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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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來,其實正是想痛快淋漓地大發議論,宣洩宣洩。

    在家裡可沒人聽我這一套!多挖苦我幾句吧,啊?你騙不了我,你比我更需要宣洩。

    咱們之間理應機會均等!” 他們互相瞧着瞧着,忽然都噗哧笑了。

     她從桌上拿起煙盒,又遞給他一支煙,自嘲地說:“别人聽了我們的話,準以為我們是一丘之貉,湊在一起攻擊改革開放後的大好形勢呢!” “而我們卻經常受到真正的保守者們的大肆攻擊。

    ”他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注視着如同漣漪一般飄散開來的煙霧,又說,“在今天,面對現實,真正困惑的并非那些思想保守的人們。

    因為他們對改革開放的前途并不覺得應負什麼責任。

    真正困惑的也不是改革者們自己,因為他們所肩負的曆史使命不允許他們困惑。

    真正困惑的是我們這樣的一些人,一些從内心裡擁護改革開放而又不對此承擔着任何責任的人。

    因為改革開放之對于我們,是一個嶄新的寄托,是一種精神傾向的附着體。

    一旦我們失望了,我們也許将變得比那些保守的人們更偏激。

    我們也許将成為改革開放的最頑強的逆反勢力。

    上個月,我不是回南方老家去了一次嗎?小鎮剛在各十字路口裝上‘行’和‘勿行’兩種信号的交通燈。

    我問警察實行的情況如何?他說:一如所料,信号‘勿行’亮起時,人人都快跑。

    中國的情況正是這樣。

    改革者們想要建立新秩序,而普通的中國人,一方面既習慣于舊秩序,一方面又想要奔跑到新秩序前面去。

    交通信号燈取代指揮棒無疑是進步,但普通的人們不知為什麼一看見交通信号燈則表現得那麼慌慌張張。

    ” “但願我們不要變成為改革開放的阻力。

    ……” “但願……” 他們便都沉默起來,各自心事重重地吸煙。

     那隻波斯貓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躍到他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今天它怎麼變得這麼老實?”他一隻手撫摸着它問。

     她看了它一眼,笑笑,沒有回答。

     電話鈴響了。

    她欠身抓起來聽了一下,遞給他說:“找你。

    ” 他接過話筒聽着,表情漸漸變得愠怒了。

     等他放下電話,她問:“什麼事兒?” “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們母子又吵了一架。

    我那難以調教的兒子揚言要離家出走……” 他将波斯貓從膝上推下地,連句告辭的話也顧不上說,就匆匆離去了。

     波斯貓又躍到了她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

     剛買回來那幾天,它十分不安生,在房間裡上蹿下跳,喵喵叫個不停。

    有天傍晚,她剛一開門,它就從門縫擠了出去。

    她以為它肯定回不來了,深更半夜的時候,卻被一陣陣貓叫聲擾醒。

    那種叫聲像嬰兒的啼哭,顯然不是一隻貓在叫,是四五隻貓在合唱。

    她披着被單開了門看個究竟,但見黑暗的樓梯上和走廊裡,這兒一雙那兒一雙黃的或綠的貓眼在閃耀。

    她将她的波斯貓喚入屋裡,關上了門,外邊的貓們叫得更兇。

    她出出進進驅趕了幾次,貓們一發現她從房間裡走出來,便都不叫了,在黑暗中瞪着她。

    她一次次将它們驅趕到樓外。

    而當她重新躺在床上後,又聽到了它們在叫。

    它們在外邊叫,她的波斯貓在房間裡叫。

    天亮以後,外邊的貓們才散去,她的波斯貓才安靜下來。

     她去上班的時候,發現樓外貼了一張白紙,墨迹未幹的兩行醒目的字是“養貓者,請每晚給貓吃安眠藥”。

     那天她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兩片安眠藥搗碎,拌在食物中給貓吃了。

     那天晚上嚴曉東突然光臨。

    她以為他一定有什麼事兒想請她幫助,問了幾遍,他都說沒什麼事兒,隻是來看看她,聊聊。

    盡管他在公共汽車上曾對她相當無禮,但她早已原諒了他。

    歸根到底,她認為公共汽車上那件事,完全是由于自己不好,不該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

