,等着聽千恩萬謝似的。

     她惡狠狠地回答:“謝謝!” 那句肮髒的罵人話仍震動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車吧!你瞧,媽媽和妹妹出來迎接你了!”弟弟在她身後用賠着小心的語調說。

     媽媽和妹妹果然出現在台階上。

     她不得不下車。

     “姐姐!”妹妹躍下台階,張揚着雙臂向她撲來。

    一撲到她跟前,便雙臂摟住她的脖子,興高采烈地說:“姐姐,我想死你了!你終于也返城了,這下,咱們全家大團圓了!太好了!我太快樂了!”說罷高呼:“知青大返城萬歲!”懸起雙腿,将身體吊在她脖子上,轉了一圈。

     她掙開妹妹雙臂,将妹妹掐腰舉起,輕輕放在一旁。

     十八歲的妹妹,身體竟那麼輕。

     妹妹卻說:“姐你好大力氣喲,我五十三公斤呢!” “玉慧……”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注視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階。

     “媽……”她迎向母親。

     她心中此時萌發了一種巨大的委屈。

    在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開始隐隐地覺得,城市,包括自己的親人,對她,對他們,對十一年前敲鑼打鼓、轟轟烈烈送走的長子長女們,竟那麼缺乏認識,缺乏理解。

    她真想撲入母親懷中,将臉貼在母親胸前,感受母親充滿柔情的愛撫。

    然而她卻沒有這樣。

    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沖動。

    為什麼?為什麼要時時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連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

    這種對自己内心裡強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覺的,更不是虛僞的,僅僅是一種心理習慣而已。

    不,她并非習慣如此,她從來就不習慣如此。

    這是疾病。

    是的,是一種心理疾病,一種被生活長期禁锢所緻的心理疾病。

    她是在完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染上這種疾病的,它不損傷人的機體,卻銷蝕人的心靈。

    它仿佛已成為她身體内的一種素質,溶入到她的細胞和血液中了。

    她希望有一天能從自己體内排除這種不良的東西,卻常常對自己感到無可奈何。

    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幫助…… 她望着母親,微笑了。

     “媽,我……回來了……”她這麼說,聲音很輕。

     她真沒法像妹妹那麼高興,雖然她很想顯出那麼高興的樣子。

     母親緊緊地将她抱在懷中。

    好像摟抱的不是一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而是自己五六歲的弱女。

     她再也無法繼續控制自己的感情,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母親和弟弟妹妹簇擁着她走入樓内。

    父親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父女倆在半樓梯面對面相遇。

     父親說:“你瘦多了……” 女兒說:“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

    ”父親苦笑着,手掌在她臉上輕輕拍了幾下。

    這是父親表達父愛的一種特殊方式,而且,僅僅是表達對她這個長女的父愛的一種特殊方式。

    她第一次從北大荒探家,父親打量着她穿兵團服的女民兵式的飒爽英姿,許久才說:“你長大了。

    ”也像今天一樣,用寬厚溫暖的手掌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幾下。

    從那以後,她每次探家與父親見面時,父親總是如此表達對她的愛,不曾換過另一種方式。

    她後來逐漸理解,那“第一次”,是父親對她的“宣言”。

    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應再需要父親像她小時候那樣愛撫她了。

    她曾為此多麼嫉妒過比她小十一歲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這麼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妹妹替她表示抗議。

     父親說:“依你我該怎麼待你姐姐呀?” “你起碼也得親姐姐一下吧?姐姐都三年沒回家啦!”妹妹理直氣壯。

     父親哈哈大笑。

     妹妹撲到父親懷中,噘嘴裝作生氣的樣子,大聲嚷叫:“這有什麼好笑的?壞爸爸,壞爸爸!”一副小女兒狀。

     十八歲,妹妹的年齡,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齡。

     十八歲還有資格撒嬌,不能不說是一種幸福。

     那種古怪的嫉妒心理又産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處處對我提出過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會願意我把她當成一個小女孩的……”父親邊哄邊推開妹妹,将臉轉向弟弟,換了一種嚴厲的語氣說:“明輝,我預先已經告訴過你,不要坐我的車去接你姐姐,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得換三次公共汽車呢!”弟弟讷讷地回答,牽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要上樓去。

     “站住!”父親喝了一聲,瞪着他說,“換三次公共汽車又怎麼樣?” “我也預先告訴過你,讓我坐公共汽車去,我就不去!”弟弟搶白了父親一句。

     “混賬!”父親惱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嚴了!車不是閑着的嗎?”母親替弟弟辯護起來。

     倩倩掙脫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樓去,被母親攔住。

     “别生氣。

    ”母親将她和弟弟一塊兒推上樓去了。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問:“你認為我過分了?”嚴厲的神色絲毫未減。

     母親不滿地說:“得了,你有完沒完?玉慧剛到家,你就當着她和倩倩的面訓明輝,讓明輝怎麼能接受得了呢?” 小妹卻捂上了耳朵:“煩死了,煩死了!”還跺了下腳,随後一邊推着她上樓,一邊說:“姐,甭理他們,讓他們辯論去!” 她上樓後,聽到父親在憂心忡忡地說:“本市的人口,在幾天内,将增加二十多萬返城知識青年,他們将伸手向我這個市長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子,要丈夫,這一切好對付嗎?我不願我的女兒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為二十多萬中特殊的一個!我不能不考慮影響……” “爸爸,您别教訓弟弟,要教訓就教訓我,弟弟也是為我。

    ”她想把事因攬到自己身上,便撫着樓欄,朝下望着父親說:“我絕不會成為二十多萬中特殊的一個。

    ” 父親仰起臉瞧了她一眼,不再說什麼,下樓去了。

     母親走上樓來,将她領向一個房間,一邊說:“媽已經替你放好了洗澡水。

    先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休息一會兒。

    今天是咱們全家第一次團圓,咱們晚飯索性吃得遲點!” 弟弟和倩倩剛好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

    倩倩身穿一件卡腰雪花呢大衣,比她初見時顯得更窈窕,更有風度。

     弟弟說:“媽媽,我們不吃晚飯了,看電影去!”說罷,拉着瓷娃娃的手,雙雙下樓而去。

     “你們回來!”妹妹追下兩級樓梯,大嚷一句。

     樓下的門哐當響了一聲。

     母親滿面歉意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