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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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教導員?莫名其妙!” “我們營教導員姚玉慧……我剛才聽到廣播,說這裡有一輛小汽車是接她的……我……一條腿是假腿,東西又多,而且也沒方便的公共汽車可乘……不知為什麼家裡人沒來接我……我……我想請求……” 她明白了。

    他是她那個營的戰士。

    她想打開車門,卻一時不知車門應如何打開。

     “這不是接你們教導員的車!”弟弟說罷,嘭地關上了後車門。

     司機也嘭地關上了前車門,将車倒幾米,偏轉車頭,從那人身旁駛過。

     “明輝,你怎麼這樣!”她回頭責備弟弟,心裡非常不高興。

     汽車轉眼離開了廣場。

     “停一下,把他帶上吧!”她替自己的戰士請求司機。

     “姐姐你算了吧!”弟弟說,“簡直可笑至極!都返城了,還大言不慚地找什麼教導員!‘我……一條腿是假腿……’騙人的鬼話,傻瓜才會相信!隻有電影《奇襲》裡的李承晚兵才上當呐!……”每句話都帶有嘲諷意味。

     倩倩被弟弟摹仿那個知青語調說的話,逗得咯咯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很甜。

    那個知青的語調并無絲毫可笑之處,而弟弟誇張的摹仿,也完全缺少幽默感,根本不至于引人發笑。

     當姐姐的一點也不明白弟弟的女朋友究竟覺得有什麼可笑的。

     “教導員我……!”從廣場上,傳來了不堪入耳的一句辱罵。

     她覺得全市的人都可能聽到了。

     倩倩的笑僵在了臉上。

     她自己臉上又一陣發燒。

    車上四人都顯得很難堪。

     “他沒騙人,他說的肯定是真話!”雖然她被罵了,她還是認為,若不替她的戰士辯護,那自己真是太卑劣了。

    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知青仍站在原地。

     她正欲第二次請求司機停車,弟弟卻沒容她請求,反駁道:“姐姐你也别說得那麼肯定,我看你是有點太偏袒你們北大荒返城的殘兵敗将了!” 從車内鏡中,她瞥見了弟弟的臉——一臉冷漠的神氣。

     “殘兵敗将”,這四個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嚴重刺傷!她心中倏然産生了一種難以克制的惱怒。

    她,和他們,那幾十萬北大荒返城知識青年,難道果真是一批“殘兵敗将”麼?不!不是!……不是……可她竟一時找不到足以将弟弟反駁得啞口無言的話。

    欲駁無詞,這使她心中更加惱怒。

    她幾乎想斥罵弟弟一句。

    然而姐弟之間剛剛見面,她不願和弟弟展開辯論或争吵,那無疑會使弟弟的情感也受到傷害。

    盡管是弟弟首先傷害了她的情感,卻分明是無意識的。

    無意識的是應該原諒的,弟弟身邊還坐着他的女朋友呢! 她也從車内鏡中瞥見了倩倩那雙眼睛。

    她此刻才注意到,那雙眼睛很大,很迷人,長長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着,正以一種帶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視她。

     于是她向後側過身,瞧着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閑談般的語調說:“對于他們,我要比你更有發言權。

    因為我幾天前還是他們的教導員。

    雖然現在不是了,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任何聯系了。

    誰如果侮蔑了他們,同樣也等于侮蔑了我……” 弟弟避開了她的目光。

     倩倩讪笑着。

     大概她還沒聽過那麼肮髒的罵人話吧?當年的知青教導員心中暗想。

     她意識到自己說出口的話,使弟弟太難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話更多。

    她有些後悔。

     車内小小的空間,一時被令人感到窒悶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将臉轉向了車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這種沉默是她那番話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來。

    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

    她企圖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達歉意,卻不怎麼成功。

    弟弟沒有轉過臉來,倩倩也沒有翻起睫毛。

     她識趣地坐端正了,觀看迎面飛閃過來的各種燈光變幻莫測的夜景。

     “聽段音樂吧!”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機扭開了收聽裝置,一手熟練地掌握着方向盤,用另一隻手調撥了一會兒,沒有撥到什麼音樂,關掉了。

