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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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戰勝他們的惰性。

    絕不讓步,絕不妥協。

    其次才是領導他們,才是管理他們,才是和他們打成一片…… 耳邊,電鋸聲響刺耳。

     噪音。

    正是在這種刺耳的噪音之中,勞動力和生産資料轉變為生産價值,也将重新集聚和形成着莫名的憤怒。

    它将在何時,又以何種方式宣洩呢?他無法預知。

     “國際旅遊俱樂部”是A市的第一座四星級飯店。

    它外觀宏偉,内部設施富麗堂皇。

     陳先生在這裡包下了三間客房:一間自己住,一間二十二三歲的女秘書住,一間作為洽談業務的臨時辦公室。

     徐淑芳在這裡已經與陳先生會晤過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廠長曲秀娟在座陪同。

    相應地,陳先生的秘書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

    昨天,雙方終于簽訂了一份合同——由陳先生向百花玩具廠投資外彙三百萬美元,二十年後償還。

    并且在今後五年内包銷百花玩具廠的出口産品。

    作為互惠條件,陳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潤。

    同時簽訂了一份雙方長期合作的“意向書”。

     今天,陳先生親自給徐淑芳打電話,希望“單獨會晤”一次。

    她答應了。

     他的秘書陳小姐在鋪紫紅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台階上迎候她。

    寬闊的前大廳寥寥數人分散而坐。

    水池中,石雕鯉魚口噴清泉。

    陳小姐挽着她的手臂,引她走到水池旁一張仿古陶瓷桌旁,兩人分别坐在兩隻鼓形凳上。

     身材修長,容貌清麗的陳小姐低問:“要可可,還是要咖啡?” 她說:“要咖啡。

    ” 于是陳小姐以優雅的手勢召來穿藍色西服衣裙頭紮雪白A字巾的妙齡女侍禮貌地說:“請小姐送兩杯咖啡。

    ” 她默默掏出錢包放在桌上。

     “我付錢。

    ”陳小姐莞爾一笑。

     她覺得對方那一笑并不輕松,隐隐地預感到此次“單獨會晤”,将可能有什麼出乎自己意料的結果,她的心理本能地處于外交周旋的機警狀态。

     “接受您的雅意。

    ”她也一笑,将錢包收了起來。

     片刻,女侍送來兩杯咖啡,翩然離去。

     陳小姐雙手疊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視着她的眼睛,語調緩慢而莊重地說:“徐廠長,家父邀請您來,卻又沒有勇氣會晤您了,所以,此次與您傾心一談的機會,就榮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 “家父?……”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并非陳先生的秘書,而是他的女兒。

    ” 徐淑芳滿腹狐疑。

     “難道,我們都姓陳這一點,絲毫也沒引起您的什麼猜測嗎?” 徐淑芳隻有搖頭而已。

     “您也從沒注意過,我們的容貌是多麼相像嗎?” 徐淑芳仍搖頭。

     “看來您是個不習慣于對别人進行猜測的女性。

    ”陳小姐又莞爾一笑。

    顯然,她努力想使談話輕松,但卻分明并不能勝任愉快。

     “我不認為那是文明的習慣。

    ”徐淑芳也又一笑。

    她那種亦莊亦諧的語調告訴了對方,她們的努力是完全一緻的。

     “猜測之心使人類丢掉了許多文明。

    ”陳小姐掏出煙,敬給徐淑芳一支。

    于是她們都吸煙,都仿佛欣賞地望着噴泉。

     陳小姐誠摯地說:“家父特别囑托我,請徐廠長原諒。

    ” 徐淑芳将目光收回,望着對方笑道:“我想,在國外女兒以秘書的身份随同父親,是不足為怪的事。

    ” 她心中暗暗猜測對方與自己進行這次“單獨會晤”的最終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務。

    ” “……” “也不是為了尋根。

    ” “……” “更非為了滿足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心理。

    ” “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陳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們與令尊昨天簽署的合同,隔夜之間,變成了白紙一張?這便是令尊今天邀請我來‘單獨會晤’屆時又沒勇氣見我的原因麼?”百花玩具廠廠長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而果真如此,她準備立即告辭,并且永遠不想再見到那位彬彬有禮的美籍華人陳先生,盡管這陳氏父女給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廠長的判斷大錯特錯了。

