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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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他的情況下偶爾也渴望他需要他,如同一個想喝清茶的人在渴了的時候渴極了的情況下端起一碗油膩的湯。

    每每在她渴望他需要他的時候和情況下,她對他的厭惡恰恰有增無減。

    她惱恨自己這樣一種古怪心态,然而她對自己無可奈何。

     人是特殊的物質。

    人一旦變了,隻能更不是自己,不複能再是原先那個自己。

    絕對地不能。

     現在好了。

    她這麼想。

    從此以後就好了——因為她不但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且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

    終于是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這是比喜愛一件東西或者喜愛一隻貓更要緊的。

     妹妹努力希望被她喜愛,卻無法被她所喜愛。

    而眼前這個剛剛到來的還十分陌生的姑娘,卻在她内心裡引起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喜愛之情,由衷的喜愛之情。

    她解釋不了,真是匪夷所思! 不知為什麼,她非常不喜愛複雜的東西。

    比如兩幅畫,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構圖單純的那一幅。

    比如兩首歌,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歌詞明了的那一首。

    現在許多畫的構圖更趨向單純,現在許多歌的歌詞更趨向明了。

    現在許多人卻更複雜了,複雜得相互之間難以真正貼近,難以真正溝通,難以真正理解。

    是不是正因為人們本身變得如此了,才轉而向别的方面去尋找單純和明了呢?認為一幅畫的構圖單純或者認為一首歌的歌詞明了,那是随心所欲的事情。

    而這樣去認為一個人,在今天是可能處處潛伏着危險的。

    在今天人無可救藥地變得最最不堪信賴了。

    她這麼看。

     她問自己,也許我喜愛這姑娘,是因為她從我的回憶中走來?是因為她看去那麼單純而又似乎那麼需要我的關心和保護? 其實更是因為這姑娘帶來了沉澱在她那種詩化了的、被她的主觀情感篩濾過了的、大不真實的回憶之中的一點點溫馨。

    它是提煉了的,結晶了的,含有雜質,卻很濃。

     她不願見這姑娘摟着她那隻被劁了的、她已經厭惡了的波斯貓。

    她總覺得那隻貓被劁了之後,變得虛僞了,整天裝出有益無害的樣子,而骨子裡懷着對她的仇恨。

    時刻伺機在她麻痹了放松警惕了之後對她進行陰險的報複。

     她揪着它的一隻高貴的耳朵想将它扔到地上,結果它醒了。

    它用爪子撓住小俊的衣服,結果小俊也醒了。

     “這沙發軟得真舒服。

    ”小俊難為情地坐了起來。

     “我帶回了眼藥,我給你上點兒眼藥吧!”她從挎包裡取出眼藥水,用根牙簽卷了點藥棉,滴上眼藥水,給小俊輕輕洗眼睛,“一天這樣洗兩次,就會好的。

    ” “嗯。

    ” 扔了牙簽,她牽着小俊的手走入卧室,打開大衣櫃,展現出她的許多衣服,問:“叫你随便穿,為什麼不穿?” “我怎麼好穿大姐的衣服呢?” “那有什麼!挑你喜歡的穿吧。

    ” “不……” “我替你挑!”她首先找出了一套嶄新的一次也不曾穿過的内衣放在床上,慷慨大方地說,“給你了!”接着從衣架上扯下了幾條裙子和連衣裙,一一放在床上:“給你了,給你了,給你了,這件也給你了。

    ” “大姐,我不要。

    我真的不要。

    ”小俊慌了起來。

     “給你,你就要。

    你不要,我不高興。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怪脾氣!” “那……大姐你給的太多了……我要一件吧!” “給你的,你都得要。

    大姐老了,穿不得這些漂亮的衣服了!” “那……也應該給你妹妹啊!大姐你不是有個妹妹嗎?” “是有個妹妹。

    她才不稀罕我送給她的衣服呢!送給她說不定還會落得她取笑我!你叫我大姐,你不也是我一個妹妹麼?” “大姐你真好!” “來,現在就換上這一套内衣,再穿上這一件連衣裙!” “大姐,晚上再……” “我這會兒就想看到你穿上變成個什麼樣兒!” “怪……羞的。

