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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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們的心靈從來都是并且永遠都比男人們更真實。

    這個變革的大時代使大多數女人更真實起來了。

     百花玩具廠廠長與律師事務所辦公室主任截然相反,她對男人有種本能的防範。

    她清楚地看到了生活中一層可怕的現實:男人們不但無情地彼此踐踏,還随時準備無情地踐踏在某方面成功地超越了他們的女人。

    她所警惕的是男人,她所親近的是女人,尤其是那些十八九歲二十來歲隻有初中或高中文化的姑娘們。

    更具體地說,是本廠的那些姑娘們。

    當她從她們身上發現了那麼一種熱情飽滿的享受生活的健康願望後,不但親近她們,而且愛她們了。

     百花玩具廠差不多是一個女兒國,一個城市中的女性的部落。

    新入廠的姑娘,不出三天準會唱首歌: 趁你還沒學會裝模作樣證明你自己, 你想什麼生活就是你, 趁你還沒學會翻來覆去考慮又考慮, 你想什麼生活就是你…… 不必誰教,聽便聽會了。

    聽會了,便不由你不随着哼唱。

    連傳達室的那老頭兒,閑來無事,也時常陡地一嗓子吼道: 你想什麼生活就是你! 這首被小程琳唱紅了的流行歌曲,仿佛成了百花玩具廠的廠歌。

     這個城市中的芳齡女性為主體的“部落”,簡直可以比作是一口染缸。

    染料不是紅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的,如果玫瑰色代表青春的話。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入廠前頭腦裡塞滿了些什麼樣的思想,你入廠後須得明白這樣一條道理:好好兒工作,為廠也為你自己多掙錢。

    你缺錢花生活就不是你。

    沒有什麼人專門對你進行這種教育,靠的是“部落”意識的集體影響,靠的是自己教育自己。

    它的姑娘們一個比一個喜歡打扮,善于打扮,一個比一個趕時髦。

     而她,是這個“部落”的酋長。

    溫良,開通,寬厚的女酋長。

     當城市将她從二十餘萬返城知青的待業大軍中推到一個名曰工廠實際上比中世紀的破陋作坊條件還差的“單位”不久,它便瀕臨解體。

    銀行裡隻剩七元錢的基金,廠裡隻剩下二十幾名由家庭婦女組成的女工和幾捆鏽得無法做成沙發彈簧的鋼絲。

    那些女工不散去的原因隻有一個——“單位”還欠她們三個多月的工資呐!她們打算賣掉那幾台肮髒的車床,将錢一分了之。

     “原指望老了有個拿零花錢的地方,沒成想竹籃打水一場空!你怎麼給分到這兒來了?這兒也算個‘單位’?” “我們倒黴,你比我們還倒黴。

    賣了車床,錢有你一份兒!” “我們走了,你就是廠長了!還有什麼能賣錢的,你隻管賣!” 廠長早已辭職,“跑單幫”做“倒兒爺”去了。

     她們都有點同情她。

     後來她們總算把車床賣掉了,分給了她七十元錢,便紛紛散去了。

     那時她仍住在郭家,名分上仍是郭立偉的嫂子。

    他在哥哥死後,對她格外敬重。

     他見她犯愁,問:“嫂子,那廠房大麼?” “挺大的。

    ” “有多大?” “十來個教室那麼大呢,還有更大的個院子,破破爛爛的。

    ” “廠房漏雨麼?” “誰知道呢!” “嫂子,你别愁。

    明天我請天假,陪你看看去。

    ” 當小叔子的也沒再多說什麼,爬上小廚房半空的吊鋪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一進廠房,便道:“好地方嘛!”見角落裡還放着兩捆油氈,又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遂爬上房頂,順下條繩子,将兩捆油氈扯了上去。