    他态度怪虔誠地向她說些賠不是的話,她隻是矜持地笑笑。

    她甚至對他顯出由衷的歡迎的樣子,因為最終是他幫助了吳茵。

    她問他給了那一對上海夫妻多少錢?他說“不多,不多”。

    她便更加斷定那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她不禁對他懷有了幾分敬意,刮目相看起來。

     “你的貓怎麼了?” 他擺弄那隻波斯貓。

    它躺在沙發上,任他百般擺弄,毫無生氣,如同死了。

     “我給它吃了兩片安眠藥。

    ” “吃安眠藥?為什麼?”他驚訝。

     “昨天夜裡它招引回來許多貓,攪得四鄰不安。

    ” 他笑了,說:“我看見你們樓外貼的那張抗議書了,卻沒想到是針對你的。

    公貓?” 她點頭說是公貓。

     “天天晚上想着給它吃安眠藥多麻煩!交給我,我替你養幾天它就會安分多了。

    ”他胸有成竹。

     “真的?” “當然!我騙你幹什麼?” 她相信了他。

     他走時,将貓抱走了。

     過幾天他将貓送回來了。

    她看出它的确是變得乖順了。

     她問:“你有什麼經驗?” 他說:“我把它劁了。

    ” “它,它可是一隻品種高貴的貓呀!”她瞧着它,連連頓足,覺得自己對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他回答:“高貴不高貴都一回事兒,比劁豬容易得多。