    家父在商務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

    尊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樣,是家父數十年堅持的原則。

    那份合同永遠不會是白紙一張。

    ”對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内心踏實,随即一笑,親切地說:“我與令尊堅持的是同一原則。

    ”她緩緩擎起杯子,小飲一口後,放下杯子問,“那麼令尊駐留本市,究竟為了什麼呢?” “徐廠長,如果我請求您的話,您有耐心聽完一位美籍華人家族的簡要家史嗎?”陳小姐也緩緩擎起杯子,啜飲一口,目光期待地望着徐淑芳。

     “十分高興。

    ”徐淑芳輕輕将煙按滅在煙灰缸裡,雙手托腮,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謝。

    ”陳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說,“我曾祖父是華工,在美國西部鋪過鐵路。

    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國參議員家的中國女仆,她是追随我曾祖父到西部去的。

    她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祖父。

    我曾祖父後來死于美國西部暴徒槍下。

    我曾祖母便帶着我祖父,經曆千辛萬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婦。

    我的祖父長大後,當了面包店的夥計。

    他的最大願望是自己開個小小的面包店,然而直到他死時也沒能實現這個野心。

    但是他唯一的兒子卻在艱難時日讀完了大學法律系,并且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

    那便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曾夢想成為華人大律師,甚至夢想當詩人,還出版過一本無人問津的詩集。

    博士學位并不能使一位中國洗衣婦的兒子在美國前程似錦。

    那正是美國的商業恐龍爬行無忌的時代,恰如中國目前所處的特殊時代一樣。

    您贊同我的看法嗎?……”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她機智地引用這句不知在哪本書中讀過的話作為回答。

     “那一時期的美國社會給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對現實,使他懂得了物質的富有是必要的。

    因為窮人不能自給,也不能助人。

    那一時期的美國,世人莫不争做生意,這一點也像目前的中國一樣。

    科學和藝術盡管受人尊重,科學家和藝術家卻有陷于窮困潦倒境況的憂慮,倘他們的發明和藝術創作不被商人們所認可的話。

    于是我的父親便徹底丢掉了成為華人大律師和當詩人的夢想,而作了一名出色的推銷員。

    父親的推銷才幹漸漸受到上司的賞識,好運氣從那時才開始向他招手。

    而當他有了一點點積蓄後,便實現我祖父的遺願,自己開了一個小小的面包鋪。

    那就是一位美籍華人商業之路的真正起點,一個美籍華人家族的新紀元。

    按照中國的傳統說法,雖然我的父親受過美國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卻是勞苦大衆,在西方,被稱為‘指甲黑乎乎的人’。

    也就是說,我和家父都是‘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後代。

    我已将我們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廠長,希望你理解我的父親。

    ” “我對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陳小姐向我講述這些,我認為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沒有比友情更好的饋贈了!您不這麼認為麼?”徐淑芳向陳小姐舉起了杯子。

     “謝謝!家父囑我,這些是務必要告知您的。

    為了您對友情的理解,我替家父再向您說一句謝謝!” 她們相視而笑,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飲一口,同時放下。

     “現在,我應該坦白回答您剛才所提的問題了。

    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國内幸遇一位理想女性,結為伉俪。

    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後,家父一直過着循規蹈矩的孤獨男人的生活,這在家父,抵禦的是社會對男人的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

    ” “我完全沒有想到。

    ”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陳小姐接着說:“您一定會很奇怪,家父何以萬裡迢迢,回到中國尋找晚年伴侶吧?連我和我的兩位哥哥當初也很奇怪。

    可是後來我們理解父親了。

    因為我的兩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愛的職業,對繼承父親的商務事業毫無興趣。

    而我本人正在大學攻讀文科,準備研究中國文學。

    在美國,一位年逾五十,并且有了三個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尋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輕人那般的生活熱情,而同時又能與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處,互敬互愛,加強他與子女們的親情,而不是削弱這種親情的女性,卻并非那麼機遇遍地。

    更主要的是,父親還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為他事業上的同道。

    美國女性的獨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更可做中國女性的良好榜樣。

    她們的普遍的獨立意識,是連美國男子的心理如今也日益受到嚴重挑戰的。

    家父對于同一雙美國女性的手配合無間,彈奏出後半生的美好樂章沒有信心。

    而在美國的華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參謀雙任兼能,品貌稱心的女性,他至今仍無幸接觸到。

    商人傳統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國是越來越不足依恃了。

    對許多人而言,險象叢生。

    即使對比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競争也使他們的個人處境變成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慮的了。

