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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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姑娘了。

    今晚我帶你到我家去吃飯,讓我們全家人都認識認識你!” 她全家的人都對小俊非常親熱。

     離休的父親,将小俊視為“人民”。

    而這北大荒姑娘所代表的那些他并不了解的人民,又是他的女兒當年非常貼親過的人民。

     他對小俊的歡迎是由衷的。

     他請小俊回到北大荒以後,問問農場的領導,歡不歡迎他去“安家落戶”,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

     小俊保證将這個話帶到。

    還說,以他的資格,起碼得安排他做總局一級的官兒,哪能就讓他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呢!說得全家人都笑起來。

     父親笑道:“官兒是不當啰!當了一輩子,當夠啰!” 她知道父親這話是不由衷的。

    父親當了一輩子官兒,并沒當夠。

    如今仍挂着市政協主席的頭銜。

    假若任何職位都失去了,他也就不知道該怎麼活着了。

    而且父親也是絕不會去到北大荒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的,肯定睡不慣硬邦邦的火炕,每天不舒舒服服地洗一次熱水澡也是不行的。

    甚至根本不可能像她所想的那樣,覺着挎個小籃在毛毛細雨中到北大荒的林子裡去采蘑菇乃人生一大愉快…… 母親多半是通過對小俊的親熱體現對這個女兒的親熱而已。

    自從姚玉慧有了自己的房子,回家團聚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這個家的存在,對于她也越來越不重要了。

    而母親對于這個已經三十六歲的,有了未婚夫卻仍遲遲不結婚的長女,越來越不可理解了。

    母親已經漸漸開始接受一個事實——越來越無可奈何地失去着她這個當處級幹部的女兒。

    母親對她采取“無為而治”的态度,不願再多操什麼心,由之任之。

    正因為如此,每次她回到家裡,母親才對她格外親熱。

    那種親熱是對日趨淡薄了的母女之情的掩飾。

     當人與人相互之間不再能夠給予真正的情感和心靈方面的安慰,人與人相互之間則便不再能夠存在什麼特殊的關系。

    母女亦罷,父子亦罷。

     弟弟對小俊的親熱完完全全是對一隻小貓小狗的親熱,連這種親熱在他也是湊趣罷了。

    小倩并沒有當成她的弟妹,嫁給了一位加拿大商人。

    在國外離了婚,去年通過中國大使館“營救”回來了。

    她碰到過小倩一次,推輛外國嬰兒車。

    車内躺着一個金頭發藍眼睛的“混血兒”。

    比從前更時髦了,一副高貴的樣子,仿佛是中國最後一位皇帝的母親。

    聽弟弟說她又要第二次出國了,這次要嫁給的是一位有歐洲血統的日本人。

    弟弟和小倩,究竟誰“蹬”了誰,對全家人都是一個謎。

    弟弟也結了婚,也離了婚,剛離婚不久。

    弟弟目前正戀愛着一位法國女留學生,卻一直沒敢領到家裡來,當市政協主席的父親不允許。

    而弟弟自己有了一套房子,也就不屑于将那位法國姑娘領到家裡來。

    妹妹見過那位法國姑娘一面,評論是:“都說法國女郎是全世界最美的女性,哥你追求的這一位怎麼看着那麼不順眼啊?臉也太窄太長了點兒吧?好像正面兒看一隻汽車輪胎!” 弟弟卻說:“既要出國,又要做一位漂亮的外國女郎的丈夫,哪有那麼兩全其美的事兒?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

    漂亮的中國女人嫁給不那麼漂亮的外國男人,出色的中國男人娶不那麼出色的外國女人,這是目前普遍的規律。

    中國窮,劣等民族,和外國人互通嫁娶,當然要自覺降低條件啦!如果五十年後中國仍發達不起來,出色的中國人要不走光了才怪呢!” 弟弟始終認為自己是絕對出色的一個中國人。

    并且經常要發一通“愛國主義”的議論,憂慮像他這麼出色的中國人一旦真走光了的話,中國将怎麼辦?他急着要出國像臨産的孕婦急着要生孩子,不在乎那法國姑娘的臉像“一隻汽車輪胎”。

