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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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說:“吸我的。

    有好的不吸孬的!” 于是他又吸了局長一支煙。

     “怎麼個當法?” “還用問?改革!大刀闊斧!” “怎麼個改革?怎麼個大刀闊斧?” “這……”姚守義答不上來。

     “我就怕你這麼幹。

    這麼幹你當不長,最多半年非垮台不可!我希望你當得長遠點兒,半年垮台豈不等于辜負了局裡領導?一個人渴了的時候,常常說一口氣兒能喝光大海,那是願望,或者叫做吹牛皮。

    真喝起來,恐怕一瓢他也喝不光,何況海水是鹹的。

    今天的報上說,改革要隻争朝夕,步伐越快越好,越大越好,改得越徹底越好。

    這完全正确,但這是願望。

    所以你别說什麼大刀闊斧,那是大話,是吹牛皮。

    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局裡也根本不可能做到,也就談不上多麼有力地支持你。

    你要悠着勁兒幹,抻着勁兒改,這是我當好局長的經驗。

    傳授給你,你得信。

    中央改革的火候還沒燒到,你一個小小廠長迫不及待地掀鍋,那饅頭非夾生不可。

    ” 姚守義洗耳恭聽,越發覺得局長是個可親的人了。

     “我……我在廠裡有群衆基礎,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怎樣?什麼叫群衆基礎?别過分自信這一點,别那麼幼稚!你們廠告你的信不少,四十多封。

    ” “什麼?四十多封!……”姚守義霍地站了起來。

     “坐下。

    你坐下。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有群衆基礎,那是群衆認為你根本沒可能當廠長以前。

    你一旦當上了,群衆基礎就丢了一半,有群衆基礎就也許會變成沒群衆基礎了,這是如今的一條規律,還挺普遍。

    現在一種有意思的現象是,誰恨誰,就四處散布,說誰誰誰要被提拔了,要被重用了,要高升了,于是有關方面準收到不少群衆來信,揭發檢舉那個人多麼壞多麼壞。

    馬克·吐溫寫過一篇小說《競選州長》,主人公還沒當上州長呢,便被指控犯有盜竊罪、詐騙罪、強奸罪,并且有九個膚色不同的私生子……” 姚守義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麼?” “九個,太多了!” “是啊,太多了……不談這些。

    你們木材加工廠的浪費現象很嚴重,每年十幾萬元的損失。

    我看你第一年内減少浪費就不錯了。

    改革,改革,具體進行,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做。

    某些改革者,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燒過,倒把孫悟空自己的毫毛燒光了,不但自己遍體鱗傷,改革之火也随之熄滅。

    别做這樣的改革者。

    ” “局長,您放心,減少浪費不是件難事。

    ” “不是件難事?要減少浪費,就得端正每一個工人的勞動态度。

    光靠宣傳主人公精神,行嗎?靠獎金?你們是個虧損廠,哪兒來那麼多錢發獎金?靠勞動紀律?勞動紀律一嚴格起來,工人們能不罵你?我們過去總強調群衆是真正的英雄,群衆之中蘊藏着多麼多麼巨大的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