    ” ………… 現在它已經不再是一隻公貓,而僅僅是一隻貓了。

    一隻慵懶的貓。

    除了吃,幾乎整天睡。

    也不愛叫了。

    呼噜聲倒比是一隻公貓的時候響多了。

    它的衆多的“情人”深更半夜來呼喚過它兩次,它對“她們”那種充滿情欲的呼喚相當冷漠。

    “她們”太失望,可能也太悲傷,再也不來呼喚它了。

     她抱着它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一陣困意,迷迷糊糊地卧倒身子睡了一小覺。

    好像還做了一個雜七亂八的夢。

     倏然地她醒了。

    波斯貓仍在她懷裡,死睡得軟綿綿的。

    呼噜之聲有如壯漢的鼻鼾,盡管它已永遠不可能再是“漢”。

    它口中還淌出一些黏液,把她的衣服弄髒了一片。

    那一時刻,她對這隻種族高貴的貓忽然産生了極大的厭惡。

    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寵愛它了。

    這不是它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是嚴曉東的錯。

     “滾!讨厭的東西!”她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

    可是它在地上一滾,就像剛卸了套的驢似的一滾,站起來後,複躍她懷裡。

     “滾!”她又一次揪着它的皮毛将它摔到地上。

     它又那麼一滾,死皮賴臉地瞪着她,還要往她懷裡躍。

     她脫下一隻鞋,不容它站穩,一鞋将它擊了個斤鬥。

    夠狠的一下。

    它卻不叫,逃到桌子底下去了。

    從桌子底下,探頭探腦地窺視她。

     她覺得它不再是一隻公貓之後竟連瞅人的眼神兒也變得怪誕,僅僅這種卑鄙的眼神兒就夠使她厭惡的了。

     她脫下另一隻鞋朝它打過去。

     它則苟且地完全縮到桌子底下去了,它在桌子底下打起嗝來。

    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貓居然還會打嗝。

     她簡直忍受不了這個,自己也感到惡心了。

    她挪開桌子,揪起它,從窗口将它抛了出去。

    這麼做之後,她才想到是從六層樓上将它抛了出去。

    她被自己殺生害命的不人道行為震呆了好一會兒。

     她确信它死定了。

     接着她将喂它吃食的東西扔入室外的垃圾暗道。

     接着她洗被它弄髒的衣服。

     接着她一邊聽音樂,一邊着實為那隻高貴而無辜的貓難過。

     接着她開始寫那封沒寫完的信。

     信是寫給當年營部管理員的。

    在北大荒,在她給營長送毛衣那個寒冷的冬季的夜晚,管理員的妻子死于第四胎難産。

    那不是她的罪過,但時至今日她仍認為,如果派車迅速,孕婦就不會死在去團部醫院的半道上。

     她還給管理員寄過幾次錢。

    最初,基于一種深刻的贖罪心理。

    說它深刻,乃因它曾使她的靈魂在相當長一段日子裡不得安甯。

    後來,則漸漸嬗變為一種依托,一種宗教式的虔誠和童話般的幻想經緯交織的虔誠。

     每當城市生活令她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時刻,她的心便飛回了北大荒。

    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精神的過濾。

    每一次過濾,當年嚴酷的荒謬的虛僞的現實,就漸漸淡化了。

    每一次淡化,都将北大荒描摹成了一幅詩意盎然的圖畫。

    而與令她常常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城市相比,那片她當年生活過的土地終于又重新成為她所日夜向往的地方。

     神秘的白桦林,清澈的小河,“木克楞”房子,鋪展在火炕上的熱乎乎的被窩……甯寂之中的甯寂……被她的幻想充分淨化了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接近着大自然的自自然然的一切事物……外面靜靜地飄蕩着雪花,坐在竈口,讓通紅的炭火映耀着自己的臉,聽不到任何聲音,獨自看一本什麼書,不必擔心有誰來幹擾美好的情境……在細雨濛濛的早晨,挎着個小籃到林子裡去采蘑菇和木耳,順便折回各種各樣的野花……沐浴着黎明的朝晖或黃昏的霞光,登上哪一座山頂,遠眺金色的麥海……北大荒重新成了她精神上的聖地。

     管理員寫給她的信中說,她什麼時候願意回來都行,高興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在信中說自己太思念那個地方了,太思念那個地方的人們了。

     他在信中說那個地方的人們也很思念她這位當年的教導員,說他的三女兒都已經二十多歲了,訂婚了,還記得她。

    天天念叨結婚前一定要到大城市玩玩,看看她…… 她已經回了一封信讓那北大荒土生土長從沒離開過那片土地連小小的縣城也沒去過一次的姑娘趕快來,越快越好。

    她說她一定熱情招待那姑娘,如果工作擺脫得開,也許還會請下一段長假,親自将那姑娘送回北大荒…… 她沒寫完的這封信,是要叮囑那姑娘動身前一定拍封電報給她,她将去火車站迎接,并且叮囑管理員寄一張他女兒的照片來,免得她去迎接時由于已互不認識錯過了…… 她還買了一張折疊床。

    那姑娘來後,她自己将睡折疊床,而讓那姑娘寬寬綽綽地睡在“席夢思”床上…… 她考慮得周周到到。

    她誠心誠意。

    她覺得她又有了一個可以重新回歸的“聖地”。

     倘城市對她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姑娘造成的壓迫太甚,她已明确了該往哪兒逃遁。

     那個地方将是她的“最後的停泊地”。

     她從一本什麼雜志上讀到了一位名叫張欣辛的女作家寫的一篇小說——《最後的停泊地》。

    非常之欣賞這篇小說的題目,從此認為隻有女作家才最理解女人的内心世界。

    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最後的停泊地”,沒有的話,生活在當今的人将太惶惑也太可悲了。