    ” “那我出去!” 她離開了卧室,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吸了一支煙。

     待她再走入卧室,見小俊已換上了那件連衣裙。

    那是一件橙黃色的,束腰的,仿唐樣式的連衣裙。

    女人們對時裝的追求,不外乎兩大流派——或者越來越現代;或者越來越古典。

    這兩大流派無論怎麼變化和發展,都與她毫不相幹。

    那些自己買的,卻似乎永遠隻能供自己欣賞的衣服,今天終于穿在一個自己喜愛的姑娘身上了,她高興。

     小俊不曉得那條帶飾物的裙帶是怎麼個結法。

    她替小俊結上裙帶,将小俊推到了鏡子跟前。

     “漂亮麼?” “真漂亮。

    ”小俊望着鏡中的自己,有些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似的。

     “别留辮子了。

    大姐有卷發器,電吹風,趁着頭發還沒幹,給你來個披肩式行不?” “大姐你想怎麼就怎麼吧,怎麼的我都樂意。

    ” 于是她給小俊剪發,卷發,吹發。

    為自己喜愛的一位姑娘這麼做,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到過的快樂。

    她也曾在自己的頭發上很下過幾番工夫,但感到的是沮喪。

    她也曾在那隻高貴的波斯貓身上下過工夫,企圖将它的毛變成卷曲的,就像羊羔皮皮襖那種被叫做“麥穗毛”的樣子。

    可是波斯貓身上帶不慣卷發器,她的實踐沒成功過。

     将鄉土氣息十足的來自北大荒的姑娘,變成了一位城市裡的集“現代”與“古典”美于一身的時髦女之後,她開始和小俊支折疊床。

     支好折疊床,鋪備齊整了,她坐在折疊床上,依着被子,親切地瞧着坐在“席夢思”床邊的小俊,微笑着說:“你睡那張床,我睡這張床。

    ” “大姐,我睡折疊床吧!我在家裡睡火炕睡慣了,睡這麼軟的床……不自在。

    ” 小俊徹底變了一個樣兒之後,似乎那種村姑的感覺仍一時變不過來,坐得過分的端莊,仿佛是模特兒,随時準備聽吩咐改變姿态。

     “别争。

    睡幾天就睡得自在了。

    你兩個姐都出嫁了吧?” “嗯。

    ” “阿黃活得好麼?” “他離婚了。

    後來撇下老婆孩子也返城了。

    ” “返城了?我問的是你家那隻狗。

    ” “我還以為你問的是當年留在北大荒那個天津知青呢!狗死了。

    ” “老死了?” “不是老死的。

    它在山上被狍子套套住,讓狼吃了。

    發現它的時候,隻剩下一點兒碎皮。

    ” “那是一條好狗啊!當年我到團裡去開會,如果搭不上車,就常常帶着它,讓它一路護送我。

    ”她真真地難過了片刻,又問,“你家門前那棵樹呢?” “我家門前沒有一棵樹哇!” “有!肯定有!我記得清清楚楚的。

    營部當年要伐那棵樹派什麼用場,是我阻止的嘛!那是那個地方最老的一棵樹,據說起碼一百年了。

    ” “大姐你記錯了。

    你指的是我們鄰居李駝背家門前那棵樹吧?是不是當年上邊釘塊‘深挖洞,廣積糧’的大标語牌那棵老樹?” “對,對!就是那棵老樹。

    中間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鐵軌。

    營部集合,我總要親自去敲。

    我愛聽那聲音!如今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着或躺着的時候,似乎常常聽到那聲音,當,當,當……就像催促我到什麼地方去集合似的。

