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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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居然也敢于欺負她,經過串通似的,這個沖過來,那個沖過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擡頭望他。

     他隻是伏在鐵欄杆上沖她不以為然地笑。

     第二個五分鐘裡,她鎮定了許多。

    那些玩得相當油滑的孩子們,不太能随心所欲地欺負她了,她學會了躲閃。

    在左右躲閃之中她學會了進退,在進退自如之中她學會了敏捷地操縱自己的路線。

    這時她才體驗到了快感和樂趣,體驗到了遊藝着的自信。

    每躲閃一次不安分的惡作劇的孩子的“進攻”,她便不由得發出一聲勝利的喜悅的歡呼,并且驕傲地向他招一次手。

    他則在場外為她大鼓其掌。

    她仿佛覺得自己的年齡至少縮小了十歲。

     第三個五分鐘裡,她自己也變得像那些惡作劇的孩子們一樣不安分了。

    她也開始橫沖直撞起來。

    她那種橫沖直撞帶着一股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裡的蠻勁兒。

    那些欺弱怕強的調皮的孩子們紛紛回避着她了。

    那些在遊藝的時候也盡量不失文雅或盡量裝出文雅模樣的姑娘們,也紛紛回避着她了,如同貴婦淑女們回避不拘禮節的吉蔔賽人。

    孩子們和姑娘們分明都有點兒怕她了。

    由怕人而使人怕,這使她内心裡特别高興。

    她簡直有點得意忘形,如入無人之境。

    多少年來,不,十幾年來,不,也許還要長久,也許從她的童年時起幼年時起,就被生活被周圍的環境被自己對自己合乎種種規範的要求壓制得幾乎徹底泯滅了的,不甘羁絆的天性,在她三十歲的時候,在生平第一次遊藝的碰碰車場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遊藝場外的郭立偉驚異地望着自己的嫂子。

    他覺得這個自己以為很熟悉的女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

    她一反常态,不複是一個娴靜的,循規蹈矩的,被憂郁愁苦所沉重壓迫着的女人了。

    她駕駛着碰碰車的姿勢何等的潇灑!她眼睛裡閃耀着睥睨一切的目光!她滿臉都是一個大強者的自信!她分明不屑與那些曾欺負她的調皮的孩子們周旋了。

    她是怎樣地在别人面前抖擻着自己的威風啊!她竟開始故意去沖撞成雙成對的“鴛鴦車”了!那些姑娘們表情緊張,亂了方寸,甚至驚呼起來的時候——她那種不将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帶着股蠻勁兒的沖撞,大有将人家連人帶車撞翻幾個個兒的兇猛之勢,引得那些奮不顧身的“騎士”們慌忙救駕。

    而她卻又靈活又敏捷地一偏車頭,與人家擦車而過,造成一種險象,使人家虛驚一場。

    她的嘴角上就會浮現一絲毫不掩飾的得意的笑容。

    終于她激起了那些“騎士”們的“公憤”,他們聯合起來,形成攻守同盟,對她進行“圍剿”和“讨伐”,于是在遊藝場上展開了一場“車戰”。

    她毫無懼色,表現相當骁勇。

    她在“圍剿”之下左突右沖,有時連連被撞,卻鎮定自若。

    “騎士”們都一個個冷落了保護對象,在與她一個人的角逐之中,似乎獲得了更大的遊藝樂趣和快感。

    她在單槍匹馬的“鏖戰”之中,顯得更其潇灑,更其逞強,更其自信,更其睥睨一切人了。

    正當她像位骁勇無比的女将似的,與那些“騎士”們“鏖戰”得勝負難分,不可開交之際,第三個五分鐘結束了。

     她一離開遊藝場,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給她十五分鐘的票。

     她說:“你看着我如何對付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又進入了遊藝場。

     “騎士”們齊聲發出歡呼。

     一位“騎士”對他喊:“哥兒們,别心疼幾塊錢啊!我們這才叫玩出情緒來了,保證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連這位大姐的一丁點皮兒也不會碰破!” 他仍隻是笑笑,仍伏在鐵欄杆上,饒有興趣地望着她和他們繼續周旋,比自己玩兒還覺得有意思。