    這是很片面的觀點,不實事求是的觀點,幼稚的觀點。

    群衆不就是張三李四王五姚六徐大麻子雜姓人等嗎?看不到群衆的惰性,渙散性,麻木性,逆反性和被動性,對改革者是危險的。

    改革的某些阻力,也來自于群衆身上積澱的消極因素。

    怎麼比喻呢?類似一種黏糊糊的東西,能黏住改革者的手腳,甚至黏住他們的思想……” 當局長送姚守義時,他仿佛覺得自己變聰明了些,又似乎變得更糊塗了。

    他仿佛覺得自己信心十足,又仿佛完全沒有信心了。

    但他當廠長的意念卻更堅定了。

    他喜歡擔點風險。

    那樣,一個人活着才不無趣味。

     邢副廠長已經坐在小車裡了,滿臉失寵者的沮喪表情。

     局長和藹地問邢副廠長:“想通了?” “想通了。

    ”邢副廠長本不願笑,又習慣了對上級笑,那種笑就非常之勉強,非常之苦澀。

     “想通了好,想不通不好。

    ” 局長同姚守義握過手之後,又對邢副廠長說:“你要認真負責地向小姚交待廠裡的工作。

    ” 小汽車開走,姚守義和邢副廠長,一個将臉轉向左邊,一個将臉轉向右邊,各自望街景。

     忽然邢副廠長吼道:“停車!” 司機如同沒聽見,繼續開。

     “聾啦?我叫你停車!” 司機扭回頭看他一眼,并未停車。

     “我不回廠!到醫院拔牙去!” 司機将車開過紅綠燈,正緩緩靠向路邊。

     姚守義語氣平和地說:“先送邢副廠長到醫院!” “好嘞。

    ”司機開走了車…… 姚守義在廠長辦公室從上班到下班連續坐了三天,耐心地等待有人來向他請示工作或者彙報工作。

    然而沒人來向他請示,也沒人來向他彙報,三天中連他辦公桌上的電話也沒響過一次。

    二十七八歲的女秘書坐他對面,翻了雜志,又翻報紙。

     今天她看的是一本《法制文學》。

     上午明媚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他身上。

    她看得出神入畫,他若有所思地吸煙。

     “你别吸了行不行?”她說,沒擡頭。

     “行,行……”他立刻将煙掐滅。

    覺得她的語氣太沖,問:“你怎麼跟我說話呢?” “你想我怎麼跟你說話?”她仍不擡頭,隻是撩起單眼皮兒,向他射出兩束桀骜不馴的目光。

     “跟廠長說話不能客氣點嗎?” 她撇撇嘴,口中發出兩個鼻腔音——“哼嗤”,将身子一轉,臉朝牆了。

     “以後上班時間不許看雜志。

    ” “……” 她翻過一頁,接着看。

     “讨厭!” “說誰呢?” “蒼蠅!” 一隻大麻蠅在窗子上嗡嗡亂撞。

     他站起來,想用什麼東西打死它,可沒有應手的東西用來打蒼蠅,隻好推開窗,将那隻大麻蠅放飛了。

     “有意思嗎?”搭讪着問。

     “有!” “寫的什麼?” “一個新上任的廠長,開除了一個工人,結果被那個工人用菜刀砍死了!” “瞎編的。

    ” “報告文學,真人真事兒!” “那……太慘啦……” “哼,有不好惹的!” “你放下!”他猛地一拍桌子。

     她吓一跳,将《法制文學》往桌上一抛,又倏地一站,叫道:“你耍什麼官僚态度?你讓我幹什麼?!” “我……我……”他一時沒什麼可吩咐她幹的,憋了半天,憋紅了臉,才憋出一句話,“你去給我看天氣預報!” “陰轉多雲!有暴雨!二到三級東南風!轉東北風,北偏西北!” “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呢!昨晚電視裡這麼預告的!” “你别發火,你别發火……” “你先發的火!” “咱倆都别發火……你聽明白了,我知道你是邢副廠長的人。

    可你要不給我好好當秘書,我開除你!我才不怕你用菜刀砍我呢!” “開除我?就你?……開除我?小樣兒!……”她柳眉倒豎,輕蔑他像輕蔑一個賣狗皮膏藥的。

     他明知她是不至于用菜刀砍他的,因為他首先就開除不了她。

    因為她爸是市“改革辦公室”主任。

     他先自軟了下來,緩和語氣道:“小王啊,别誤會。

    我的意思是……首先支持我開展工作的應該是你哇!” “少來這套!”她一扭身走了。

     一會兒,隔壁辦公室一陣男女的笑聲,接着一陣哭聲。

    接着邢副廠長的夫人過來了,以一種極端公正的語調批評道:“廠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從始到終就是你的不對嘛!你把人家氣哭了,還不趕快去賠個禮,道個歉,認個錯?” 他用手一指那女人,憤憤地說:“你出去!” “喲,你怎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啊?” “出去!” “喲,廠長你還想動手打人啊?”那娘們兒故意嚷得讓隔壁聽得見,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并不想出去。

