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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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死被強烈激怒過的當年的返城知青們,有幾個還談起一中事件?有幾個還談起一九八〇年“五一”國際勞動節那一天舉行的震驚全市的大示威?有幾個還談起郭立強這個死者的名字?此時此刻,有誰還在懷念他?除了她,除了他的弟弟。

    生活就是這樣,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

    對于生活,一切過去了的事情,都終将是被人忘卻的事情。

    在人心裡最不能久駐的恐怕還是人。

    一年,僅僅一年,她每每懷念起他時的那種感傷,不是已經一天天從她心間消散了麼?就像峽谷之中的濃霧,在太陽升起後會漸漸消散一樣。

    對于她,他已不過是她曾愛過的一個男人。

    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她又想起,為了甯甯,她和吳茵在江畔會面的時候,吳茵曾對她說應該忘掉之類的話。

    當時她認為吳茵是個心靈冷漠的女人,甚至對吳茵的話有些反感。

    而事實上,她已經差不多忘掉了他。

    此刻她注視着照片上的他,心靈竟是平靜的。

    她暗暗吃驚于自己此刻心靈的平靜,卻也隻是吃驚而已,并不能再引起更使她激動的感情波瀾了。

    她不得不承認,無論誰忘掉一個死去的人,那本是很正常的事,絕不證明人的心靈怎樣。

    人忘掉一個愛過的人,應該如同忘掉一個恨過的人。

    人不應該生活在懷念之中,人不應該靠回憶生活,不管那種回憶多麼影響人。

    也許隻有對生活絕望了的人,才靠某種懷念某種回憶過日子吧? 吳茵的話是有道理的麼? 還是我也變得心靈冷漠了? 不……我的心靈并未變得冷漠。

    恰恰相反啊,它分明是比原先更能蓄藏情感了啊!…… 攝影師當時也讓她笑一笑,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從照片上卻看不出來,照片上的她滿面籠罩着愁苦。

    而此時此刻的她在吃餃子,心情愉悅,毫無感傷。

    即使想要強迫自己感傷起來也不能夠。

    她暗暗吃驚于自己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女人?暗暗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壞女人了? “嫂子,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哥……” 郭立偉也朝牆上的照片望了一眼,輕輕放下筷子,盯着她說:“嫂子,該忘的,就不該再想了。

    ” “包括你哥哥?” “……包括我哥哥。

    ” 她萬萬料不到他會這麼回答!回答得這麼平靜! 她也輕輕放下筷子,雙手捧着臉頰,兩肘支在桌上,迎着他的目光,低聲問:“立偉,你已經把你哥哥忘掉了麼?” “怎麼可能呢?”他垂下了目光,“隻是不再想他了。

    ” “原先你想他的時候,想哭過麼?” “想哭過。

    ” “我也是。

    ” “有時候我覺得哥哥是到外地去了,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回來,突然站在我面前。

    ” “我也是。

    ” “以後我想起他的時候,就好像有一個人在旁邊勸我,對我說,死是解脫,他解脫了,你還沒有。

    他從來沒有輕松地活過,你該活得比他輕松。

    一個人隻有一條命,你得珍惜你自己的命,你得讓你的生活中幸福多一點兒,快樂多一點兒……” 他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她坦白地說:“我也是。

    ” “有時候,我總覺得,那個勸我的人好像就是……” “是誰?……” “是你……”他又擡起頭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

     “我……也是……” “我就學會了勸自己,我常常對自己說,郭立偉,你哥哥死了,你還有個好嫂子呢。

    你也得盡力,使你嫂子的生活中幸福多一點兒,快樂多一點兒……” 我也是——她說。

    沒說出口,在心裡說。

    她始終注視着他,她想:立強,我們如果不是有一個弟弟,而是有一個妹妹,那我的命會是怎樣的呢?…… 她受一種深厚而隐秘的柔情的驅使,緩緩站了起來,鎮定地走到他身邊,毫無顧忌地捧起了他的臉,俯視着,端詳着。

    她覺得那張臉真是年輕!顯示着幾分男人的成熟,又顯示着幾分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那張臉上交融得很和諧。

