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款,是意向尚不明确的事業的基金。

     她走出家,鎖了門,恨不得一步就邁出院子,她有點不願讓鄰居瞧見她這身衣着。

    偏巧孫二嬸也從家裡走出來,瞧見了她,好奇地問:“淑芳啊,哪兒去呀?打扮得這麼體面!” 她紅了臉發窘地說:“體面什麼呀!二嬸,我去看一場電影。

    ” “看電影?”孫二嬸的好奇陡增十倍,揶揄道:“八成會什麼人去吧?” “二嬸您盡會開玩笑!我哪有心思去會什麼人啊!”她不好意思就那麼徑直走掉,隻好站下和孫二嬸胡扯幾句。

     “去吧,去吧!别晚了,看不到片頭兒多掃興!” 孫二嬸倒很識趣,催她走。

     離開了那個院子,離開了那條小街,穿過幾條胡同,走到了城市的一條馬路上。

    嚴格地說,她的家,更嚴格地說,郭氏兄弟的家,不能算是在市區,隻能算是城市的邊緣。

    這條馬路的盡頭才接近城市的熱鬧處,而要到這條馬路的盡頭,得乘十幾站公共汽車。

    馬路盡頭的熱鬧,也不過就是有一個農貿市場和一個小電影院而已。

    當然也就有一個派出所,夾在農貿市場和電影院之間。

    這是一條毫無可觀之處的馬路,城市的顯著的發展和變化還沒有推進到這裡。

    馬路兩旁有些樓正在蓋着,盡是灰色的簡易商品樓,同樣毫無可觀之處,使人覺得還沒蓋完已經舊了。

    她等車的時候,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她怪不自在的。

    極少有時髦女人出現在這一帶,而人們的目光告訴她,她仿佛是一個時髦的女人。

     但一到了鬧市區,她便覺得自己黯然無光了,幾乎沒有誰再注意她了。

    許許多多的女人仍穿着夏令時裝,她們大多又是年輕的女人,她們似乎存心要向後延長季節似的。

    她竟有些奇怪,這座城市的年輕女人從哪一天起都變得這麼漂亮了?比她們更漂亮的女人們的時裝是哪兒賣的呢?城市又從哪一天起開始變得有點像所謂“花花世界”了呢?兩條最繁華的馬路交叉的中心,高高地矗立着一座青銅雕像——一個健美女人的裸體,向天空舒展雙臂。

    她覺得它真是美極了!然而她不好意思駐足久看它。

    除了她,并沒有誰注意它,好像它已經在那兒站立了至少一百年!而她清楚地記得,一年多以前站立在那兒的還不是那個裸體的健美的女人,是毛主席莊嚴地倒背雙手,披着大衣的雕像,也是青銅的。

    因為她在一年多以前曾跟随二十餘萬返城待業知青的遊行隊伍經過這裡。

    那個劉大文還爬上了毛主席的青銅雕像的底座,一手攬着毛主席的一條巨腿,一手有力地打着拍子,用他那毀滅了的嘶啞的金嗓子,指揮大家反反複複隻唱兩句歌: 兄弟們啊,姐妹們啊, 不能再等待 那個大雨嘩嘩的“五一”! 如今二十萬待業知青是真正地被城市所吞沒了,他們再也沒有向城市顯示過一次集合起來的聲勢。

    城市冷靜地教育了他們,盲目的憤怒的行動對于他們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他們中的每一個,畢竟都得首先作為一個人活着。

     城市不是演兵場。

     誰要重新做一個城市人,誰就得克服掉依賴群體的習慣,城市不管這種習慣對于誰多麼重要。

    而事實上,即使在動物方面,習慣依賴群體的也大抵是那些弱的生命……她這麼想。

     她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想,那憤怒過,呐喊過,哀唱過,示威過的二十餘萬中,今天是強起來了呢?還是更弱下去了呢? 耳畔忽聽一陣喊: “快來買呀,《怎樣過好性生活》!堪稱性生活指南!分析性冷淡心理!新婚夫妻的良友!中年夫妻的福音!老年夫妻的參考!一切男人女人性生活和諧暢美的保證!……” 她以為是瘋子在喊,轉身望去,卻見離她六七步遠的地方,一個書攤小販,手揮一本白皮書,熱情奔放地叫賣着。