    ” “它早沒了。

    ” “沒了?” “嗯。

    李駝背把它砍了。

    ” “為什麼把它砍了?” “給他老娘做棺材蓋兒。

    ” “那……鐵軌往哪挂了呢?” “鐵軌?……”小俊想了想,搖頭,“沒挂在哪兒。

    沒人注意它哪兒去了,大概在李駝背家吧?” “那……現在集合敲什麼呢?” “集合?現在不集合。

    不着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兩次。

    ” “不集合?” “嗯。

    不集合。

    現在搞承包了,沒人分派活兒,沒人訓話,集合幹什麼呀?” “是……這樣……河呢?” “河?河還那樣。

    十一月結凍,四月開化。

    ” “還那麼清?” “還那麼清。

    ” “河邊還長蒲棒麼?” “不長了。

    ” “怎麼不長了?” “不知道……興許以後還會長吧……” “河裡還有魚麼?” “有。

    我爸常叉魚,一夜能叉幾十條呢!他每次叉魚回來總要喝酒。

    喝了酒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裡的魚多了。

    知青走光了,河裡的魚多了。

    ’河裡的魚真是比你們當年在時多了,當年都快被你們知青叉光了。

    ”小俊笑起來。

     她也笑了。

    她一心想從小俊的話中得到證實,證實她記憶之中那種沉澱了的詩意是的确存在過,并且仍然存在着的。

     可小俊的話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還當管理員?” 小俊又笑起來:“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還稱他管理員呗!營長死了,你這位教導員返城了。

    營部那排房子空着沒人住,一半兒做了幾戶人家的豬圈,另一半兒塌了。

    沒有什麼營部了,他管理誰呢?……” “營長……死了?”她一下子坐起來。

     “嗯。

    ” “什麼時候……死的?” “去年。

    ” “病死的?” “不是。

    吊死的。

    ” “被人害了?” “沒人害他。

    害他幹嗎?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還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機和一台美國的聯合收割機。

    别人勸他别那麼大的胃口,可他不聽勸。

    說,幾十年的老農墾了,難道怕被土地坑了?結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麥子比着長。

    年終一結賬,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

    他那種人哪受得了這個呀!原先土地也坑人,但坑的是大家夥,人人照樣拿工資。

    現在坑的是他一家。

    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帶着孩子回山東老家去了,給他來了封信,提出堅決要和他離婚,結果坑他一家不就變成坑他一人了麼?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誰也幫不了他渡過這一關。

    他想不開,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

    第二天被人從房梁上放下來的時候,還滿身酒味呢……大姐你怎麼了?” “我……頭昏。

    ” “大姐你……躺會兒吧!” “不,不用。

    ”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入洗漱間。

     她懷念營長。

    這麼多年來,她此時才真切地懷念營長,覺得太對不起那個男人而懷念那個男人。

    她常常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從一個離他不太近也不太遠的地方觀察他,而又不被他發現。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吸那種勁兒沖極了的黃煙葉,北大荒人叫那種煙“蛤螞炮”。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光着脊梁穿絨衣。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于蹲在哪兒瞅定一個什麼不相幹的東西發呆。

    全營一千多知青幾天之内走得隻剩下了三個,她想知道他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

    想知道他背着人偷偷哭過沒有?……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

    更想知道他是否寬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而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從來沒有。

    即使在當年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壓迫心靈的夜晚他真的将她“鉚上”了——北大荒人是這麼說那種事的,她也不怨恨他。

    因為是她去找他的。

    更直截了當地說,是她主動将自己送上門的。

    那是她心甘情願的。

     她從沒愛他。

     他亦是。

    起碼在那一個夜晚之前,那一個夜晚之前,他像别的男人們一樣,似乎從不認為她是女的。

     之後她不敢肯定了。

     之後他恨他自己。

     因為他開始蔑視自己。

    從内心裡不再将自己當人看,不再将自己當一位黨員和一位營長看。

    而在人前卻更加表現自己是一名好黨員和好營長了,企圖減輕自己的罪。

     她從不認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

    也從不認為自己有罪。

    她沒誘惑他,他亦沒誘惑她。

    在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獨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兒去尋找到一點兒溫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誰都說不定會死,但她從未想到過他這個男人會死。