    他感到她之對于他,已不再僅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愛的女人了。

    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種逞強好勝的近乎頑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着他,使她在他眼裡增添了從前所不曾發現過的魅力。

    女人不能同時兼備可敬和可愛兩種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覺得可愛必得脫下可敬的披風。

    他是用一種暗暗驚喜的欣賞的目光望着他的嫂子。

    正是在那一時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确立了她的地位——一個可愛的女人的地位…… 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們最普遍的人們,甯肯徹底遺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别人眼裡是一個怎樣的人或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們習慣了貼近别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變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複歸破壞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所以我們在玩的時候,常常覺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

    覺得人人都更加可愛。

     當她和他對坐在冷飲廳的一張小桌旁品着果味冰淇淋時,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悄聲問:“在遊藝場上,我……是不是太沒個樣子了?” 他反問:“該是什麼樣兒呢?” 她低頭尋思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兒!”随後又笑道,“不過玩得真痛快!我想象不到我原來是能夠這麼快樂的……” 他說:“要是中國人都有機會經常這麼快樂地玩兒就好了。

    ” 她忽然起身離開了他一會兒,回來後遞給他十二元錢,他才知道她是換錢去了。

     “票錢?” “票錢。

    ” “你叫我怎麼想呢?”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說這句話時,也一定會加上“嫂子”兩個字的。

     “你别多想啊!反正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我心裡别扭。

    ” “那麼一會兒你還要給我一杯冰淇淋的錢?” 她笑了,用手指在他額角上觸了一下:“瞧你說些什麼話呀!從小長到三十歲,我今天才算盡情盡興地玩兒了一次,還是讓嫂子花自己的錢吧!今天我再不多花一分錢了,全花你的錢還不行麼?” 他理解了她,也笑了,默默接過了錢。

     她重新坐下後,又說:“今後錢對所有的人都更加重要了是不是?”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是的。

    ” “今後錢多快樂就多,錢少快樂就少,是不是?” 他沒有馬上回答。

    他吸起煙來,在他那狹窄的眉心,漸漸現出了一道豎着的皺紋。

    人們都認為眉心狹窄心胸也必狹窄。

    她注視他的臉,暗想這種說法毫無道理,因為她的小偉分明是個樂天的豁達的男人。

     她很有耐性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終于他說:“從前也如此。

    ” 她眯起眼睛,又尋思了片刻,反駁道:“不,從前和現在不一樣。

    從前我們兩人逛一次公園,也許隻帶五元錢就足夠了。

    從前公園裡沒有碰碰車場。

    我隻玩了半個小時的碰碰車,就花掉了十二元,你還沒玩兒。

    從前人人都逛得起公園,有時間的話甚至可以天天逛。

    ” “現在也人人都逛得起公園。

    ” “但卻不是人人都玩兒得起碰碰車。

    如果玩不起,就獲得不到那份兒快樂,就隻能眼巴巴看着别人玩得快樂。

    今天這公園裡發生了許多變化,比如這兒,一杯冰淇淋六毛,差不多比公園外貴一倍……” 他打斷她的話說:“可是這兒環境幽雅,可以坐下來從容地享用,還有音樂……” 她也打斷他的話說:“不錯,你看對面還有舞廳,你看左邊還有飯莊。

    我剛才順便問了一下,一張舞票二元錢,一場一個小時。

    如果我們吃完了冰淇淋,再去跳兩場舞;如果我們跳完了舞,再到飯莊去像樣地吃一頓飯;公園離家很遠,得換乘三次公共汽車,如果我們累了,還想坐出租小汽車回家的話……我進公園時注意了,公園門口有出租汽車站……那我們兩個人逛一次公園需要多少錢呢?……” 他一時不能完全明白她說這些話的意思,便一口接一口吸着煙,聽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我們來到了公園裡,也不玩兒碰碰車,也不坐在這兒吃冰淇淋,也不跳舞,也不到那個挺體面的小飯莊去像像樣樣地吃一頓飯,隻看着别人玩兒碰碰車,坐在這兒吃冰淇淋,成雙成對地走入舞廳,心滿意足地從飯莊内出來,在公園門口坐上一輛出租小汽車回家……那麼我們到底覺得有什麼意思呢?那麼我們何必來逛公園呢?那麼公園裡這一切變化又與我們有什麼相幹呢?我們豈不是在今天逛十幾年前的舊公園麼?像十幾年前小學生到公園裡來過隊日一樣,坐在長椅上啃幹面包,喝旅行壺裡的涼開水?如果我們的話題再從這個公園扯開去,你沒感覺到周圍的生活發生的變化更大麼?你一定早就感覺到了,我今天也切身感覺到了。