    幾個小夥子和幾個姑娘,包圍着書攤,各持一本,高考前的用功學生似的在看,充耳不聞市聲。

     “嗨!你們到底買不買?不買别亂翻!……” 小販一一從他們手中奪下了書,于是他們紛紛掏錢來買。

     那小販背後,是一塊巨幅宣傳闆。

    紅漆襯底畫着一男一女的黑漆頭部剪影,唇若吻而未吻。

    黃漆寫着一行正楷大字赫赫然是——一對夫妻隻生一個好! 她暗暗吃驚于城市竟變得如此之不害羞了!或許由于它從前正經得過了頭吧?其實她心裡倒極想買那麼一本書。

    但是她太厭惡那個書攤小販的招徕方式,如果他不那麼大喊大叫她便會真的走過去買一本。

     她趕快朝公園走去,唯恐自己經受不住那令她厭惡的書攤小販的誘惑。

     一年多,僅僅一年多,城市的變化使她耳目一新,使她吃驚不小,使她受到不少生動的刺激。

    無論如何,她是一點兒也不後悔的。

    她想,她是一個城市人,是一個并不自暴自棄的年輕的城市女人。

    再沒有什麼群體可依賴,城市也不可依賴,隻可适應;所以她得将城市感覺透了。

    除了一個女人那種細微的感覺,她沒有别的方式更了解它,更熟悉它,更接近它,更習慣它;盡管她是它養大的。

     她低着頭,一邊走一邊思想,撞到了什麼人身上。

    擡起頭,她瞪大了眼睛——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穿遊泳衣的少女。

    不,不隻是一位,而是三位。

    三位少女都身着紅色遊泳衣,都赤着腳,身材都相當之窈窕,皮膚都相當之白皙。

    紅白相映,如三朵出水芙蓉,長發也都水淋淋地披散在肩頭。

     “對不起……”她反應迅速地道歉,連退兩步,望着三朵豔嫩的“花兒”,竟疑惑今天不是今天仍是昨夜,自己仍醉卧家中床上做着離奇的夢幻。

     “沒什麼……”被她撞了的那一“朵”,不介意地笑笑,擡起一條玉腿,拿手揉腳趾。

     “我……不該低着頭走路……” “嘿!你們就這麼在街上晃?當在家裡哪?”一位交通警威嚴的面孔。

     “怎麼了怎麼了?從江邊到家就這幾步路……” “那就辦展覽呀?受過文明教育沒有?” “你受過!哎,那你看我們幹嗎?” 她走出越圍越多的人群,争吵聲一直跟着她,少女們的聲音脆脆的…… 咦,前面何時蓋起了一座大廈?——國際旅遊俱樂部?好氣派!半月形的宏偉建築的外體,遍鑲着咖啡色的玻璃。

    她不知道那種玻璃是用外彙進口的。

    在九月的上午的燦爛陽光照耀之下,整座大廈熠熠生輝,流霞溢彩,顯得豪華無比。

    樓口的大理石台階中間鋪紫紅地毯,兩名穿漂亮制服的英俊而年輕的男侍,莊嚴地鶴立在宮闱式的門首兩側。

    一陣陣舞曲從門内傳出。

    樓前廣場停着一排排小汽車。

     許多衣着時髦的漂亮的她的女同胞,或獨自或三三兩兩徘徊徜徉在門首。

    她以為她們是被好聽的舞曲所吸引,但很快便看出,吸引她們的并非舞曲,而是進進出出的外國人,自然是外國男人;不分年齡,不分種族,不分膚色,不分高低胖瘦美醜的每一個外國男人。

    隻要是沒有外國女人陪伴着的外國男人,不管是單獨的外國男人還是兩個三個四五個在一起的外國男人,他們一出現,她們便像訓練有素的獵鷹發現了捕捉目标一樣撲上去,急急地熱烈地用拙劣的外語表達什麼意思。

    看得出來,那些外國男人聽不大懂她們的中國話夾雜着外語的低低的表達,但似乎卻不難明白她們的意思。

    他們也格外被她們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剛剛從小汽車上踏下來的外國男人,也都習慣地用目光獵捕着她們。