    會自己吊死自己!為什麼偏偏要吊死自己?為什麼不是别種死法? 十年中她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隻是想,并不願死。

    如今他死了。

    他寬恕我了麼?他始終不肯寬恕我麼?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着他就是恨我?為什麼?為什麼恨我?他永遠地帶走了一個謎底。

     她覺得他帶走的是屬于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帶到泥土中去了。

    謎底會腐爛麼?像人或動物的屍體一樣?…… 回憶呢?回憶也腐爛麼?我為什麼要躲到這裡來?躲誰?躲什麼?躲我自己的回憶?還是躲小俊講的現實?…… 她開了洗漱間的燈。

    燈光将壁鏡晃得锃亮,锃亮的鏡子中自己的臉蒼白如紙。

     難怪小俊那麼吃驚! 她覺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什麼腐爛的東西似的。

    她下意識地擰開水龍頭,抓起肥皂洗手。

    接着洗臉…… “大姐,大姐……” “喵……”波斯貓撓洗漱間的門,叫聲裡有種幸災樂禍的歹毒意味。

     用涼水洗過的臉,更加蒼白了。

     “大姐,大姐……” “喵……” 她從毛巾繩上一把扯下毛巾,使勁擦手,擦臉。

    像是要從地底下挖出來的什麼東西上擦掉一層鏽。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洗漱間,小俊神色惶惶地瞧着她:“大姐,你究竟怎麼了?你臉白得吓人。

    ” “沒什麼。

    就是一時頭昏……最近常這樣……” 波斯貓撓住她褲角,她用鞋尖将它挑出老遠。

    她複走入卧室,躺在折疊床上,枕着被子。

     “你家承包土地了麼?” “嗯。

    ” “收成呢?” “還好。

    我爸那人穩,他量力而行。

    不像營長那麼逞能。

    大姐你不知道,地一旦承包給自家了,望着它,那麼一大片,你覺得你像隻田鼠。

    全家人的指望都在那一片地上,就不由你不怕它。

    我就怕地,我爸也怕。

    我爸常說:‘不成想我們這些修理了大半輩子地球的人,以前看地不過手裡一團泥,咋捏弄咋是,捏弄不好也沒什麼關系。

    如今卻怕起地來,要是侍候不周到它,營長就是我們的下場!’我們全家人都不敢懶,一年四季撲在那塊地上,累死累活地和它拼命。

    ” “小俊,講點别的吧!” “嗯。

    那我給大姐講點别的……前年有十幾個北大荒知青返回北大荒,總局請回去的,說是‘探親’活動,都當了作家、記者什麼什麼的了。

    我爸見過他們。

    那天晚上,我爸都睡下了,被人叫起來。

    說是他們要參觀美國進口的大帳篷,要我爸去發動充氣機。

    那充一次氣得幾百升柴油呢!那天充氣機有毛病,好不容易充起氣來,他們才進去一兩分鐘就出來了。

    白白浪費幾百升柴油。

    那東西充氣快,半個多小時就差不多充起來了。

    放了氣收起來可就麻煩了。

    我爸忙了大半夜,回來氣哼哼地對我們說:‘他們這哪叫“探親”!一個個衣錦還鄉的樣子!媽的這号的往後趁早别花錢請他們回來!’那天晚上他們還吃西瓜。

    沒到下瓜的季節。

    沒到下瓜季節也給他們摘了兩麻袋。

    結果呢,第二天早晨他們離開後,他們住的那房子周圍,哪哪扔的都是切兩半的沒紅瓢的瓜。

    老職工們見了心疼,撿回家去吃。

    聽人講他們裡還有人說這樣的話:‘北大荒當年虧我們的,我們回來怎麼吃怎麼喝都仗義,甭客氣那個!’大姐你說北大荒真虧你們的嗎?當年就那麼個年代,就那麼個條件,你們城裡人去受了點兒委屈,也不是北大荒的罪孽呀!好歹你們掙的是工資不是工分吧?遇上多麼不好的年成,也沒少開過你們工資吧?要怨恨也别怨恨北大荒呀?是不是大姐?當年不是我們北大荒人到城裡花言巧語将你們騙去的吧?” “不是。