    女人尤其如此。

    她甚至幾次想把這個感歎寫信告訴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但由于自尊心沒寫。

    怕她的信被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連信封也不拆就揉巴揉巴扔進廢紙簍。

     寫完給管理員的信,貼好郵票,擺在一眼可見的地方,心裡想着明天上班時就順路投出去。

    一時沒什麼事兒可幹,又睡不着,便翻雜志。

    她很舍得花錢訂雜志,也相當有時間看。

    翻了半天,沒有哪一篇小說将她吸引,突覺索然。

    猛地想到,也應該往信中夾一張自己的照片才對。

    于是揭郵票,揭封口。

    膠水幹得很快,要揭下郵票揭開封口根本不可能,隻有浪費了一張郵票一個信封。

    重寫了一個信封,找出影集,選擇照片。

    返城後除了工作證上需要的照片,她就再也沒有第二張照片可供比較和選擇。

    而那一張正面标準照上的她,顯得太老了,表情呆闆得不能再呆闆。

    她真不情願将這麼一張照片夾在信中。

    最後她挑了一張自己在北大荒當“毛著标兵”那一年的照片——戴頂羊剪絨的棉帽子,露出齊耳短發。

    那時的她也不漂亮,但年輕。

    意氣風發的樣子,臉上完全沒皺紋,眼睛挺有神。

    但那已是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一個虛假的自己,虛假而又年輕。

    青春裝飾了虛假,虛假似乎也就不那麼醜惡了。

    她甚至對那個“自己”産生了很深的戀情。

    她拿着照片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櫃的穿衣鏡前,仔細端詳鏡中自己那張臉,又仔細端詳照片上自己那張臉,希望尋找到相同之處,結論判若兩人。

    這樣的一張照片寄去,是會使管理員和他的女兒見到她本人時吃一驚的。

    按照片上她的樣子,那姑娘是無法在火車站那種慌慌亂亂的地方認出她的。

    再說,她隻這麼一張令自己感到滿意的照片了,底版早丢了。

    她很有些舍不得寄給人。

    結果是白白浪費了一張郵票和一個信封,最終并沒有夾入照片,又惆怅地封上了。

     她卻忽然想到了那句話——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

     她明白了,與其說自己緬懷那個生活過十一年之久的地方,毋甯說自己緬懷那個付出了青春的地方。

    而在那個地方,她是不可能重新找回什麼寶貴的東西的。

    所有寶貴的東西全丢在回憶中了。

     小妹和她的朋友們,如今卻對她及她的同代人常常表示羨慕。

    羨慕那種所謂“經曆”。

    羨慕愛的苦悶,羨慕“戰天鬥地”的精神,羨慕英勇而無價值的死亡,羨慕艱苦而枯燥的生活,甚至羨慕人性的扭曲……她們說那無論如何是很值得的。

    正像小妹她們所唱的那樣,“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了解歡樂”。

    是的,正因為她們的痛苦太少了,她們的歡樂也很輕飄。

    然而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讓小妹她們如今到北大荒去的話,那兒得先蓋起舞廳和咖啡廳,還得不被管束,還得給高工資,還得允許一個星期回一次城市,并且最好是有班機……否則,她們甯肯在越來越繁華越來越亢奮的城市裡天天唱“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了解歡樂”。

     如今她是了解歡樂了,然而歡樂卻遠遠地避開了她…… 她收起影集,決定幹脆早早睡覺。

    睡不着也要睡。

    她洗漱完畢,服下了兩片安眠藥。

    那本是給貓預備的。

     她躺在床上,熄了燈之後,聽到外面有爪子撓門的聲音。

    她以為自己幻聽。

    然而不是,确确實實是爪子撓門的聲音。

    難道波斯貓回來了?不可能!從六層樓的窗口抛出去的一隻貓,居然會活着回來麼?除非是貓精! 爪子撓門聲不停。

    門上包着白洋鐵皮,聲音刺耳。

     “誰?!……” 明知外面是一隻貓,卻大聲問“誰”。

     “喵……”仿佛回答她,一聲怪誕的貓叫,聽來像人裝的。

     她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爪子撓門聲更響了,要将白洋鐵皮包着的門撓爛似的,使她無法對那種刺耳的聲音不加理會。