    每一種新的變化都給人們帶來新的享受,新的快樂,每一方面新的享受,新的快樂,都必須花錢才能獲得,是不是?所以,我的話千真萬确,今後錢多快樂就多,今後錢少快樂就少。

    誰也無法預購幸福,但是快樂靠我們自己,從來不靠神仙皇帝。

    也不能指望‘政府’!……” 她說得有些激動起來。

     他向她“噓”了一聲,并且擠眼睛。

     她下意識地四面望望,見好些人在對她側目而視。

     她站起身堅決地說:“走!” 他便順從地跟随在她身後離開了那個幽雅的地方。

     他們無言地走到了小河邊。

     她說:“這兒挺好。

    ”就坐下了。

     他便在她身旁坐下了。

     她說:“我剛才那些話他們不愛聽?” 他笑笑,老實地回答:“也許。

    他們看着你那種目光像看着一個‘現代派’的女人。

    ” “‘現代派’的女人?什麼樣的女人是‘現代派’的女人?” “這……一句話說不清楚……” “你直說。

    沒關系!不正經的女人?” “那倒不是!怎麼說呢?真的一句話說不清楚……也許可以這麼認為——想怎麼活着就怎麼活着的女人。

    ” “你認為我是這樣一個女人?” “不。

    我不認為你是這樣一個女人。

    ” “真遺憾!” 她有點兒沮喪地往河中扔了一塊石頭。

    投石驚鳥,驚起了一男一女兩個人。

    那一男一女隐蔽在一塊假山石後,她和他都沒發現。

    那一對兒冷不丁地從假山石後冒出來,倒把他倆着實吓了一大跳!那女的站起時,衣服的敞領還沒扯到肩上去,樣子十分狼狽。

     她的小偉趕緊賠着笑臉向人家道歉:“對不起,實在是不知道……” 那一男一女,像木偶劇中的人物似的,又緩緩地消失到假山石後面去了。

    那男的重新隐蔽前兇惡地瞪了他們一眼,那女的嘟哝了一句:“讨厭!”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來。

     “你再接着說,你為什麼感到遺憾?” “這還用問麼?想怎麼活着就怎麼活着不好?我認為很好!我怎麼不能做一個那樣的女人呢?我像今天以前那樣活着就好?今天我算明白了,我活得太虧了!再像以前那麼活着,我太對不起自己了!我得換個活法!……” 她又說得激動起來,又撿起了一塊石頭要往河中抛。

    他趕緊抓住她那隻手,朝假山石努了努嘴。

     “你想怎麼活?”他放開了她那隻手,卻将那塊拳頭大的、光滑的鵝卵石拿在自己手中掂着。

    它要是被她用力抛在河中,假山石後面那一對兒非得像被彈簧彈起來一樣不可!那就不知又會是一番什麼景象了。

     “想怎麼活?第一,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不管多麼髒多麼累多麼苦多麼不是人幹的活,我都肯幹!隻要掙錢多就行!我已經三十歲了,我什麼技術也不會,我可能也隻配幹那一類别人不願意幹、恥于幹的活兒!掙了錢,我就要快快樂樂地花錢!能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别人怎麼享受我就怎麼享受!真的,我長這麼大就沒怎麼真正快樂過!你也是!我掙的錢也要給你花!你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因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除了你我哪還有一個親人!隻要你别花着嫂子掙的錢往壞道上學就行!如果我們不這樣開始想,别人就這樣開始想了!等我們跟在别人後面開始這樣想的時候,生活早就跑到我們前邊去了!……” 她的話感動了他,他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一隻手,而她任他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絲毫沒有抽回的意思。