     母親倒不像父親那麼僵化,如今變得很具有現代意識,多次慫恿弟弟将那位法國姑娘帶到家裡做客。

     “我總得好好招待人家幾次,啊?要不,将來我到法國去,在人家父母面前多難為情!她家是在巴黎吧?馬賽?看看世界地圖,馬賽是個大城市還是小城市?有所大學?那就必定小不了!不過反正法國也不算太大,外國人又有小汽車,到巴黎方便!她家總不至于連小汽車都沒有吧?……” 據弟弟說,那位法國姑娘的父親是開鮮花店的。

    母親最初覺得門戶頗不般配,認為弟弟起碼應該愛上一位教授或者藝術家或者相當于市一級的法國政府官員的女兒。

    後來也便想開了,承認現實不無道理。

     母親經常發的牢騷是:“現在,什麼人都出國!我五二年入黨,當了三十多年處長,連次出國的機會也沒趕上就被一刀切了!改革,改革,沒這麼個改法的!我們這樣的家庭,攤着改革的什麼好處了?”她希望有一天以婆婆的身份受到特殊的尊敬到法國觀光。

     在父親到北戴河療養的日子裡,在母親的“幕後策劃”和弟弟的精心安排之下,家裡舉行了幾次“沙龍”式舞會。

    那位法國姑娘凱麗絲小姐,終于出現在本市前任市長的家裡。

    受邀的是一批本市很有名氣或者自以為很有名氣的年輕的作家、詩人、評論家、畫家、編劇和演員。

    他們借此機會證明他們的的确确是不容忽視的很有名氣的一些年輕人,而弟弟通過他們的陪襯證明自己的的确确是毋庸置疑的一位出色的中國人。

    母親通過那幾次“沙龍”式舞會證明自己絕非一般的普普通通的中國母親。

     “姐,你為什麼不回家湊熱鬧呢?多開心啊!你可沒瞧見媽對凱麗絲那股親熱勁兒!攥住人家的手直叫‘媳婦’,‘媳婦’!八字還沒一撇呢,也叫得太早了點兒是不是?” 被時代的大潮從黨政領導崗位淘汰到家裡來了的母親,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家庭婦女”之後,變成了牢騷滿腹的精神空虛而又尋找不到寄托的女人。

    母親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這個事實随心所欲地擺布着母親。

    也許,對于母親,能以婆婆的身份到法國觀光,是最後的寄托和人生的最後滿足了。

    而最後的寄托一旦成為泡影,最後的滿足一旦滿足,人是會很迅速地接近衰老接近死亡的。

    她憐憫母親。

     弟弟是對任何人也不會發自内心地親近起來的了,包括對父母。

    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因而他對誰都是想裝出親近的樣子便可以恰到好處地裝出親近的樣子的。

    弟弟也是個憤怨甚多的人。

    除了憤怨中國的貧窮落後以及中華民族炎黃子孫“種”上的“低劣”,還極端憤怨于如今要在中國人之中尋找到一個全無私心絕對值得信賴處處能夠成人之美時時不忘助人為樂的朋友難于上青天,而他首先并不想做别人的這樣的一個朋友。

    姚玉慧覺得,如果說她對父母對這個家庭的情感日益淡漠,乃因她愈來愈不願依賴這個家庭;愈來愈不願接受這個家庭的任何形式的恩澤和庇護。

    這個家庭之對于弟弟,不過是一枚即将過時的目前佩戴在胸前仍足以使某些人側目而視的正在貶值的徽章罷了。

    他利用它要一直到它最後那點兒價值喪失盡淨為止。

     弟弟對小俊的親近,是一位“出色”的城市裡的年輕的當代“紳士”對一個北大荒的“蠻女”的、高貴的親近。

    仿佛他認為對小俊越親近越能顯示出自己的高貴、出色和有教養,所以,他不時對小俊進行自以為幽默的機智的調侃。

     他敬小俊煙,小俊拒絕,回答不會。

     他說:“十八歲的大姑娘叼着大煙袋,不是你們北大荒三大怪之一嗎?” 小俊說:“那證明我們北大荒還有十八歲的大姑娘。

    我來之前,我們那兒的人告訴我,你們城裡如今正在搞一次什麼調查,全體動員尋找看還有沒有一個……大姑娘,好容易找到了一個,沒等宣布,結果被找到她的那個男人給……給睡了……” 母親皺起了眉頭。