    這種情形,就使她很難判斷,究竟是她們在獵捕他們,還是他們在獵捕她們。

    也許隻能說,那是一種互相的獵捕。

    都是鷹,也都是目标。

    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的不同不通在此時此處似乎沒有什麼表達的障礙。

    她們有的被他們帶入了樓内,有的被他們帶入了車内。

    不能捕捉到目标或者不能被當做目标捕捉了去的,就顯出很失落和很嫉妒的樣子…… 在“國際旅行社”五個朱紅大字的“旅”字上方,懸着比她家裡的圓桌面兒小不了多少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光彩奪目,标志着這座大廈是中國的。

     大廈的豪華盡管使她驚歎,然而畢竟不至于使她傾倒。

    很使她傾倒的是她的那些女同胞們,她們的衣着那麼時髦,典型的“資産階級的奇裝異服”,她們都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那麼富有女性的魅力…… “小姐,想跳舞麼?……” 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在她身邊彬彬有禮地問,她沒有轉身,隻是将臉側了過去。

    由于生平第一次被稱為“小姐”,内心不免驚慌。

     那是一位四十五六歲的男人,瘦而高。

    穿一套棕色西服,系一條黑色領帶,領帶上别一枚精緻的顯然是金質的領針。

    兩鬓有白發了,精神卻很矍铄,目光炯炯的,禮貌文雅之中,透露着他那種年齡的男人特有的自信,挺有風度。

    這個陌生的男人,在她不經意間,像頭獵豹似的悄沒聲兒地就接近了她,引起了她一種女人的本能的警惕。

     她努力不使内心的驚慌表現出絲毫,鎮定地微笑道:“謝謝,我不想跳舞。

    ” 她欲立刻離開,可他緊接着問:“那麼,想不想到郊外兜兜風?我的車就在那兒,那輛白色的。

    ”他指了指十幾步遠處的一輛白色小汽車。

     車内,戴墨鏡的中年男司機,正像密探似的望着她。

     “不,不想兜風。

    ” “我姓陳,耳東陳。

    美籍華人,到這座城市來辦些商務……” 他似乎并不因為她既不想跳舞也不想兜風而感到遺憾。

     “陳先生,您找錯人了。

    ” 她冷冷地說。

    一說完,拔腳就走。

     她覺得受了嚴重的侮辱。

    但是又不知為什麼,走出不遠,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一位穿旗袍的姑娘正挽着那位陳先生踏上豪華大廈的鋪紅地毯的台階…… 她想,那位乘虛而入的姑娘,心裡一定會嘲笑她的不識擡舉,并且慶幸自己終于捕捉到了一個半老頭子吧?…… 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她,今天的的确确是感受到了城市腹地發生着不可思議的變化。

    絕不是她在家裡所能想象得到的,也不僅僅是她所看到的。

    她仿佛覺得自己所看到的,不過是穿插幕間的稱節目,有意思而已。

    城市什麼時候才拉開它的大幕,使她看到小得上是正劇的内容呢?她不喜歡那三位隻穿着遊泳衣在鬧市區行走的少女,不喜歡那些徘徊在國際旅行社大廈外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喜歡那位美籍華人陳先生……但也不十分反感。

    因為她明白反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她明白這一切已構成了和繼續構成着城市在一九八一年的某種色彩。

    城市不是為她而變的,也絕不會按照她的好惡而變。

     生活可能也是有性格的。

    她想,人拗不過生活,誰也拗不過生活。

    人與生活對峙的話,歸根結底,遭受損失的将是人。

    她想,徐淑芳,你今後得用極其寬容的眼光看待生活了呢!你也得學會對你自己寬容些了呢!否則,你就别抱怨生活處處和你作對。

     何況她看到了自己很喜歡的事物——那一座豪華的大廈,那一尊高高矗立的裸體的女人雕像…… 她仿佛感到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粉齑,飄蕩在城市的空氣中,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到肺裡。