     她赤腳下床,蹑足走到門旁。

    她不敢開門。

    想象着隻要一打開門,門外便會有隻人那麼大的貓精立起來撲向她,用爪子撓她的胸脯,如同撓白洋鐵皮包着的房門。

     “喵……”又叫了一聲,凄凄慘慘的。

     她鼓起勇氣,壯着膽子,将門打開一條縫。

    正是她那隻高貴的波斯貓,哧溜鑽進屋。

     “出去!不許進來!我不要你了!出去!……” 它在屋内轉一圈,蹿入她卧室。

     她跟進卧室,見它已躍到床上。

    黑暗之中,那雙異色的貓眼仿佛滿懷歹意地盯着她。

    樓下一家商店遮陽光的帆布涼篷救了它一命,她想不到這一層。

    它居然摔不死使她感到恐懼,它那雙仿佛滿懷歹意的眼睛使她内心發悚。

     她要将它重新驅趕出去,它靈活地這躲那藏。

    她柔聲喚它,終于将它誘到跟前,一把揪住了它的皮毛。

    她又想從窗口抛出它去,但她畢竟不是狠心的女人,撫摸了它一會,放下了。

     她将它關在卧室外,懷着一種可笑的謹慎心理,插上了卧室的門。

    唯恐做噩夢,上床之前,又吞了一片安眠藥…… 第二天,她起得很遲。

    匆匆忙忙喝了一杯麥乳精,一出門,發現門口蹲着一個人,懷摟着一個小包袱,在酣睡。

     “哎,你怎麼睡這兒啊?” 她彎腰推醒那人——卻是一位穿男人衣服的姑娘。

    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像逃荒的。

     “我……找人……” 姑娘揉着眼睛怯怯地回答。

     “找我大姐……” “那我肯定不是你大姐,你到别處找去吧!”她說着,急急忙忙下樓。

    剛下兩級樓梯,站住了,轉身從頭到腳打量那姑娘。

     “找你大姐?” “她叫姚玉慧。

    ” “我就是!”她立刻明白那姑娘是誰,踏上樓來。

     “大姐,我是小俊啊!龐管理員的女兒!看,這是你給我爸爸寫的信。

    ”姑娘從兜裡掏出一封信皮兒肮髒了的信遞給她。

    是她給管理員寫的那封信。

     “快進屋……”她趕緊打開房門,握住姑娘一隻手,将姑娘引入房間。

     “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後半夜。

    ” “你怎麼不預先拍封電報來?” “拍電報幹啥呀?” “讓我接你啊!真是的,委屈你在我門外蹲了一夜!”她抱歉之極。

     姑娘憨憨地腼腆地笑。

    腼腆之中流露出鄉下人在城裡人前那種不知所措的拘謹。

    她注意到姑娘左眼在害着“針眼”。

     “來來來,快坐下。

    你爸爸媽媽都好麼?”她将小俊領到沙發前。

     小俊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沙發一端,低聲回答:“好,都挺好的。

    ” 蜷在沙發另一端的波斯貓躬起身,虎伏着兩隻前爪伸了個誇張造型般的懶腰,望着小俊一步步踱過去,直爬到她身上,又頭尾相接地卧下了。

    小俊竟拘謹得不敢撫摸它,仿佛她的手會将它那高貴的雪白的毛弄髒似的。

     她不禁笑了,說:“你别這麼拘謹呀,在我這裡應該像在你自己家裡一樣随便嘛!”忽然悟到自己剛才問那句話有些荒唐,而小俊的回答也有些荒唐,便問,“咦,你媽媽不是已經不在了麼?” “我媽媽是不在了……我爸爸他挺好的。

    ”小俊臉紅了一陣子,又說,“大姐,給我杯水喝吧!我上了火車就沒喝水,渴死了!” “也沒在車上吃飯吧?” 小俊點了一下頭。

     “那我先給你沖杯麥乳精吧!”她一邊沖麥乳精,一邊又問,“你坐這趟車那麼擠嗎?” 小俊說:“擠倒不太擠,我沒買票。

    ” “為什麼?” “不為什麼,省幾個錢是幾個錢呀!” 這姑娘誠實得可愛,這種誠實博得了她對她的第一份好感。

    将麥乳精放在茶幾上,她從兜裡掏出信說:“小俊啊,你看,我昨晚還給你爸爸寫了這封信,沒想到你今天就來了!在我這兒你千萬别見外,啊?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啊?” “嗯。