     父親變得嚴肅。

     弟弟吐了口煙,尴尬地說:“這是對我們城裡人的污蔑!” 小俊剝開一塊糖說:“所以我不信。

    你那話也是對我們北大荒人的污蔑,你也别信。

    ” 妹妹則拍手叫好,對小俊大加鼓勵:“你這張嘴真厲害。

    他再取笑你,就這麼回敬!” 妹妹對小俊的親近,是帶有濃厚的好奇心的親近。

    妹妹對一切引起自己好奇的人都發自内心地親近得起來,從不計較别人對自己的态度如何,印象怎樣。

    妹妹對一位剛紅起來的歌星會産生好奇心,對一位來自北大荒的姑娘也會産生好奇心。

     姚玉慧覺得小俊不過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北大荒姑娘,而妹妹覺得小俊哪兒哪兒似乎都不太尋常,遍身塗着足夠神秘的色彩。

     小趙也在。

    他對小俊的親近不過是禮貌。

     全家每個人對小俊的親近,都與姚玉慧自己對小俊的親近不同。

     然而小俊一副快活的樣子,成為中心人物,她反倒不那麼腼腼腆腆的了。

     然而全家每個人也顯出特别快活的樣子。

    由于小俊的存在,那一次團聚氣氛輕松而愉悅。

     至于姚玉慧,讓小俊認識自己的家人,不過純粹是為了使小俊内心裡明白,她對她的到來多麼重視。

    除此而外,别無用意。

     ………… 從第二天開始,她每天晚上都引導小俊“閱讀”這座城市。

    如同一隻城市的麻雀引導一隻鄉下的麻雀參觀城市所有的屋檐。

    她毫不吝惜地花掉她多年的積蓄,仿佛那些錢原本就是為小俊積蓄的。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領略這座城市的種種娛樂,也是第一次獲得娛樂的愉快。

    沒有小俊,她不會去光顧那些場所;沒有小俊,在那些場所她也不會獲得愉快;沒有小俊,她不會出現在大飯店裡點名菜。

    因為是和小俊一起,這樣的事則顯得意義非同一般了。

    在她的邏輯中,甚至不明确小俊和她自己,究竟誰更應該感激誰了。

     城市對連偏僻小鎮的風貌都沒有領略過的北大荒姑娘小俊,像專門善于撩撥和誘惑情窦初開的少女情欲的西方舞男。

    她是完全被“他”迷住了,被“他”迷得心旌飄搖,她整個兒的心幾天之後便徹底被“他”俘虜了去。

    城市這本“書”她一旦翻開就不能再放下了,她的心思已進入了這本“書”。

    她恍恍然覺得自己不再是讀者,而是角色,一位女主角,一位年輕的待嫁的女主角。

    她想象着哪一天在城市中遇到一位心上人,而姚玉慧這位“大姐”是她的保護人。

    她迷住了城市這個風流倜傥精力充沛的“舞男”,好比小貓一口叼住了一個大發腥味的魚頭,誰若企圖搶下來她就會撓誰,哪怕是主人。

     “大姐,明天晚上你帶我到哪兒玩去?” “大姐,今天晚上路過的那個咖啡廳你哪天帶我去呀?那裡邊的燈光真神秘啊!在那裡邊唱歌兒的一個晚上能掙不少錢吧?” “大姐,要不明天咱們參觀時裝展銷會吧?” “大姐,後天歌舞團招考演員,你一定帶我去,啊?我不是想考。