    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從生活的本體揮發了出來,改變着城市的空氣的成分。

    改變着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的肺活量。

    使他們在被改變的狀态下,臉上都有着那麼一種撲朔迷離的神情。

    他們和她們那種神情中,包含着種種活潑的欲望,種種生動之極的欲望。

     她終于走到了公園。

    貼着公園的美觀的綠色鐵圍栅,她加快了腳步向門口走去。

     幾百名手擎各色花環的小學生,在公園内的草坪上排列成整齊的方隊。

    不知懸挂于何處的一隻大喇叭,送出了一個男人富于鼓動性的聲音: “好!剛才那一遍做得很好!我們再來一遍……校慶!我們學校的生日!大家心中一定要想到這一點!要顯出萬分激動的樣子!剛才那一聲‘啊’不好!毫無激情!要持續一分鐘左右!然後充滿活力地向前奔跑,向假設主席台奔跑,要如同一群飛翔的小鳥一樣!那一天有市裡的領導坐在主席台上……” 忽然,那一列列方陣,齊發一片“啊”,一片興奮的歡呼,如同一群飛翔的小鳥一樣,朝同一個方向飛翔而去。

     是一輛載着汽水箱、冰棍箱和面包箱的三輪平闆車蹬了來。

    它頃刻被包圍了,看不到了,各色花環丢棄在草坪上…… 走在公園圍栅外的徐淑芳,不禁撲哧一笑。

    從前嚴嚴肅肅的生活如今變得這麼有趣了!她認為這不失為一種令人愉快的變化。

    她覺得那男人的富于鼓動的聲音和語言不無造作,而那些如同一群小鳥似的撲向飲食的小學生們,則要真實得多了。

     她一眼便望到了她的小叔子,穿一套深灰色的筆挺西服,也紮領帶,一條深紅色的斜排黑點兒的領帶,臉刮得光光淨淨的,頭發精心地梳理過,顯得那麼精神煥發,那麼年輕,她覺得她的小叔子原來挺英俊的。

     她走到他跟前後,低聲問:“我怎麼樣?” 他相當認真地說:“很好。

    ” “僅僅很好?”她不滿足于這樣的評語。

     “很有風度……還顯得很……漂亮!” “真的?” “當然真的!” 她愉快地微笑了。

     “我呢?” “你……簡直帥極了!” 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四十了。

     那一夜郭立偉住在了家裡…… 他交給了她整整一包蠟燭。

     盡管并沒有停電,她卻不想開燈,而燃起了一支支蠟燭。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偏要燃蠟燭。

    也不願明白。

     她聽由她的心情的支配。

     在燭光輝映成的夢一樣的詩一樣的如同初生嬰兒玫瑰般膚色的紅暈之中,他們的肉體乃至他們的靈魂,激情奔躍地演奏人類最古老的那一首“歡樂頌”。

    是的,它是最古老的。

    也是最永恒的。

    它是最高貴的。

    也是最通俗的。

    它是最傳統的。

    也是最現代的。

    它是最優秀最傑出的千載不朽萬古不厭的。

     因為它是亞當和夏娃合譜的人類的第一首“歡樂頌”…… 它之動人在于隻能用生命演奏。

     而唯生命是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都擁有的。

     故它不是神曲。

     神不指揮着…… 而她從一個歡樂的夢中醒來後,才黎明。

     他已穿着整齊,坐在沙發上吸煙。

     她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床上,靜靜地望着他。

    想回憶起那具體是一個怎樣的夢,卻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了。

    隻是感到有一縷歡樂的似乎五彩缤紛的餘而不盡的體味,像隐隐的音韻,像飄渺的雲霞,仍缭繞在印象中…… 沒有愛情的男人或女人形同瘸子。

     無論如何,愛是重要的。

     她想,我現在可以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她想,她之對于他的愛,其實質也許是對同一個男人的愛的延續吧?誕生在一段夭折了的情緣之中?…… 她仍安适地躺着,仍溫柔地望着他,覺得能在一個靜谧的黎明時分,這樣子地望着一個男人,而那男人又和自己之間超越了一般的親昵界線,彼此都給予了靈與肉的渴望和安慰,乃是很美好的,乃是一種惬意的幸福。

     一個女人擁有一個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她想;否則,女人會漸漸忘記自己是一個女人。