    《美國一日》報道,每天有近百名富翁誕生,有近百名富翁破産。

    新市場瞬息萬變的結構,好比追射到旋轉舞台之上的燈光。

    它照耀着誰,似乎帶有命定說的意趣。

    而它将誰冷落在黑暗之中,并不照顧到誰昨天是不是一個好角色。

    我的父親其實已竭盡全力,其實已很疲憊,不像當年那麼銳氣萬千了……我憐憫父親……” 百花玩具廠廠長從這最後一句話中,品味出了莫大的憂傷,她被感動了。

     她不由得想:人注定是不幸的動物麼?包括那些看來仿佛萬事如意躊躇滿志的人?也許是的吧?因為每個人總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這種永無休止的追索中變得愈加苦澀了麼? 陳小姐端起了杯子。

     “别喝,”她制止道,“已經涼了。

    ” 對方像個聽話的乖孩子似的,溫順地笑着放下了杯子。

    這時一位女侍正好從她們桌旁走過,徐淑芳叫住她說:“請換兩杯咖啡。

    ”之後凝視着對方,又說,“這兩杯我付錢,好麼?” 陳小姐悱然首肯。

     她們喝熱咖啡時,大廳裡響起了優美的音樂。

     陳小姐問:“是莫紮特吧?” 徐淑芳回答:“我對音樂所知甚少,幾年前我還是個‘指甲黑乎乎’的女人,幾乎與音樂絕緣。

    ” “是的,是莫紮特。

    ” “看來令尊的理想中人,選擇甚慎,我能盡什麼微弱之力麼?” “目前還隻能說尋找到了而已。

    那是一位可親可敬的女性。

    對家父她富有特殊的魅力。

    對我她是第三次接觸。

    她使我确信,美國女性的獨立精神和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相結合,女人會和男人一道,将這個世界設計得更加美好。

    徐廠長,您想認識那位可親可敬的女性嗎?”陳小姐不無神秘地凝視着她。

     “當然!”在陳小姐的凝視下,她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慌亂情緒。

     “其實您比我和家父都更熟悉她。

    ” “噢?……” “她就是您!” “我?……”徐淑芳的身體緩緩離開了桌子,一時坐得端端正正,愣愣地瞧着陳小姐。

     “家父向我談到了第一次見到您的情形,就在這個地方,在門外,台階下。

    您當時吸引他的原因,是您那麼像我的母親。

    真的,太像了。

    我剛才凝視着您時,内心裡在懷念着我的母親。

    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我……我是在努力抑制着對您親愛的感情。

    ”陳小姐從挎包裡取出記事本,翻開來,展現一張四寸彩照,連同記事本從桌面上推向她。

     照片上,一位三十餘歲的容貌端莊娴雅看去面善心慈的婦人,沉靜地向她微笑着,如同她自己在向她微笑。

     她低聲重複着說:“這太荒唐了,這太荒唐了……”差不多是用一種畏懼的目光瞧着那張照片,一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您認為五十歲的獨身男人愛上一位三十五歲的獨身女性是荒唐的事麼?”陳小姐凝眸注視着她問,表情和語氣是同樣的莊嚴。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你們……你和你的父親……并不了解我……我不是任何男人的理想中人。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着。

     “家父并非理想主義者”,陳小姐的表情和語氣依然那麼莊嚴地說,“我剛才已經講過,美國對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之一,乃是以面對現實的冷靜眼光看待人和人生。

    家父所謂的理想中人,不過是傳統而不愚昧,賢良而又獨立的女性罷了。

    如果連這樣的一位女性都是根本不存在的,那麼世界上的男人豈不太絕望了?并且,我和家父對你的了解并沒有被接觸與交談的古老方式所局限……”說着,再次拉開小巧的蛇皮挎包,取出一卷經過裝訂的活頁紙遞給徐淑芳。

     徐淑芳接在手中,緩緩展開一看,竟是關于自己的一份“檔案”。

    顯然是電腦打印的。

    她驚訝地望了陳小姐一眼,對方含笑不語。

     詳看時,籍貫、出生年月日、簡曆、家庭背景、個人愛好、生活方式、社交風格、工作能力、健康狀況、甚至包括屬相和色彩偏愛……方方面面,俱列其上。

    卻又不能不使她承認,是準确無誤的。

    便是自己填表,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簡直是聯邦調查局的方式!”她用抗議的口吻說,有些生氣了,将“檔案”放在桌上,不滿地看着陳小姐。