    像我這樣的,哪考得上?我是聽人家說,考演員的,都是漂亮的人……大姐,那麼多漂亮的人聚到一塊兒,多熱鬧啊……大姐,咱們就去看看熱鬧開開眼界呗!” 每天晚上,臨睡前,這北大荒姑娘一定要獲得“大姐”明确的回答,明天晚上“讀”哪一“章”哪一“節”,否則,她像固執的小女孩兒似的糾纏不休,或者噘起嘴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在小俊所說的那個咖啡廳,女流行歌手邊唱邊舞,将北大荒姑娘唱得如醉如癡,即使在如醉如癡的情況下,她仍牢記着服務員還欠她們錢。

     臨走時,她崇拜地望着那女流行歌手,提醒道:“大姐,欠咱們一元多沒找給咱們呢!” 女流行歌手的演唱服是本着節約得無法再節約的精神做的,看着就使人感到那麼的涼快。

    然而咖啡廳裡卻依然浪費地放着冷氣。

    小俊這麼認為。

     “大姐”在她手上掐了一下,低聲制止道:“别說!”把她拉扯走了。

     走到外面,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大姐,明明欠咱們一元多錢嘛!為什麼不要?” “不能要。

    那是小費。

    ” “小費?什麼是小費呀?” “小費……就是人家為咱們服務了,人家為咱們付出了微笑,咱們就得給人家點錢。

    ” “可……她們是掙工資的呀!” “微笑掙另份兒,不包括在工資裡。

    ” “可……她們微笑是應該的呀!咱們不是還對她們說‘謝謝’了嗎?” “她們為咱們微笑着服務是應該的,咱們對她們說句‘謝謝’也是應該的。

    可她們反過來說‘謝謝’咱們,那兩個字是用小費買到的。

    否則她們會對咱們說‘謝謝’麼?” “那我甯肯不需要她們說那兩個字!” “那我們走了就會被她們瞧不起。

    那裡是中外合資,新加坡來的老闆,本市第一家實行收小費的娛樂地方。

    許多人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到那裡去的。

    ” “因為那裡的微笑得付錢。

    ” “就算這麼回事兒吧。

    不過别處可沒笑臉相迎啊!” “早知道這樣,大姐我不求你帶我來了!” “你不求我,我也會帶你來的,我也沒來過。

    那據說是代表着一種城市文明呢!” “大姐你覺得給小費也值?” “值。

    ” “你若覺得值,我就更覺得值了!”小俊笑了。

     從時裝展銷會上回來那天晚上,小俊坐卧不安,顯得又興奮又詭秘。

     終于,她吞吞吐吐地說:“大姐,我不敢瞞你……” “什麼事?” “我福星高照,發橫财了。

    ” “發橫财了?” “嗯……我……興許會成大富翁!”她兩眼閃閃發光。

     “噢?……”姚玉慧糊塗之至。

     “大姐你看!”她将手探入懷裡,取出的是一個條狀塑料袋,内中裝的是十幾枚黃澄澄的嶄新的金币。

     姚玉慧生平第一次見到金币,而且是那麼大的金币。

    比郵局發行的生日紀念币小不了多少,且十幾枚。

    在這黃金大漲價的時代,姚玉慧一時估計不出它們的價值,然而它們足以使一個人富起來是無疑的。

     她望着托在小俊雙手中的那一塑料袋金币,愣了。

    它們在塑料袋中一枚壓一枚地排列着。

     “你?……你偷誰的?在哪兒偷的?!……”她震驚同時震怒。

     “大姐,不是偷的。

    真不是我偷的啊!在展銷會上撿的。

    ”因為金币被懷疑是偷的,小俊快急哭了。

     “撿的你也不該帶回來!你當時為什麼不交給展銷會的工作人員?!”姚玉慧的怒氣并不因金币是撿的而平息。

     “我不交!有丢有撿。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小俊退開一步,防範金币被她這位“大姐”一把奪去。

     “給我!” “不……” “給我!!” “不……”小俊又退開一步,将金币背到身後。

     “你……小俊,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 “大姐,你别生氣,你先坐下,你聽我慢慢說嘛!大姐,你對我好。