    而對于女人,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比這更糟糕了。

     她想,一個人,尤其一個女人,能夠真真實實地說話真真實實地生活也是多麼的美好!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了。

     他碰見了在院裡扇煤球爐子的孫二嬸。

     “立偉,昨天晚上在家住的?” “啊。

    ” “我說立偉,你呀,也該經常回家裡來住住!你嫂子以前受的那些苦楚,就不提了。

    自從和你哥哥辦喜事兒那天往後,也還是有苦難言呀!待業這一年多裡,天天就不見她出家門,剛說分配了個工作吧,大家夥都挺為她高興的,昨兒我聽她講又沒活幹了!你又根本不着個家。

    八不成這家就不是你的了?你哥不在了她就不是你嫂子了?沖着名分上你也該經常回家看看她,安慰安慰她,替她分擔分擔憂愁哇!你不能把她撇閃得孤苦伶仃的!你說二嬸的話在理不在理?” 心直口快的孫二嬸,扯住他袖角,唠唠叨叨,一邊數落一邊歎息。

     “二嬸,你說得在理。

    我聽你的話!” 孫二嬸見他下了保證,才放他去。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發自肺腑的話。

    并且确信,生活對人畢竟是寬容多了。

    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孫二嬸那雙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将他盯得“做賊心虛”起來才怪呢!連當年街道婦女專政隊的隊長孫二嬸都變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間到底還存在着什麼了不得的嚴峻的阻礙呢?孫二嬸那雙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銳的,無疑已從他那有幾分窘狀的神色看出了什麼破綻。

    剛剛離開了一個女人懷抱的男人,他内心的隐情瞞不過另一個女人的眼睛。

    然而孫二嬸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忏悔! 他就一邊走一邊哼起歌來…… 早晨的陽光悄悄地從床上移到牆壁上去了。

     她仍沒起來。

     她靜靜地回想着昨天。

     昨天充滿快樂! 碰碰車多麼好玩兒!一次五分鐘,兩元錢。

    就是索價太高了!那些為孩子一次次買票的父親和母親們,一邊詛咒王八蛋發明了這麼一種賺老百姓錢的方式,一邊掏錢包。

    孩子們卻隻管不厭其煩地玩兒。

    即使是王八蛋發明的,對于他們也肯定是個好王八蛋。

    他們準是都挺感激王八蛋。

    卻不見得感激為他們付錢的爸爸媽媽。

    他們可能還不知道掙錢是怎麼一回事兒。

    有些孩子居然玩兒得非常老練,非常油滑,非常刁。

    他們橫沖直撞使别的孩子防不勝防,躲不及躲,驚慌失措時,一個個感到那麼開心!而他們能敏捷地閃避過别人的碰撞時,一個個又表現得那麼自信,那麼驕矜,仿佛不可一世。

    與其說他們在享受快樂,毋甯說他們也是在從小演習将來闖蕩社會的本領。

     碰碰車場上的主角當然是那些年輕人,那些二十來歲的姑娘和小夥子們。

    在她們的車輛旁,大抵有他們的車輛保護着,如同騎士保護貴婦。

    他們要在這裡尋找的是和孩子們截然不同的感覺。

    那可能更是一種象征性的感覺,玩樂之中捕捉情愛的感覺。

    他們——是他們,而不是她們——掏錢包時可絕不發任何詛咒之詞。

    也許因為他們是在為姑娘們付錢的緣故。

    他們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就買下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的票,以示自己将來是絕對養得起一個愛玩碰碰車的老婆的。

     她聽到一個小夥子瞥着一位當父親的,譏笑地對自己的姑娘說:“沒錢就别到這兒來‘現眼’麼!” 那位當父親的,死拉硬扯着自己的孩子離去。

    而那孩子雙手抓住碰碰車場的鐵栅欄,哭哭啼啼,樣子十分可憐。

    氣得那位當父親的幾次舉手要打孩子,卻又舍不得打。

     她的小偉看不過去,替那孩子買了兩次的票。

     “我不是舍不得為孩子花錢!”當父親的紅了臉向她的小偉解釋:“我是沒帶那麼多錢!他已經玩兩次了,這孩子,太不像話!” 收票的小夥子,仰臉望着天空,一邊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邊說:“既然帶着孩子到公園裡來玩,為什麼預先不把錢包塞鼓點兒?” 那當父親的臉就更紅了。