    她心中鼓蕩起一陣愛意。

    就在那一時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明白了她除去需要工作之外尤其需要什麼。

    她絲毫也不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恥,更不感到罪過。

    她任憑那一種深厚而隐秘的柔情駕馭着她,她任憑那一陣愛意鼓蕩着她的心。

    她的臉紅豔豔的,那乃是因為柔情和愛意一下子從她心裡溢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棵筍,不是從土地下,而是從塘底的淤泥中,一下子就生長了出來,瞬間沖破了一片死水,嫩綠嫩綠的,清清新新地挺立在水面之上,并且繼續勃勃地生長,一節一節地向上拔。

     他也是鎮定的,仿佛他早就習慣了她對他如此親愛似的。

    他笑了,說:“其實餃子有點淡,我口太重。

    ” 她說:“不,是我口太輕了。

    ” 她就将他的頭摟抱在自己懷裡,撫摸着他的臉,問:“小偉,你生活得快樂麼?” 很自然的,她竟叫起他“小偉”來了。

     “就算快樂吧。

    ”他一動不動,像孩子似的接受她的柔情和愛意,平平靜靜地說:“工作挺累的,又實行勞動定額,下了班,洗過澡,唯一的願望是輕松輕松。

    聽音樂,看小說,下棋,看電視,有時候也到俱樂部去看錄像,去跳舞……” “你還跳舞?” “跳。

    幹嗎不跳?腿瘸也要跳。

    跳舞的時候我會忘了自己腿瘸,人家都說我跳得不錯。

    ” “姑娘們願意跟你跳?” “認識我的就願意,我也不請陌生的姑娘跳。

    ” “星期天呢?星期天你怎麼打發?” “星期天到松花江去遊泳,劃船。

    有時候一個人逛公園兒,安安靜靜地在哪兒坐上半天,看人……” “看人?” “嗯。

    看那些男人女人,愉愉快快地從身邊走過,我就覺得自己的心情也愉快起來……還坐碰碰車玩……” “碰碰車?碰碰車是什麼車?” “你碰我,我碰你,碰來碰去的一種車。

    大人小孩兒都喜歡坐着玩……” “難怪你星期天也不回家,你就沒想想我一個人在家裡怎麼打發星期天麼?……” “想過……怎麼能不想呢?嫂子,錄音機我不拿回去了,留給你。

    如今一個人的生活裡不能沒有音樂啊!下個月我獎金能發挺多,我還有點存款,先給你買個電視機吧。

    買彩色的錢不夠,隻能買黑白的。

    從電視機裡,你能了解到别人如今怎麼生活,還能了解到外國人如今怎麼生活……” “我不要你給我買電視機,我以後掙了錢自己買。

    ” “那不是得以後麼?就算我先借給你錢。

    ” “你也活得很幸福?” “不。

    不幸福……”他的頭在她懷中搖了搖。

     “我聽你說都覺得你活得很幸福。

    ” “那是活得快樂。

    幸福靠命,快樂靠自己。

    我覺得不幸福,我才要多給自己尋找快樂……” 她又将他的臉捧了起來,凝視着他的眼睛,耳語似的說:“我也是……可我沒處給自己尋找快樂……” “嫂子,明天我們一塊兒到公園去好麼?” “好……” “沒工作也要高興地活。

    還是我那句話,如今掙錢不是件難事了。

    用不着愁眉苦臉,留心看看,你就會知道。

    信麼?” “信……” 她突然離開他,從食品櫃中取出瓶酒,有些激動地說:“你看,我還買了一瓶酒呢,洋河大曲。

    售貨員說是好酒,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是好酒麼?” 他從她手中接過酒瓶,看了看商标,點頭道:“老百姓喝,也算是好酒了。