    我心裡有數,我感激你,我願意報答你。

    我小俊是個仁義的姑娘!這麼着大姐,你想辦法把它賣了,錢咱倆平分。

    不管賣多少錢,咱倆都平分!行不行?” 她向前走一步,小俊向後退兩步。

     她終于說:“行。

    ”想先将金币騙到手。

     “拿去吧。

    ”小俊終于将金币扔在床上。

    燈光的照耀之下,它們在床上發着黃澄澄的金輝。

     她默默從床上拿起了那袋金币。

    奇怪于它們的分量竟很輕很輕,也開始奇怪金币怎麼會裝在一個連半分錢都不值的透明的塑料袋裡。

    每一塊金币的正面,都凸壓着“2000”的字樣。

    她知道“”代表美元。

    十四塊,那麼它們價值兩萬八千美元。

    她也聽說如今黑市上人民币兌換美元的比率是1∶6。

    那麼它們價值近二十萬人民币。

     擁有了這些金币,如今是足以使一個中國人變成為闊佬的。

     她翻過塑料袋看,每一塊金币的背面又都凹壓着“恭喜發财”四個中國字。

     姚玉慧将這些金币在手裡掂了又掂。

    她終于懷疑起它們的真僞了。

     “大姐,你一定能想出穩妥的辦法倒手是不是?大姐我不回北大荒了!有了它們傻瓜才回北大荒呢!大姐我要在城裡買住房,買兩間像你這樣的單元樓房。

    然後我要起個執照做個體戶。

    我從此要當一個城市人,嫁給一個城市人。

    大姐今後我還是少不了得求你幫我什麼忙。

    大姐今後我要把你看做是我的親姐姐,一輩子不忘你對我的大恩大德。

    ”小俊輕輕走到她身邊,欣賞着金币,以充滿憧憬的語調,絮絮地娓娓動聽地盡說盡說,這北大荒的姑娘陶醉在某種向往之中了。

     “不是金币。

    金币不可能這麼輕。

    ”姚玉慧斷然地說,然後将它們抛到了床上。

     “不是金币?不是金币是什麼?明明是金币!”小俊迅速地将它們抓了起來,眼裡閃出精明的目光,狡猾地望着她。

    那意思是:大姐,你别跟我來這一套,你騙不了我的,我不是三歲小孩兒! “我絕不逼你交到任何地方了,完全屬于你。

    ”她脫衣服,預備睡覺。

     小俊則扯開了塑料袋,将那些金币抖落床上,拿起一枚,像舊時代金銀鋪的老闆似的,放一半在嘴裡使勁兒咬:結果一口咬下半個金币。

    她吐在手心,瞅着呆住了。

     姚玉慧見狀,從她手心拿起看看,又放在她手心,笑道:“吃了吧,是巧克力。

    ” “巧……克力?怎麼是巧克力呢?怎麼是巧克力呢?”小俊也呆笑了。

     突然這姑娘一頭紮在床上,大哭。

    邊哭邊嚷:“不吃!不吃不吃!”抓起那些“金币”,歇斯底裡地扔向四面八方…… 就在那一時刻,好“大姐”厭倦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第二天小俊“病”了。

     小俊似病非病地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

    不吃,不喝,不說話。

     小俊病好了之後,變得無精打采,沉默寡言了,卻矢口不提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小俊不提,好“大姐”姚玉慧也不提。

    她認為自己不該提,因為她已經說過那樣的話,“這裡就是你的家一樣,你願意住多久便住多久。

    ” 她依舊提議帶小俊去什麼什麼地方開開眼界,玩玩。

    但她已經沒有了最初那種興緻勃勃的好情緒。

     小俊也沒有了初來乍到時那種希望能在一天内就逛遍這一座城市的好情緒。

     所裡要派一個人到南京參加律師事務經驗交流會議,她第一次為自己争取了一次出差機會。

     她要擺脫自己已經厭倦了的好“大姐”的角色,起碼希望擺脫一個時期。

    她覺得自己如果要将好“大姐”的角色成功地飾演到底,有始有終,非得超出目前的“規定情節”,重新體驗角色,重新進入角色不可。

    她唯恐在沒有來得及重新進入角色之前,不但已經厭倦了自己的角色,而且厭倦了小俊這個配角。

     配角?究竟小俊是配角?或我自己是配角?她得不出一個肯定的結論。

    而這件事不過是生活中的戲劇?小戲一場? 不,不,不…… 小俊,我發誓,管理員,我發誓,我姚玉慧本不是在演戲啊!我是真心實意歡迎你們的呀!我從内心裡想要親近你們,親近一些人,或者僅僅哪一個人。