     他自己出去了。

     一車間二車間三車間,全不見個工人的影兒。

    電鋸停着,一根巨大的圓木夾在鋸上,有些車床卻在轉着。

     他好生納悶兒。

    順着廠路走,走近廠後門,許多工人在那裡排起了大隊,正買什麼東西。

     賣主站在手推車旁,一邊稱,一邊吆喝:“大家别急,排好隊,一個一個來!這位您看秤星兒,四斤高高的!……” 他的工人們排得很有秩序,也都排得很有耐性。

    在廠衛生所給工人們注射免疫針的時候,他才見過工人們的這種秩序和這種耐性。

     他走至跟前一看,手推車上,四隻大柳條筐,兩筐裝的是木耳,另外兩筐空了,顯然已經賣光,隻筐底剩些細碎木耳屑。

     新廠長胸中的火氣别提有多大了!他不便立即發作,強按壓住惱怒,抓起一把看了看,不動聲色地問:“什麼價?” 賣木耳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小精明的漢子,一巴掌打落他抓起的木耳:“别亂抓,要買後邊排隊去!” 一個工人替那漢子回答:“七元五一斤,十四元兩斤!夠便宜的小姚,你也來兩斤吧!” 排在後邊的一些工人卻嚷: “嘿,那是哪個小子,後邊排着去!” “想加塞兒怎麼着啊?” “誰也不許加塞兒,把他拖一邊去!” 姚守義隻裝沒聽見,對那漢子說:“我是廠長……” 那漢子壓根兒不理他:“廠長也這個價兒!”将一秤盤子木耳,倒入一個工人雙手撐開的塑料袋裡。

     待那漢子再欲給下一個工人稱,姚守義抓住了他的秤杆子:“你從哪兒進來的?” “後門兒進來的。

    ” 新廠長背後的幾個工人笑了,覺着那漢子的話挺有意味兒。

     “誰讓你進來的?” “也沒誰不讓我進來啊?”那漢子不耐煩。

     姚守義見他車上還有不少木料,放開他的秤杆兒,拿起一根二寸截面的方子問:“這是什麼?” “這是方子啊!” 姚守義放下二寸的,又拿起一根四寸的問:“這是什麼?” “這也是方子啊!” “這是什麼?” “這是木闆呗!” “你的?” “你的?” “我看是我們廠裡的。

    ” “不錯,是你們廠裡的。

    ” “那怎麼在你車上?” “這可不是我自己拿的啊,你廠裡一個工人買了我的木耳,錢不夠,差三元多,他就不知從哪兒抱來這些木料,說‘頂了吧!’我當時還不樂意呢!你問問你們的工人,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新廠長身後的幾個工人也不耐煩了,七言八語起來: “是這麼回事兒,我做證!” “我也做證!” “不就這些木料嘛,找什麼茬兒呀!” “守義,你不想買辦公室呆着去,你耽誤的可是生産時間!” 排在後邊的工人中有人吼:“哪個小子在前邊搗蛋呢?滾!” 于是一個工人将他往一旁推:“守義,去去去,别惹大夥兒不高興!” 姚守義被推開了。

    他眼見着買賣繼續進行,不知如何制止才不至于引起衆怒。

    他忽然覺得,他似乎還一點兒權力都沒有呢!在群衆看來,似乎他姚守義當廠長,和這個一千四五百人的廠沒有廠長是差不多的事兒。

     賣木耳的漢子邊賣邊喊:“大家别急,别急,還按秩序排好。

    ‘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哎,别急,急中有錯。

    咱們把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 那賣木耳的漢子的吆喝,對他的群衆的情緒還真起奇妙的作用。

     邢副廠長推着自行車出現,見這場面,仿佛内心被可喜的景象所鼓舞,紅光滿面的臉上現出興高采烈的模樣,大聲說:“嗬,買賣興隆啊!小李子,給我帶兩斤,送我家去!”推着自行車從姚守義身旁走過時,又說,“姚廠長,拔牙不?拔牙找我,合同醫院牙科咱們有熟人!”說罷,騙身上車,一路不停按着清脆的鈴聲騎走了。

     姚守義盯着他的背影,恨得緊咬下唇。

     他又湊近手推車,趁那漢子不注意,抓了一把木耳,躲開細看。

     那漢子正賣得順心之至,姚守義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又找什麼别扭啊!” “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姚守義不管那漢子願不願意,扯着那漢子的衣袖,将那漢子扯到了遠處。

     “守義,你小子今天成心掃大家夥的興是不是?” “小姚,你就這麼當官吧,沒你好!” “哼,什麼東西!他那是在這兒找當廠長的感覺哪!” 工人們紛紛喊叫。

     也不知姚守義究竟跟那漢子說了些什麼話,那漢子一走回來,就從車上将那些木料扔下,口中連連說:“不賣啦,不賣啦!……”推車便走。

     “嗨,别走,别走!别聽那小子吓唬你!” “老子白排這麼半天隊啦?不許走!” 工人們不放那漢子走。

     “買賣自由,買賣自由,諸位行個方便!……”那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硬是推車從後門走了。