     “許多和我們一樣的人,不但已經開始這麼想了,而且已經開始這麼生活了!”他思考着說。

    又瞅定她的臉問:“你知道全市已經有了多少趁錢的人?” 她像個期待老師告訴答案的小學生似的望着他。

     “就這二三年内,全市已經有了一百二十多個趁錢的人!平均每人趁兩三萬!” “那将來趁錢的人越來越多,我們不是很可能會變成窮人麼?” “是啊,完全有這種可能。

    所以我下了班之後,閑着沒事兒幹的時候,我給别人打家具。

    打一個立櫃七十多元,一個星期内光晚上我就能掙七十多。

    我也存了點錢,不存怎麼行呢?……” “難怪你近來這麼瘦……”她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他的面頰,目光中充滿了憐憫,那也是情不自禁的。

     他卻自信地說:“放心,靠我的木匠手藝,我成不了窮人!許多人家托關系送禮物求我給他們做家具呢!因為我自己會設計,我做的家具新穎,符合現代家庭生活的要求。

    不像那些老木匠,差不多一輩子都在按照一種樣式做家具。

    那還能成?今後他們是窮人了,我也不會是窮人的!但是我不想隻為了錢活着,夠花就行,手藝就是一筆取之不盡的存款。

    你組裝那批課桌椅,是我設計的。

    廠裡給我的獎金就七百多!将來實行專利權了,還可以賣專利呢……” 他竟很有些驕傲了。

     “那我呢?那你這個嫂子呢?我怎麼辦啊?”她的手也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我真怕!我覺得生活它變成一個大怪物了!它咧着血盆大口要人拿錢喂飽它!你喂不飽它,它就張牙舞爪擺布你!吓唬你!用它的尾巴梢兒一掃,就不知把你掃到城市的哪一個旮旯兒去了!我也不想為錢活着。

    可是我得先有一筆錢啊!不這樣我怎麼能生活得踏實啊!我可不願意是城市裡的一個窮人!我真是怕極了啊,更怕你撇下我這個嫂子不管不問,小偉你得替我拿個主意呀!……” 他動感情地說:“我哪會撇下你不管不問呢?我也再沒有一個親人了,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我不替你拿主意誰替你拿主意啊?……” 他們便都笑了起來。