    ” “嫂子陪你喝吧?”她又從食品櫃中取出了兩個酒盅,一個擺在他面前,一個自己拿着,複坐下去。

     他卻站了起來,說:“我想回廠了。

    ” “不行!”她也站了起來,預備阻攔他。

     他說:“嫂子你别攔我,我回廠看電視,今晚有足球賽。

    ” 她說:“你連餃子也沒吃幾個。

    ” 他說:“吃餃子就那麼回事兒,興趣全在包的時候。

    ” 她說:“那我酒白買了?特意為你買的!嫂子陪你喝一盅你再走。

    我去拌點白菜心……對了,還有一隻燒雞我都給忘了……”說着要往廚房走。

     “什麼都不用。

    ”他擰開瓶蓋,斟滿了一盅酒,擎起來說:“我就喝一盅再走。

    今天嫂子高興,我心裡也高興!” 她制止道:“别喝!”探身從他面前拿過酒瓶,給自己斟滿了一盅酒,也擎起來,莊重地說:“嫂子有言在先,陪你喝一盅。

    ” 他說:“嫂子,這酒度數高,你象征性的吧!” 她堅決地說:“不,我來真的!”言罷,兩眼瞧着他,徐徐地就将那滿滿一盅酒飲盡了,她的臉頓時更加豔紅了。

    她辣得吐出了舌頭,趕緊夾起個餃子塞入口中。

     “那我再喝兩盅謝嫂子今天一番心意。

    ”他又從她面前拿過了酒瓶,為自己連斟兩次,眉都不蹙一下,連飲連盡。

     她也為他夾起個餃子,走到他面前,送到他口邊。

     他一笑,說:“三盅酒,哪兒到哪兒!還多吃個餃子幹什麼?” 她說:“你吃下這個餃子壓壓酒,要不你走了我也這麼舉着……” 他聳聳肩膀,順從地一口吞下了那個餃子,邁步往外便走。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環視着屋裡的家具,說:“這套家具是我一年前為嫂子和我哥做的,現在式樣又過時了!我已經備下了料,嫂子,等你結婚時我再為你打一套式樣更新的!” 她望着他,喃喃地說:“小偉,你别走……” 他問:“嫂子,你還有什麼事兒悶在心裡吧?” 她低下了頭去,默然良久,擡起頭說:“明天就是星期天,你……真帶我到公園去?” “真的。

    ” “我也要坐碰碰車玩!” “那有什麼不可以呢?我陪嫂子高高興興地玩上一整天就是了。

    嫂子你可要打扮得漂亮點兒,現在哪兒有穿你那種藍滌卡的?滌卡過時了……” “嗯……” “明天我不回家找你了,我直接在公園門口等你。

    九點!” “那,你得答應我,玩夠了陪我回家,咱倆一塊兒在家吃晚飯!……” “我聽嫂子的。

    ” 她望着他推開門走出去,一時覺得他從家中帶走了許多對于她是不可缺少的東西。

    還帶走了她内心那種柔情和那種愛意。

    一年多了,一年零五個月了,她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

    在愁苦的待業時期,她很少走出這個院子,走出這條街。

    而明天他要帶她到公園裡去,高高興興地玩上一整天!沒有工作的人也是可以高高興興地玩上一整天的麼?為什麼不可以?他不是還跳舞并且被公認跳得不錯麼?他不是告訴她如今餓不死人,如今不難找到活兒幹麼?她竟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灣女歌星鄧麗君的錄音磁帶,周圍的生活中到底還多了些什麼?在這個院子,在這條街以外的年輕女人們,都開始穿些什麼服裝了?“滌卡”過時了?連“滌卡”都過時了,那麼還有什麼沒過時呢?她不太信…… 她還想徹底抛掉憂愁,徹底抛掉鏽一般的回憶。