    ” “當年你們許多知青是懷着一顆無限忠于毛主席的紅心自願去的對不對?” “對。

    ” “我爸說,你們去了,我們敲鑼打鼓歡迎你們。

    騰出房子給你們住。

    你們受苦受累,我們和你們一樣。

    好點兒的工作,都是你們知青的份兒。

    有幾個我們老職工的子女們能攤得着?因為你們文化比我們高哇!你們忽拉一走,學校沒了老師,拖拉機沒人會開了,衛生所沒人看病了;沒有了電工,沒有了機修工,沒有了會計,沒有了搞農科研的;麥子收不回來,菜長在地裡,我們怨誰呢?” “……” “‘探親’那夥裡,有一個在北大荒呆了還不到半年,就仗着他老子是部隊的官兒,‘走後門’參軍了。

    大姐你說他探的什麼親啊?大姐你說北大荒虧他什麼了啊?大姐你說北大荒沖哪方面對不起他啊?他還抱怨北大荒蓋了磚房,修了公路,有了電線杆子,敗了他的詩興。

    從國外買這麼多先進的農機具幹什麼?這地方永遠永遠保留着一種荒蠻景象才好。

    那才真叫入詩入畫的地方!大姐你聽這是人話麼?說這種話損不損呀?他怎麼不說連麥子幹脆也别種啊?橫豎我們北大荒人該像野人似的住在樹洞裡,見了他這樣的人就圍上去讨面包渣吃?讓他這樣的城裡文明人兒一路坐着大轎車觀自然景,高興胡謅兩句詩的時候有詩可作是不是?” 盡管其實并沒換話題,僅僅換了談話的角度,小俊卻顯得不那麼被動了,越說話越多。

    從那些話中,她聽出了積郁在胸的抵觸情緒。

    當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後,究竟給北大荒造成了什麼樣的慘重損失?究竟在北大荒人的頭腦中造成了什麼樣的具體的傷痛性的思維?她不得而知,也無從想象。

    此前她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若不是小俊這北大荒姑娘當面對她說的這些牢騷甚于親近的話,她永遠也不會徹底擺脫一個返城北大荒知青那種痼疾般的偏執的受損心态,而從另一種超越自我得失的更客觀的立場進行思考。

     她默默地望着小俊,暗想,難道一場曆時十一年之久的始于轟轟烈烈而終于詛天咒地的所謂“上山下鄉”運動,造成的不僅僅是一代人延續持久的失落心理,更是兩敗俱傷麼? 那一片遙遠的記憶中的土地受到傷害了麼?真的受到傷害了麼? 由于我們?那一些印象淡漠了的在記憶中漸漸模糊了的北大荒人受到傷害了麼?真的受到傷害了麼?也由于我們? 是啊,是啊,我們是又回到城市裡來了,在苦澀的回憶之中提煉着美好的或感傷的經曆。

    在與個人命運和生活的疲憊不堪的較量之中忘卻我們的傷痛,愈合着我們的創口,平複着被我們各自的積怨啃得凸凸凹凹的殘缺不全的我們各自的品格。

    而北大荒的土地卻是永遠緘默的,以其緘默顯示出高貴的矜持。

    而北大荒人卻是永遠還要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

    子子孫孫,做那片土地的主人,亦做那片土地的奴仆。

    将他們的後代生殖不息地繁衍在那片土地上,将他們的汗水一把一把甩播在那片土地上,不論前景如何。

     與他們相比,我們的種種積怨種種失落感種種自以為天經地義理由充足的要求補償什麼的心态,是不是證明我們太自私太嬌貴太矯情了呢?她第一次這樣自問。

     “小俊,别說了。

    我想睡一會兒。

    ” “嗯。

    我不說了……大姐你生氣了吧?” “生什麼氣?” “生我的氣呗!” “不……我隻是想睡一會兒。

    ”她閉上了眼睛。

     小俊有幾分猜疑有幾分失悔地瞧着她,習慣地要擺弄自己的辮梢,手在胸前抓了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辮梢可擺弄了,便擺弄裙帶。