     她這才發覺,自己說着話兒的時候,幾乎是傾在她的小叔子的懷裡了。

    她的臉因此羞紅得什麼似的,使他也非常不自然起來。

    她不好意思仍臉兒對臉兒地瞧着他,她稍微側轉了一下身體,卻就勢依靠在他懷裡了。

    他一動也沒有動,坐得像堵牆那般穩。

    她覺得他是完全靠得住的。

     一些半黃半綠的葉子,從河的上遊漂了下來。

    向他們預示着秋天的最初的迹象。

    經過不久前的一場大雨,河水漲高了,也變得混濁了。

    秋天的樹葉是比夏天的樹葉更美麗的。

    陽光和秋風給它們塗上了金黃色的邊兒,金黃色的邊兒略略地向内卷着。

    仿佛是人細緻地做成那樣的,仿佛是要将中間的綠包裹起來似的。

    那綠,也與夏天的綠不同了,少了些翠嫩,多了些油青。

    每一片漂在河面上的葉子的經絡,也顯得格外地分明了,看去仍保持着生命力。

    從上遊漂下來的葉子漸多,如同一艘艘不編隊的古阿拉伯的船隻,無聲無息地行駛着。

    她舒适地依靠在他懷裡,出神地望着它們,就覺得奇怪:它們的葉柄居然都高翹着,一緻地朝向前方。

    她不由地想,樹是一種生命,樹葉也是一種生命。

    有些生命那麼長久,可以千百年地活下去。

    有些生命那麼短暫,永遠不能經曆第二個夏天。

    當明年樹上長出新葉的時候,眼前這些葉子早已腐爛了。

    它們一旦從樹上落下來,除了撿标本的小女孩兒,誰還注意它們呢?而這時恰恰是它們兩種顔色集于一身,變得最美麗的時候。

    而使它們變得美麗的一種顔色,竟是死亡的顔色…… 人呢?人的生命要比一棵樹的生命短得多。

    人的生命其實并不見得比一片葉子的生命更長久。

    人的一生也不過就分為一年十二月。

    如果從一歲到二十歲是人的春季的話,那麼她已經度過了一個女人的夏季的一半兒了,正如九月的葉子。

    九月的葉子能在樹枝上懸挂多久呢?她一向懸挂其上的那一種生活,又是多麼糟糕的一棵“樹”啊!早晨,恰恰就是這一天的早晨,她還欣慰于自己仍擁有着一個女人的一部分青春,仍擁有着一個女人的一部分美,仍擁有着一個女人的一部分魅力,并因此而對自己充滿着一個女人的自信。

    此時此刻,她卻意識到,人也是不能第二次重度自己的某一個季節的。

    那都是一個女人的夏季的最後的美麗,那都是她的金黃色的“邊飾”。

    恰恰是在她認為自己最美麗的這個階段,她那奇異的遲遲煥發的美麗,向她預示了她的秋季的迫近和她的夏季的告别…… 她内心裡頓時起了一陣惆怅,一陣感傷,一陣惶惑,竟不免有些難過起來。

    為那些河中的落葉,也為自己。

     河對岸,一位公園清潔工,戴着大口罩,将一張臉捂得隻露出了三分之一,也不知是男是女。

    雙手持着一把嶄新的大掃帚,一掃帚緊接着一掃帚,将河岸邊那些落葉掃攏在一起。

    另一位清潔工推着垃圾車走來,兩位清潔工從容地将一堆堆落葉收到垃圾車上去了。

    他們,也許是她們,對自己的工作那麼認真那麼負責,連漂在河中的落葉也不放過。

    站在河沿上,都用大耙子摟着,撈着。

    那些漂亮的“古阿拉伯船隻”,水淋淋地被扔到了垃圾車上…… 兩位清潔工走了…… 河面一無所有了…… 隻有養在河中的一條條大青魚的嘴,沒了遮掩,一個小圈兒一個小圈兒地暴露了,吞吐着河面上細小的泡沫…… 從左面,河的上遊,挺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嘩嘩的響聲,是那兩個清潔工在用長杆的鐵耙子往下打樹葉。

    美麗的,鑲着金色“邊飾”的,也許還能在樹枝上懸挂一個月之久的葉子,在鐵耙子的打擊之下,紛紛飄落了。

    它們在空中旋轉着,仿佛不甘落地,而要飛上天空似的。

    它們畢竟沒有翅膀,它們畢竟不是鳥兒,它們絕望地旋轉在空中,描寫出對死亡的恐懼,一種徒勞的掙紮的旋轉。

     它們一時間又布滿了河面,葉柄仍朝着前方。

    美麗的、具有詩意的、古阿拉伯船隊般的死亡的陣營,無規則地排列在河面上。

    造成一種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景,緩緩地順流而下,從容地接受不可避免的命運——鐵耙子和垃圾車。

     自然不為葉子的死亡奏哀樂。

     她突然一轉身,雙手摟抱住了他,頭抵着他的胸膛,急切地慌張地說:“我真怕!我一定得換種活法,還不換種活法就來不及了!……你可千萬要幫我!……” ………… 後來他們買了兩張舞票。

     她不會跳,也不好意思現學,他便也沒跳,陪她看了一場。

     離開舞廳時,她問:“你沒心疼錢吧?” 他說:“心疼什麼?這很值得。

    ” 後來他們在公園裡那個飯莊吃了一頓飯,花了二十三元。

     後來他帶她逛商店,逛自由市場。

     她充滿憧憬地說她要從擺小攤幹起。

     他隻是笑。

     她追問:“行不行呀?” 他不得不回答:“你幹不了。

    ” 她掃興得半天沒再說話。

     後來他帶她到“三十六棚”去觀看新居民區。

    那個地方,怎麼比喻呢?半個多世紀以來,也就是說從解放前到解放後,它一直是這座城市的肮髒的“鞋墊”。

    那個地方住着十數萬人口——多數是裝卸工。

    被叫做“扛大個兒”的男人們,用脊梁和肩膀拱起他們的家庭,生兒育女,老和死亡。

    他們幹着這座城市最苦最累最低下的活。

    與一般工人的區别在于,他們幹活甚至靠的不是雙手,他們幹活靠的也是脊梁和肩膀。

     那個地方,比她所去過的任何一處窮困的居民區更加窮困,窮困得亂七八糟,窮困和肮髒得會給人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