     “您千萬别生氣。

    絕不是聯邦調查局的方式,是走‘群衆路線’的收獲。

    我和家父在這座城市上上下下接觸已比較廣泛,其中很有些認識您或同您打過交道的人啊!還有,報上不是也介紹過您這位創業型改革型的廠長嗎?這與家父無關,完全是我這位女兒出于對父親的愛心,替父親一點一滴收集整理的。

    您理應被我感動才對呀!”陳小姐言之婉婉,毫無窘色。

     倒是徐淑芳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寬宏地笑了,一笑之中包含深厚理解。

    “可是……” “可是什麼?” “總需要……” “總需要互相考驗麼?按照中國的程序進行?第一年相互交往,第二年作為朋友,第三年公開關系,第四年結成夫妻?難道您真的相信,愛慕之心非經三四年壓抑才順理成章?” “這……不……我倒并不這樣認為。

    ”徐淑芳在陳小姐的步步緊逼之下,一時語塞,不禁又笑了起來,但随即變得愈加莊重嚴肅。

     “徐廠長,您大概不會不明白,那份合同,對于家父的事業,幾乎等于無利可圖。

    ” 話題一談到合同,徐淑芳的心理,馬上由女人的立場轉變到女廠長的立場上去了。

     “今天我們之間的單獨會晤,意味着是一個後決條件嗎?”她敏感地反問,語氣也變得強硬了,“不錯,我十分明白您所指出的那一點。

    我方曾力主将在國外銷售利潤的百分之四十提取給予令尊,那在利益方面才更公正。

    是令尊一壓再壓,我們違心同意。

    陳小姐不是也在場的麼?對此我們将力圖後報。

    但如果我本人竟成為了一個決定性的砝碼,那請轉告令尊,合同可以作廢。

    ”隻要對方的回答稍有逼迫性的潛詞,她将當即起身離去。

     “您誤解了!”陳小姐搖搖頭,歎了口氣,“家父從不強人所難的。

    否則,為什麼我們這次單獨交談,在合同簽訂之後而不是之前呢?我僅想使您進一步明白,家父對您本人所懷的愛慕之心同對您的事業的熱忱關注是一緻的,同樣真誠的。

    ” 徐淑芳由于自己的誤解而慚愧了,她躲避開對方那誠摯的目光,望向噴泉,掩飾地伸出一隻手承接噴到池外的水珠。

     “如果我的話,居然不慎冒犯了您,請您原諒我。

    ”對方仍盯着她。

     “不,應該請求原諒的是我……”她内疚地望向對方,一抹愧笑浮現于唇角。

     陳小姐也回報她寬宏的一笑:“徐廠長,家父很為您目前的個人處境擔憂。

    ” “替我的個人處境擔憂?”她表示出大大的詫異。

     “徐廠長,您和我們之間不必相瞞了。

    我們從可靠人士那裡獲知,有關方面……”陳小姐猶豫着是否應該直言不諱,終于含蓄地說了出來,“對您這位創業型加改革型的廠長,不很信任了吧?”而她的表情告訴徐淑芳,她知道的要比說出的嚴重得多。

     徐淑芳望着對方,又是一陣發愣。

    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受到有關方面暗中進行的審查。

    今天以前,僅僅是某些細微的感覺告訴她的。

    她甚至還沒有向曲秀娟流露過。

    她極不願使别人認為自己神經過敏,疑心重重。

    現在,陳小姐的話證實了這一點。

    看來她的種種的細微感覺并未欺騙她。

    有關方面?哪些方面?她卻不甚了然了。

    她矢口否認地笑道:“毫無根據!” “不是我和家父毫無根據,也許是那些人捕風捉影吧?” “……” “家父以他幾十年所積累的辨别人的寶貴經驗判斷,您絕不會是那種損公肥私、受賄貪贓之人。

    家父囑我轉告您,他對您的品格是非常信賴的。

    ” 徐淑芳不由垂下目光,沉默經久,口中才低低吐出兩個字:“謝謝。

    ” 她也隻有“謝謝”而已。

     “我們對于中國所謂改革者們的普遍命運有所了解。

    你們騎的是無鞍無缰驽馬,局勢稍有動蕩,許多人便可能紛紛落馬,甚至身敗名裂。

    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