     群衆憤怒地瞪着姚守義。

    他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種曾有所領教的敵意,這使他聯想起當年給廠裡提意見,反對用木料換大米的事。

    然而卻并不像當年似的,覺得他們有多麼的可怕。

    倒覺得他們更像些被大人寵慣壞了的孩子,錯誤地認為大人軟弱可欺,有點不識好歹。

     他對他們說:“上班時間,你們居然擅離職守,在廠裡排起大隊買木耳,老廠長在位,你們敢嗎?” 他們沉默着,輕蔑地瞪視着他。

     有幾個嘴裡嘟嘟哝哝地欲走。

     “都别走!誰走扣誰這個月的獎金!姓姚的敢說敢作,不怕你們哪個拎把菜刀砍我!較起真兒來誰砍了誰還不一定呢!” 欲走那幾個不走了,抱起了膀子。

    那架式是,姚守義你小子有什麼威風盡管抖抖看吧! 然而畢竟有人畏懼了,畢竟有人慚愧了,畢竟有人向别人背後閃了。

     他掃視着他們,目光落在一個有把握支使得動的人身上,擡手一指:“你,找個盆,端半盆水來!” 那人一聲不響地就去了。

     衆人卻不知他究竟想幹什麼,他們眼中蔑視的敵意的目光,有了幾分迷惑。

     一會兒,那人端了半盆水來,放在他腳旁。

     他将手中那把木耳撒在了盆裡。

     不迷惑的也迷惑了,迷惑的更迷惑了。

     幾人走到盆邊,蹲下圍看。

    看片刻,仰視姚守義。

     姚守義不動聲色,觀天而已。

    便吸引更多人走到盆邊,或蹲或立,也伸長脖子看盆,仿佛盆中有隻金龜。

     姚守義估計木耳在水中泡開了些,這才望向衆人嘲道:“木耳哪兒的最好?北大荒的!我在北大荒生活了整整十一年,木耳的成色如何,仔細一看便知!那人賣的木耳,起碼摻了三分之一的假。

    假木耳叫地耳子。

    就像假海參叫‘海茄子’!而且他還摻了沙子!木耳泡開,席上鋪層大粒沙子,暴日一曬,木耳就把沙子裹起來了!一斤木耳起碼裹二兩沙子!”說罷,他俯身從水中撈盡木耳。

    衆人但見水底一片沉沙,個個頓足,大叫“上當”。

    有些人氣不過,欲追那賣木耳的漢子。

     姚守義厲聲喝道:“哪個敢出廠門一步,今天我就拿他做個典型!貪便宜沒好貨,活該你們這麼許多人上當受騙!都立刻給我回車間去!” 工人們衆怒化作羞臊,紛紛離去。

     邢副廠長的夫人和秘書小王,率領科室一幫女性,疾奔而至。

     姚守義往當路一站,闆着臉道:“你們來遲一步,好事沒趕上!” 她們垂頭喪氣向後轉。

     新廠長一肚子的怒氣,終于覺得平息了些許。

    想起局長的“群衆觀點”,内心對局長肅然起敬。

    認為那是很正确的觀點。

    同時因為行使職權,小心地整治了他的基本“群衆”一次,心中不無領導者的暢快。

    這原本是怪不得他的事兒,誰叫他們太目中無人,拿他不當成個廠長看待? 望着女人們,他忽然笑了,又覺着自己的做法未免太孩子氣,有點兒失了自己的身份。

     吃罷午飯,姚守義決定下達自己的第一道命令:将廠後門用磚砌死。

     他抓起了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幾下。

     “要哪兒?!”一個怒沖沖的男人的聲音。

     “維修隊。

    ” “找誰?!”那聲音震他耳膜,他不由得将話筒離遠了耳朵。

     “找隊長……” “我就是!你哪兒?……” “調主!再調!甩啦!操,又摳你們底!……”一句句興奮之至的吆喝夾雜着手掌拍擊桌面的聲音傳入話筒,顯然正玩撲克。

     “往外掏票子吧!” “輸急眼了怎麼的?不就是一張‘大團結’嘛!還沒赢你老婆孩子哪!” “給你!接着玩!不玩不行!老子得撈回來……” 分明還是帶賭的。

     姚守義瞅瞅話筒,聽得發愣。

     對方卻把電話放了。

     他接着又撥。

    這一次好久才有人接,仍是同一個男人。

     “我找你們隊長!” “我就是!” “帶上你的人,把廠後門用磚砌死,現在就去!” “你誰?”對方語氣壓低了些。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