     車内鏡中又出現了倩倩那雙眼睛,還是以剛才那麼一種研究的目光,暗暗睇視着她。

    雖然明知自己的睇視被覺察到了,卻并不轉移視線。

     那雙眼睛似乎在逼問:你對什麼事情都這樣認真嗎?有必要嗎?你會永遠如此嗎?…… 她被那雙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來,可又難于逃避那雙眼睛的盯視。

    她索性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輕輕叫她。

     她不想睜開眼睛。

    不做聲,不動。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

    在火車上,别人曾讓出座位給她坐了一小會兒,那是很舒适的一小會兒。

    可那種舒适,與此刻坐在小汽車軟墊座位上的舒适是無法相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處于一種惬意的松懈狀态。

    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聲,并輕輕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睜開眼睛。

    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車内鏡中那雙眼睛相對了。

     我到底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呢?她暗想。

    心裡挺惱。

    僅僅為了避開那雙眼睛的睇視,她幹脆轉過身,詢問地望着弟弟。

     弟弟試探地說:“姐,我剛才的話叫你不高興了?” “古怪想法。

    ”她笑了。

    覺得自己笑得很虛僞。

    為了掩飾起這種虛僞,她伸手在弟弟頭上撫了一下,又轉向倩倩,故作詫異地問:“明輝說過什麼可能使我不高興的話麼?” 倩倩依然睇視着她,慢言慢語地回答:“他說了,你也真不高興了。

    ” 她說:“噢?你這麼認為?那麼依你看,現在究竟是應該我向他道歉呢?還是應該他向我道歉?” “這是你們姐弟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那雙始終帶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閃耀出可愛的狡黠。

     大概在她發怒的時候,模樣也一定是怪可愛的吧? 二十九歲的、曾經當過營教導員的老姑娘,心中突然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嫉。

     弟弟說:“姐,你猜我剛才在車站内碰到了什麼事?”表情異常鄭重。

     她不動聲色地瞧着弟弟。

    她這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含有非常明顯的譏諷——小弟弟,這十一年我經曆了多少你沒有經曆過的事啊!又見過多少聽過多少你沒見過沒聽過的事啊!你講講吧,看你講的事能不能震動我? “有個軍人,懷抱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

    他說,半小時前,一位年輕的母親,請求他替她抱一會兒那孩子,自己去買點東西。

    可是他左等右等,那位母親卻一去不歸,孩子哇哇哭起來。

    他這才發現,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一封信,覺得奇怪,便抽出來,打開看了。

    信上寫着:‘阿媽是插妹,阿爸是插兄。

    全體大返城,三十才歸家。

    嬌兒私生子,送給親人解放軍。

    ’可那軍人是邊防部隊的未婚軍官。

    值班主任也不知這件事該如何處理,建議那軍人将孩子送到失物招領處去……” 弟弟用緩慢的、絕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講完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煙盒,吸起煙來。

     “真作孽!”司機充滿義憤地咒罵了一句。

    沒有主語,不知他罵的是毫無責任感的父親,還是抛棄骨肉的母親,抑或這件事本身。

     倩倩那雙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尖刻地問:“那位母親,很可能也是你那個營的戰士吧?” 她不由得慢慢轉過了身去,她不能夠繼續迎視弟弟和倩倩的目光。

    其實他們的目光中并沒有流露什麼明顯的含意,但她還是經受不住。

    倩倩的話使她内心發寒。

    受到震動了麼?不,談不上受到震動。

    北大荒已将她的心變得剛硬了。

     送給親人解放軍——她甚至認為,對那位母親來說,不失為一個辦法。

    帶着一個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業,那将會是種怎樣的處境呢?女人天生是女人的夥伴,女人最能體諒女人的難處。

    雖然她沒結婚,不是母親,卻能體諒。

    但她還是感到心寒,像吞了一塊冰。

     小汽車停住了。

    前面,一輛無軌電車脫纜,堵塞了交通。

    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聚集了許多許多人,幾乎全是返城知識青年。

    一輛公共汽車靠站,他們蜂擁而上。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他們誰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難道你聽了那樣的事,往後還願偏袒你們那些殘兵敗将嗎?”譏諷的弓箭轉到了弟弟手裡。

     她沉默不語。

    她用這種方式妥協。

    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麼了,何以剛見面就要繼續一場她本不情願繼續下去的辯論呢?把她逼到一個啞口無言的死角,難道弟弟竟會獲得什麼快感不成嗎?因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剛才被反駁的面子不可嗎? “沒有勇氣撫養自己所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