    她還想要一個人的快樂,要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的快樂。

    他說得對,幸福靠命,快樂靠人自己去尋找。

    他說得對,一個人隻有一個命……他說得對,一個人應該對自己負起熱情的責任…… 他說得對,吃餃子就那麼回事兒,興趣全在包的時候。

    餃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聽音樂。

    于是她從他留下的幾盒磁帶中挑選出了“鄧麗君”放入錄音機,音量撥到剛好能聽清,悠悠然地坐在桌邊聽起來。

     她覺得那台灣女人唱得真是悅耳動聽,盡管唱得嬌滴滴的,但嬌得并不令人讨厭。

    她想,女人的本性總是嬌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産生想向誰撒嬌的心态麼?而那個“誰”說穿了不是一個男人麼?而沒有這個“誰”确實地存在着她不是才常常覺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兒,委屈上加委屈麼?不是正因為無處撒嬌,她才常常無緣無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狀麼?如果女人們無處撒嬌,女人們很快就會老的吧?如果女人們無處撒嬌,男人們會變得嬌滴滴的吧?人原本并不是很複雜的吧?人先虛僞了其後才複雜了吧?那麼人有什麼正當的理由非虛僞地活着不可呢?我虛僞麼?我從前是虛僞的麼?我現在變得虛僞了麼?虛僞的女人能對自己負起熱情的責任麼?徐淑芳,沒誰要求你監視你怎樣活着啊!誰又憑什麼要求你怎樣活着監視你怎樣活着呢?如果他們是虛僞的,他們更憑什麼呢?如果他們自以為是有權要求你監視你的,那他們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監視!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兒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該的事兒了麼?那麼誰還能對自己有着熱情的責任?…… 輕輕的一個吻 叫我思念到如今…… 吻…… 活到今天,她隻被兩個男人吻過。

    一個是王志松,在北大荒,在僻靜的小河旁,他笨拙地吻了她一下,她卻吓哭了。

    當年她十九歲。

    除了他的笨拙和她的恐懼,記憶中沒再留下任何别的印象。

    可從此以後他便認定了她是屬于他的,她也這麼認定了。

    一個笨拙的吻就占有了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如果這還不算荒唐可笑,那麼吻對于女人就真是太可怕的事兒。

    男人們也太混蛋了……那也能叫做吻麼?另一個是郭立強。

    他是那類絕不吻一個還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的男人,可能也是為了這一點他才決定和她結婚。

    他簡直視女人為神聖之物,他自己也想力争做一個神聖的男人。

    她和他都如聖男聖女一般在這個家裡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時日,而别人們,包括善良的鄰居們都不相信他們真的就是聖男聖女。

    即或人人相信,其意義又何在呢?後來她将自己的肉體在他絕望之極的時候主動奉獻給了他。

    用自己的一個平凡女人的活生生的肉體,驗證了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

    那個夜裡他們盡吻盡吻,沒有什麼“輕輕的”那一說;同時也驗證了他們對彼此親愛饑渴到了何等程度。

    那是一個藍色的夜。

    一個迷醉的、滿足的、血液燃燒的、沖動之中跌宕着沖動的夜。

    結果第二天早晨那個“神聖”的男人就變成了一個單純而天真的大孩子,喋喋不休地對她說,他有了她就什麼都不怕了,連死都不怕了。

    并且分明地開始有些向她撒起嬌來。

    結果那天早晨他連一架破揚琴也沒來得及修好,就被公安人員帶走了,就再也沒回來,永遠…… 那個藍色的夜晚! 她回想起他的時候也更是回想起它。

    一次次的回想,使那個夜晚竟變得像宗教日一樣神聖起來,使這個家也變得神聖起來,使這張床也變得神聖起來,使每天晚上都睡在這張床上的她,也于近乎神聖的回想之中變得近乎神聖起來。

    這個家竟漸漸地具有了教堂的色彩。

    正因為如此,她的小叔子不回來。

    正因為如此,她每次對他的挽留,哪怕是最真心實意的挽留,也不可免地包含着虛僞的成分,以及生怕觸犯了某種神聖的東西,心靈顫巍巍的恐懼…… 那一個藍色的夜晚! 那一個迷醉的、滿足的、血液燃燒的,沖動之中跌宕着沖動的夜晚! 一年多了,整整一年零五個月了,女人的心在寂寞之中老化着,女人在寂寞之中漸漸忘卻着自己是女人。