     她懷着一顆對别人感到無比内疚的心到南京去了。

     她沒有委托家人照顧小俊這位遠方客人。

     母親根本不會将小俊當做客人,在母親眼裡,小俊不過就是一個土裡土氣的北大荒姑娘而已。

    和家裡曾經頻繁雇用頻繁辭退的那些來自安徽、四川、江西、江蘇農村的小“阿姨”們是一類姑娘。

    與其說母親很難容忍她們,毋甯說她們很難容忍母親。

    母親的令人難以容忍,不唯是因為進入了更年期,更是因為曾經管理過許多男人和女人,而現在連兒女們也壓根兒不服她管了。

     父親是能夠将小俊當做客人的,但父親自己仿佛也變成家裡的一位客人了。

    父親是那麼害怕終于有一天也會像母親一樣,被時代的大潮毫不留情地徹底逼退到家中,所以像一個老孤兒,一往情深不知疲倦地留戀在社會上,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

    包括一些無關緊要的,政協主席到場既沒有什麼意義也不見得很受歡迎的會議。

     弟弟是不堪信任的,并且絕對不能夠禮貌地平等地對待小俊。

    因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城市人。

     妹妹對這位來自北大荒的姑娘那種被自己的想象誇張了的好奇心,在與小俊進一步接觸之後,很快便會索然的。

    索然了,便不肯履行任何義務了。

    何況,在玩樂方面,妹妹一向喜歡“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連小趙也常常尋找不到她的芳蹤,對之無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

     好“大姐”将小俊“移交”給了電腦以“優選”的方式替她選擇的那一個男人——英語教師田非。

    當初,在婚姻介紹所,她就是通過電腦“紅娘”才結識他的。

    除了夏律師,他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她雖然至今仍愛不起他來,但卻信任着他。

    别人說他本分,業務型,是個老成持重的知識分子。

    電腦也是将他這麼歸類的。

    她認為在這一點上,别人和電腦并沒錯。

    盡管她至今仍愛不起他來,努力想愛也無濟于事,但她準備嫁給他。

    甚至可以說,其實她已經下了決心嫁給他,下了決心要結束老姑娘的生活。

    隻不過因為仍愛不起他來,希望再往後些做他的老婆。

    婚姻介紹所的人曾含蓄地告訴過她,即或電腦,也是很難再為她選擇一個對于她那麼理想的男人了。

    電腦尚且很難,她自己還能存什麼非分之想呢?在這科學的大時代,不相信科學無疑是不明智的。

     她從南京回來,到家已經夜裡十點多了。

     小俊不在,也沒有發現小俊那個小包袱在。

     她以為他已經替她将小俊送上火車了。

    這本是自己應該做到的,卻沒做到。

    懷着更深的内疚,擁抱着旅途的疲乏,她酣睡了。

     早晨醒來,卻一眼發現小俊睡在“席夢思”床上。

     “小俊,你沒走?” “大姐,不最後見你一面,我怎麼會走呢?” “貓呢?” “大姐,真對不住你,貓餓跑了,好幾天沒回來了!” “跑就跑吧,我早讨厭它了。

    ” “大姐,你看下手表,幾點了?” “七點半了。

    ” 小俊哎呀一聲,撩開被子,匆匆忙忙穿衣服。

     “這麼早哪兒去呀?” “他約我到太陽島去!” “誰?” “田老師啊。

    ” 小俊仿佛對她問“誰”感到很奇怪。

     “你穿這件旗袍裙顯得更漂亮了,好像不是我送給你的呀。

    ” “田老師給我買的。

    ” 小俊穿好,就去洗臉。

    洗完臉,走入卧室,對着大衣櫃鏡子描眉,抹口紅,小俊居然還染了鮮紅的指甲! 十幾天不見,小俊學會化妝自己了。

     “大姐,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