     “喵……”波斯貓的叫聲更令她厭惡了。

     “小俊,替我喂喂貓。

    ” “喂啥呀?” “喂你那個幹面包吧,泡點水。

    ” “這,我自己吃了。

    ” 她睜開了眼睛,迷惑地瞧着那北大荒姑娘:“你……沒去吃馄饨?” “嗯。

    ” “你喜歡吃那幹面包?” “馄饨一碗三毛多錢,挺貴的,才六個。

    我要吃飽了不得花一元多錢呀!” “嗨,你這姑娘!……”她一躍而起,走到外屋拎起手提包就出門。

     “大姐你哪去?要是給貓買吃的,我去吧!” “我才不那麼孝敬它呢!整天喵喵叫,煩死了!我也洗個澡去!” 她在門口站住,拉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小俊:“工資。

    給我放抽屜裡。

    ” 那姑娘愣愣地站立了一會兒,也出了門,伏在樓梯欄上望她,已望不見她,隻聽見她匆匆下樓的腳步聲。

    那姑娘回到屋裡,拿着錢又愣了一會兒,忽然撲到窗口,巴望了片刻,看見她走出樓。

     那姑娘離開窗口,靠着窗台若有所思。

    她從信封中抽出錢來——一百多元。

     她沖到門口插上門,将錢揣進了自己兜裡。

    轉而沖入卧室,打開大衣櫃,将裡面的衣服一股腦兒抛在床上,用床單包起,紮了個大包袱。

     她将包袱扛在肩上,倒退着離開了卧室。

     她的目光落在錄音機上。

    她猶豫了一下,扛着包袱走過去提起錄音機…… 姚玉慧洗了近兩個小時。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同什麼死亡了并且腐爛了的東西接觸過似的,這在她内心深處造成一種特殊的敏感。

    那更是一種覺得自己被有害射線輻射了的敏感。

    并非一個有潔癖的女性覺得自己肮髒了的敏感,它曾穿透過她的心靈,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灼焦後的疤痕。

    而那是用藥皂和水洗不掉的。

    她洗着洗着,伏在浴盆邊沿哭了。

     她的“最後的停泊地”,在水霧中變得模糊了,距離她更遠更遠了。

    仿佛是一處可以望到而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仿佛“海市蜃樓”,美妙又飄渺…… 她很長時間沒哭過了。

     她回到家裡,見小俊在拖地:“哎呀小俊,别拖!我自己來!” 房間裡明亮了許多。

     她放下挎包奪拖把。

     “大姐我拖!我幹活幹慣了,一會兒也閑不住。

    你剛洗完澡,肯定怪乏的……”小俊不放開拖把。

     她隻好任由姑娘繼續拖。

     “你還替我擦窗了?” “嗯。

    ” “小俊,你是我的貴客,不許再替我幹活!” 小俊低着頭笑笑。

     她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櫃前梳發,想換件衣服,拉開櫃門一看,見内中變了樣子,又問:“你還替我整理衣櫃了?” “嗯。

    ”小俊拄着拖把,擡頭看她,“大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你又不是外人!”她發現小俊仍穿着自己的鞋,便找出一雙八成新的半高跟皮鞋,放在小俊腳旁,說,“你看我,光給了你衣服,連雙鞋也沒給你!這雙鞋大姐沒怎麼穿過,試試跟不跟腳,大小合适的話就歸你了。

    ” 小俊站在那兒,拄着拖把換上了那雙鞋,來回走幾步,腼腆地笑道:“大姐,還怪合适的呢!” 她也笑了,說:“你像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