    柔情像呼吸一樣,吐出去又吸進來。

    愛意像爐火一樣,旺起來立刻又被一鏟煤壓下去,在心懷内進行悄悄的勢将更旺的燃燒,煤壓不住火。

    她天生是一個靠愛的自覺才能進一步自覺到自己是一個女人的女人。

    如果說她從前不是,那乃是因為這樣的女人的成熟大抵是遲緩的。

    而她現在已經成熟這樣一個女人了,已經是這樣一個女人了。

    像一顆成熟得無比飽滿的果子,懸挂在被折斷的枯枝上。

     生命的最生動的最任性的活潑,早已從這個小小的空間消散盡淨了。

    一年多的時間,足以從封閉不嚴密的空間消散更多的東西。

     她不禁又望着牆上的結婚照。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合影。

    “上帝”和“聖女貞德”的合影。

    “上帝”到天國去了。

    “聖女貞德”仍在人世間。

    因為她常常覺得他仿佛是上帝,無時無刻不在俯視着她,所以她不敢以為自己是夏娃。

    隻能難以勝任地充當“聖女貞德”。

    同時充當嫂子。

    夏娃怕上帝。

    而他到天國去之前,卻又并沒有把她那顆女人的原本極容易充滿柔情極容易嚣蕩起愛意的心收回去帶走。

    上帝也有疏忽的時候麼?她忽然起身,将椅子搬向那面牆,踏着椅子将相框從牆上摘了下來。

    連看也不看,翻出塊花布包好,放進了櫃子裡。

    剛剛坐下,又覺得放在櫃裡并不妥。

    于是拿出來,一會兒塞到這裡,一會兒塞到那裡,盡往目光所不及的角落塞,無論塞到哪兒還是覺得不妥。

    她手持着它,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猛轉身走到廚房去,挑開幾圈爐蓋,将它放在爐膛中了。

    她蹲在爐旁,用爐鈎子從爐口擻火。

    擻着擻着,呼地一片紅光耀眼,爐火熊熊地燃燒起來了。

    她聽到爐中發出了輕微的玻璃的碎裂聲。

     不知收藏在何處才好的東西,燒掉是最妥的收藏。

    她覺得她自己掌握了一個生活小常識。

     她很想再喝點酒,她覺得喝了一盅酒之後那種頭腦稍許有點發暈的感覺挺新鮮,也挺好玩。

    牆上沒有了那照片,她才認為真正不被約束不被監視了,并且覺得這是良好的自我感覺。

     她細細地切了一盤菜心兒,拍了蒜放上,澆香油澆醋拌糖。

    嘗了嘗,挺有滋味兒,挺爽口,挺滿意。

    她又片下了一盤雞肉,加了該加的作料,一手端一隻盤子,獨自笑盈盈地進得屋來,擺在桌上,就擰開酒瓶蓋兒,款款落座,自斟自飲。

    太辛辣。

    她想,既然算是好酒,太辛辣也值得一醉方休啊!今宵不醉,更待何時呢?…… 錄音機停了。

     那個台灣女人……她叫什麼來的?……鄧……麗……君……好個嬌滴滴的鄧麗君!你也唱得夠累的了!女人向女人撒嬌作嗲……忒沒意思!……對酒當歌……不行,沒歌不行…… 于是她從錄音機中“請”出鄧麗君,換了一盤磁帶。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她大聲問,習慣地朝那面神聖的牆瞥了一眼。

     牆上一片空白。

     “幾何?……” 是李白的詩麼?好像中學老師講過是李白的詩?李白作這麼俗的詩麼?還詩仙呢……看來也是一個……大俗人啊!…… “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 也是李白那個大俗男人的詩麼?……初幾學的呢?初二?還是初三?…… 她朝窗外看了看。

     明月哪兒去了呢?……連星也沒有…… “把酒淚(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這又是什麼人的詩呢?……可惜隻記住兩句…… 沒有歌不行!這麼高興的夜晚…… 錄音機仍不唱,她便站起來,自唱: 我失驕楊君失柳 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 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 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 唱罷,又斟一盅,壯麗地一飲而盡。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本能地用一隻手撐住了桌子。

    她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根羽毛,隻要那隻手一離開桌子,就會飄起來。

    她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極了啊! 唱到“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其情不能自禁,離開桌子,搖搖晃晃做舞蹈狀,腳下無根,險些傾倒,撲于床上。