    孩子已經進入碰車場,坐在車上橫沖直撞起來了,他還一個勁兒地向她的小偉解釋着:“我真是沒帶那麼多錢!忘帶了!家裡有的是錢!上星期在‘東來順’請客兒,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這年頭,花幾個錢算什麼?敢掙敢花!有錢不花,丢了白瞎,死了白搭!忘了多帶錢,您看還就是忘了,家裡有的是……”那已經不是解釋,而是在聲明。

    也不是在僅僅向她的小偉聲明,而是在向周圍所有的人聲明——我不是缺錢花的人!我是個趁錢的人!家裡有的是錢!今天出門忘了多帶些…… 她的小偉隻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圍的人們也隻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夥子似乎不那麼相信,繼續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兒,仍仰臉望着天空說:“您家裡再趁錢也别宣傳起來沒完沒了啊,小心溜門撬鎖的盯上您!” 人們在向貧窮告别。

    不,不是在向貧窮告别,更是在向以窮為榮的時代告别。

    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錢來出手大方的人們都那麼富有。

    她看得透徹,那些人都是在顯示富有。

    她明白了,窮,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憐憫和同情。

    也許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僅僅是富有,則足以使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個上等人了。

    她仿佛細微地覺察到,一個以富有為榮的時代正在悄悄地逼近着人們。

    它是一個龐然大物。

    它是巨鳄。

    它是複蘇的遠古恐龍。

    人們都聞到了它的潮腥氣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

    它可以任富有的人們騎到它的背上,它甚至願意為他們表演節目。

    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會将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他們将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為泥土。

    而普遍的人們不僅事實上都并沒有變得怎樣富有,大概連怎樣才能真正富有起來也還根本不知道。

    所以他們恐怕隻能裝出富有的樣子,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并幻想着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

    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就爬将過來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撥拉着人——對它誠惶誠恐的遍地皆是的生靈,當它爬過之後,将他們分為窮的,較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最富的。

    就像農婦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撥拉着。

    它将用它的爪子對社會進行重新排列組合。

    它将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

    它唯獨不吞吃貧窮,它将貧窮留待人自己去對付。

     普遍的人們對付得了貧窮麼? 貧窮不是一向都由國家來對付的麼? 人們不是一向習慣了說那樣一句話——“依靠政府”麼? 而“政府”又去靠什麼呢? 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紅着臉喋喋不休地宣揚自己“家裡有的是錢”的父親家裡果真“有的是錢”。

    因為他那雙“蓋兒鞋”太破舊了,已經穿扁了,像兩輛敞篷車。

     她從周圍人們對那位做父親的男人表示出的憐憫的微笑之中,也窺見了人們對自己的普遍的隐藏的憐憫。

     她十分懷疑僅僅靠工資便能維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闊的面子。

     人們害怕自己不像一個趁錢的人似乎更甚于害怕真實的貧窮。

     而她卻是很實際的。

    她竟不想玩碰碰車了,她舍不得花兩元錢玩五分鐘,她認為這個地方“出售”的快樂是高價的,高價的快樂不屬于待業者。

    可是她的小偉已替她買了玩三次的票。

    她主張退掉兩張票,她說她隻玩一次就夠了,她說她玩三次之多也許會頭暈。

    他卻說,要玩,就玩個痛快。

    頭暈了,就退場。

    她說那樣不是浪費了票,太不合算了麼?他笑笑說,人在玩的時候,不應該考慮合算不合算。

    難道他也學會僞裝趁錢的人,學會充闊了麼?…… 他自己卻不玩,他說他早就玩膩了。

    他伏在鐵欄杆上望着她玩。

    第一個五分鐘裡,她那輛碰碰車簡直就不是車,是個“嘎兒”。

    被别人的車撞頭撞尾,撞得滴溜溜亂轉。

    她雙手緊緊攥着方向盤,瞪大着一雙眼睛,緊張極了。

    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