    不知有多少部國産電影中的解放前的貧民窟的外景地是選在那兒實地拍攝的了,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用碎磚亂瓦堆起來的,仿佛裡面住的不是人,而是鼠類。

    那種面目猙獰披頭散發的房子之間,好像壞了牙的醜陋的嘴巴一樣,露出一道道的黑縫——是一條條沒有路燈的小巷子。

    貧窮在其中滋生着罪惡、野蠻、愚昧和堕落,和一切人世間的不幸…… 幾年前,她與郭立強在煤廠卸煤的時候,經常路過“三十六棚”。

    僞滿時期,日本人把那個地方的男人們叫做“苦力的幹活”,幾年前那裡的男人們仍是“苦力的幹活”。

     她沒有想到,她怎麼也不會想到,今天,展現在她面前的,竟會是一幢幢新建的高樓。

    它們組成龐大的群落。

    一排、兩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她想數清,卻數不清。

    寬闊的柏油馬路、刷成銀色的水泥電杆、美觀的路燈、街心公園、商店、俱樂部、醫院、托兒所……家家戶戶的陽台上排着花盆,每一幢樓上都豎着各式各樣的電視天線…… 就連她所看到的每一個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也都是一些嶄新的人,都是一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誕生出來的人,一些可愛的人。

     他說:“這裡現在有十四條街道,一百六十幢樓房。

    另外還有三十二幢樓房正在施工……過不了多久,這裡将會是很美的一個地方了!” 他眼中閃耀出一種興奮的異彩。

     那時已近黃昏,絢麗的晚霞布滿天空,東西南北都有塔式起重機靜止的剪影高高聳立着。

     她望着他驚詫地問:“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 他孩子似的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前幾天我騎着自行車來數過。

    ” “為什麼來數?”她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和你今天的感受不太一樣。

    我可不覺得生活是一個大怪物……我覺得生活變得像是萬花筒了。

    它越變越使我感到新鮮,越吸引我注意它,越使我感到活得挺來勁兒,挺受鼓舞……” 她忽然覺得他比自己年長了好幾歲,覺得他是一個比他的哥哥還成熟的男人了。

    因為促使他哥哥成熟的是憂郁,而促使他成熟的是樂觀。

     男人的憂郁和樂觀都是足以影響女人的生活态度的。

    她心說,徐淑芳,你也許完全用不着惴惴不安地看待生活呢,無論如何它不是變得更令人滿意了麼?你必得有充分的信心騎到它的背上去,管它像不像一個大怪物呢!你要将它當做一輛碰碰車,你要緊緊抓住它的犄角,就像你在遊藝場上牢牢掌握住碰碰車的方向盤那樣!…… “嫂子,你在想什麼?” “小偉,我真想親你!” 她的臉紅似鮮花。

    并不是因為自己說出的忘情的一句話,而是因為晚霞照耀在她臉上…… “淑芳,淑芳……起了沒有啊?” 門外傳來孫二嬸的話聲。

     “還沒起呢,二嬸有事兒麼?” “别做早飯了,起來到我家吃吧!有粥,有饅頭,還有鹹鴨蛋!”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就開始匆匆地穿衣服。

     今天她有很重要的事跟馬嬸商議——她要開始彈棉花。

     小偉說,秋天一過,家家戶戶都要做新被,彈棉花準能賺一筆錢。

    彈棉花機簡單,搞點舊部件他就能幫她組裝起一台來。

     她絕對相信她的小偉。

     她要從别人的破棉套中“彈”出一個三十歲的有家而沒有家庭的女人熱情奔放的生活樂章——當别人獲得新棉套的時候,她預見到了她獲得的将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