    她順勢将床單扯下,披在肩頭,雙臂擔之,似袅袅廣袖,左舒右展,前飄後斂,且旋且舞…… 她醉了。

     一覺陡醒,天已大亮。

    一抹陽光照在床上,照在身上。

    見自己和衣而眠,還裹着床單,就有些驚詫。

    撐起松軟的身體,坐在床邊,聞酒香彌漫,一時不知昨晚自己何為。

    坐着靜想了一會兒,不免頓生慚愧,暗笑自己。

    猛然地記起九點在公園門口和小偉相會,她就去洗漱。

    冷水激面,更加清醒,對鏡梳頭之際,注視着自己,雙頰漸紅。

    暗羞于“立偉”變成了“小偉”,這一顆心是怎麼了呢?與姚玉慧相反,她沒有卷發器,沒有系列化妝品,但是她并不因此對自己缺乏信心。

    鏡子裡那個女人的臉還顯得挺年輕,挺秀氣。

    那種自己習慣作出的淡淡的微笑也挺美好。

    “還行。

    ”她滿意地想。

     看看表,時間尚充裕,得抓緊收拾一下屋子。

    開了錄音機,錄音機裡又送出一個女人的歌聲。

    這小偉,專愛聽女人唱的歌! 在歌聲中,大敞門窗,散盡了酒氣,将地闆拖得幹幹淨淨,将桌上的盤子碗筷歸攏了罩起來,将床上另鋪了一條床單,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按習慣擦了一遍并不存在灰塵的家具,複關上門窗,開始換衣服。

     她也沒有姚玉慧那麼多可選擇的衣服可選擇的鞋。

    但她仍未對自己缺乏信心,她相當樂觀地愛護着自己的好情緒。

    以一位少女要去野遊那種發自内心的愉快,十分随意地打扮着自己。

    她穿了一件夾克式的米黃色的斜紋布上衣,束腰的,婚前買的,一直未穿過。

    沒有面穿衣鏡可照,她卻能想象得出自己穿着會增添一種女性的潇灑風采。

    “滌卡”過時了,她牢記着他的提醒。

    今天可不能穿過時的,甯肯穿普通布的。

    九月底,穿裙子是不是太招搖了點呢?她猶猶豫豫地穿上了一條半新的女軍褲,還是在兵團時期保留下來的“财産”。

    不好!半黃加草綠,準像隻螞蚱!便又脫了。

    九月底就九月底!九月底也要穿裙子!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十一”慶祝遊行老師還要求女同學們一律穿裙子呢!何況今天又溫暖又明媚!于是她穿上了一條藍色的“的确良”裙子。

    是他不久前給她買的,說是西服裙。

    “滌卡”過時了,“的确良”大概沒過時吧?否則他也不會給她買。

    “的确良”要是也過時了,那人們還穿什麼?那不甘落伍的女人們不是該因衣着天天發愁了麼?…… 她認為自己還是穿上了那條裙子好。

    夾克式大翻領女上衣,内襯着雪白的圓領衫,下着西服裙,所有她那些普通的衣服中,這無疑是最佳的搭配方案了。

    腳和腿呢?要不要穿襪子?穿長襪子好還是穿短襪好呢?她很自豪于自己的雙腿,它們大大顯出了女人的修長之美,如兩段象牙一樣白一樣光潔。

    她決定不穿襪子,赤足穿上了一雙黑色的高跟塑料涼鞋,她覺得自己挺拔了起來。

    那雙極便宜的鞋更加襯托出了她雙腿的修長之美,腳足的束秀之美。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首先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因為青春尚在,甚至可以說剛剛開始煥發。

    女人的美還在,女人的魅力還在;其次才是一個待業的女人。

    生活将給予她的希望和機遇,可能要遠遠比那些雖然有工作,但已永遠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失去了魅力的女人多得多。

    她起碼有三條理由不再将自己看成一個生活中的苦人兒,一個可憐蟲。

     啊哈“尤斯”,啊哈“尤斯”, 嘿!——嘿!——嘿—— 錄音機裡,一群男女在快樂地嚷叫。

     尤斯——什麼意思呢?不懂。

    然而那種嚷叫是很扇動人的情緒的,像運動場上的啦啦隊在喊“加油!”、“加油!”…… 難怪小偉說如今生活裡沒有音樂怎麼行! 她關了錄音機,找出放在櫃子最底層的那包錢,從中抽出了五元,想了想,怕少,又抽出了五元;然後寫了一張借條,夾在那一沓錢中,重新包好,放回原處。

    她明白,那筆錢她是不能随便動的。

    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