    ”小俊解開小包袱,取出一個幹巴巴的面包,一手端起那杯麥乳精,饑餓地咬了一大口面包。

     “别吃那面包了!”她從小俊手中奪下面包,“留着喂貓吧!” 小俊怔怔地望着她。

     她親切地瞧着小俊,說今天上午所裡有會,她這個“小頭兒”必須參加。

    并且詳細地告訴小俊,在附近哪一條街上有浴塘。

    浴塘對面有家飯店,那兒的馄饨很好吃。

     “先去吃馄饨,然後再洗澡。

    記住,餓不洗澡。

    這是經驗之談,否則你會頭暈的。

    要洗盆塘,一定要洗盆塘,盆塘衛生。

    好好洗個澡,解解乏。

    洗完澡就回來,别逛商店,逛丢了怪讓我着急的。

    我一定抽空兒陪你逛遍全市所有的大商店,到處玩玩。

    衣櫃裡的衣服随便你換,喜歡哪件你穿哪件!”她說着,将房門鑰匙從鑰匙鍊上取下交給了小俊,還給了小俊十元錢。

     “大姐,我不花你的錢。

    我爸爸囑咐了,不許花你的錢。

    ”小俊隻接鑰匙,不肯接錢。

    望着她那種目光,像望着一位備加敬仰的人物。

     “什麼話!不許花你自己的錢。

    一分也不許花你自己的錢!快接着,要不我生氣啦!” 小俊這才腼腼腆腆地接過錢。

     她對小俊憐愛地笑笑,說句“中午見”,就走了。

     中午,她回來時,小俊睡着在沙發上,摟着波斯貓。

     小俊沒穿她的衣服。

     她悄無聲息地坐在椅子上,靜靜端詳這來自北大荒的姑娘。

    這姑娘頭發真好,黑而密,可謂秀發。

    紮成兩條柔軟的大辮子,一條壓在身子底下,一條搭在胸上。

    這姑娘的臉色也真好,紅潤潤的。

    這姑娘的身體發育得真成熟啊!像一位充分顯示豐腴之美的少婦的身體。

    胸脯在舊的男人的衣服下高高聳起。

    衣扣勉強扣着,随時會繃開似的。

    這姑娘的脖頸長得太迷人了!不長也不短,而且是那麼的白,使她猜測這姑娘的身體無疑也相當之白皙。

    那是誰的衣服呢?大概是她父親的吧?幹巴瘦小的管理員兩口子,何以會生出如此可人的一位女兒呢? 她根本回憶不起來管理員這位三女兒小時候什麼模樣。

     當年小俊才十歲。

     當年她沒有太注意過管理員的女兒們。

    而眼前的小俊,使她聯想到了一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包在一片綠葉子中。

    或者是一朵野百合花,它們當年在北大荒的野地裡怒放時,火紅耀眼,遠遠地就能發現,引誘人去折取。

     北大荒的野百合花給她留下極深的印象。

     她簡直不是在端詳那姑娘,而是在欣賞那姑娘了。

     她覺得自己非常喜愛管理員這位女兒。

     将要成為這姑娘的丈夫的小夥子是什麼樣的男人呢?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吧?應該是那樣的小夥子!隻有那樣的小夥子才配做她這樣的姑娘的丈夫啊! 她覺得小俊煥發出一種強盛的青春勃勃的生命力。

    盡管睡着,但那種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卻仿佛在這姑娘體内歡歡騰騰地活躍着。

     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般誘人的,怒放的野百合般迷惑人的,在睡着了的時候也仿佛歡歡騰騰地活躍着生命力的,舊的不合體的男人的衣服也不能使其遜色的,充分顯示出女性自自然然而又原始的本質魅力的這姑娘的身體,令三十六歲的其貌不揚的缺乏肌膚之美的老姑娘羨慕極了,嫉妒極了。

    由于羨慕由于并非可恥的嫉妒,使她更加從内心裡喜愛這姑娘。

     她非常驚訝于自己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不是喜愛一件東西,或者一隻貓。

    她買那隻波斯貓,正是為了要喜愛它,現在卻已經開始厭惡它了。

    并不完全是由于它被嚴曉東給劁了的緣故。

    如果它也是件東西,她相信自己早把它扔掉了。

    而它是一個活物,一個生命。

    她不因厭惡而弄死它,是因為她心腸軟。

    她厭惡它而又繼續喂養它,是因為她總得有個伴兒。

    她有了未婚夫而從内心裡不想結婚,甚至厭惡結婚,是因為她不能在情感上心靈上接受他為愛人。

    她害怕和他結婚終于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事實。

    她本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這個事實迫近的日子。

    她對他和對那隻波斯貓差不多。

    她不能完全沒有一個“他”,但她更多的情況下更多的時候厭惡他。

    而在厭惡他的時候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