     “要不要我幫忙?” “你能上得來麼?” “能!” “那你也上來吧!” 于是她也爬上了房頂。

     當小叔子的想得很周到,随身帶了工具袋,掏出錘子和幾把釘子,在她的配合下,将破油氈扯下,鋪上了新油氈。

     “立偉你打的什麼主意?” “先别問。

    ” 鋪完了,兩人都下了房頂,他還不告訴她。

    釘門,修窗框。

    門釘正了,窗框修嚴了,又對她說:“現在該打掃打掃了!” “立偉,你别讓我納悶啊!” 他卻光笑笑。

     她隻好跟他一塊兒打掃。

     整整一上午,兩人弄得蓬頭垢面,滿身灰塵。

    偌大的廠房總算打掃幹淨了,偌大的院子也總算打掃幹淨了。

    他不知從哪兒借了一輛手推車,兩人從廠房裡院裡推走了十幾車垃圾。

     之後,他用粗鐵絲擰上了院門,帶她到他的廠裡去洗澡。

     把門的從窗口探出頭問他:“郭兒,今天沒上班?” “請了天假,幹點家裡的活兒。

    ” “難怪這模樣!這位……是你帶來的?……” “我嫂子。

    帶她來洗澡。

    ” “噢……快去吧,快去吧,中午人不多!沒帶毛巾什麼的吧?用我的?” “那就用你的!” 傳達室走出一位女工,說:“郭兒,你嫂子交給我吧,我陪她去洗。

    ” 那女工邊走邊對她說:“郭兒可是個心眼兒好的人。

    ” 她說:“和他哥一樣。

    ” “要是換個人,哥哥死了,還容嫂子占着房子?不攆你搬走才怪呢!” “我也挺不落忍的,害得他住家裡不方便,總住廠裡。

    ” “要不全廠都說他心眼兒好呢!他還求人給你做媒呢!” “他……” “你不知道?” “不知道。

    ” “那我興許不該告訴你!他就求過我。

    你既然知道了可别犯猜疑啊,他純粹是為你着想。

    他說,你要再結了婚,沒房子的話,他家那房子就永歸你!哪兒找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叔子!如今親兄弟親姐妹為了争房子打得四鄰不安的事兒還少麼?論說郭兒,不是腿有毛病,早讓姑娘們追上了!……” 那女工自來熟,不住口地說,一句句話說得她心酸又暖。

     她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段路,低聲說:“大姐,你先給我弟做做媒吧!成了,我感激你一輩子!他若明天結婚,我今天就搬走。

    房子本該屬他的……” 那女工道:“你們叔嫂二人的事兒,我是願意熱心幫忙的。

    願意熱心幫忙的人不少呢!這事兒得碰巧兒,慢來。

    解決一個是一個呗!” 一番話又說得她心亂如麻。

     管浴室的老女人見她陌生,要她買澡票。

     那女工生氣地道:“你這老婆子,買什麼澡票哇?她是郭兒他嫂子,我一進門不就告訴你了麼?” “誰他嫂子?……” “細木工車間的郭立偉!” “嗨,你也不說清楚!不用買票,不用買票……” 那老女人直拿眼睛打量她,仿佛打量一位什麼可敬的人物似的。

     “誰的毛巾給郭兒他嫂子貢獻過來!” “用我的吧!”…… 洗完了将要離去的女工們,紛紛将毛巾什麼的遞給她,使她窘得不行。

     陪她前來的那女工卻笑道:“别不好意思。

    愛用誰的用誰的,郭兒在廠裡有人緣兒着呢!” 溫水淋頭的時候,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了。

    她一任它流着,流着……她替九泉之下的僅做過一夜夫妻的丈夫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她用心對他說:立強,咱們有個好弟弟。

    我徐淑芳這輩子都把立偉當成我親弟弟一樣…… 那女工比她先洗完,在更衣室等她。

    她一出來,就将不知從誰人那裡借的一套衣服給了她,說:“興許你穿着能合身兒……” 她慌亂地說:“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借誰的快還給誰吧,人家帶來也是要換的……”就去抓自己那套滿是灰土的衣服。

     那女工卻将她那套衣服搶了過去,塞入一個網兜,說:“這有什麼!不是沖着你是郭兒他嫂子麼?網兜也借你了!你那身衣服怎麼往身上穿啊!……” 她穿着不知什麼人的一套衣服出了浴室,見他在路旁等她,一手拎着兩條一尺多長的肥鯉魚。

    他也換了一套幹淨衣服,将髒衣服用張報紙卷着夾在腋下。

    她以一種溫柔的目光望着她死去了的丈夫這唯一的弟弟,唯一的親人,微笑着走到他跟前。

    那一時刻她仿佛覺得天空将一片最明媚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為的是使她感到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其實都必有某種幸福——如果談不上幸福的話,也必有某種慰藉。

     那跛足的年輕人也微笑着。

     她猛地想到,他已經三十了,早該有個生活伴侶了。

     她同時感到對他負着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她決定從今以後負起這個責任來。

     “你買魚幹什麼啊?” “食堂裡在賣,人人都買,比自由市場的便宜。

    嫂子你拎回家做着吃吧!” “你不跟我一塊兒回家?” “不了。

    ” “跟我一塊兒回家,我給你做頓清蒸魚吃,咱們焖大米飯,你送回家的好米我還沒吃完呢。

    ” “嫂子,我不回去了吧!有點累了……” “我又不是讓你回家再幹什麼活兒!你不回去我不接這魚。

    ” “那我回去,”他低了頭笑着說,“好久沒吃嫂子做的飯了……” 于是他們并肩向廠外走去。

     “立偉,自己得存點錢了,嗯?” “嗯。

    ” “和那姑娘,還有挽回的餘地麼?” “哪個姑娘?”他站住了。

     “别瞞我了,我全知道了……”她也站住了。

     “孫師傅告訴你的?……她嘴真快!” “要是還有點挽回的餘地,就試試吧!” “沒什麼可挽回的!”他一腳将一塊石頭踢出老遠。

     “人家姑娘也有人家姑娘的道理。

    要結婚麼,當然得有房子……嫂子想法子再找個住處就是……” “遲兩年結婚就不成?她才二十四五歲,又不是老姑娘!憑什麼讓我把嫂子攆出家門?!” 她默默地望着他,不知再說什麼好。

    那一時刻,她覺得他太像他哥哥了。

     她歎了口氣。

     “嫂子,為這麼件事兒不值得歎氣。

    ”他說着,換手拎着那兩條魚,其中一條魚甩了下尾巴。

     “嫂子,你看有條魚還活着呢!”他瞅着她笑。

     她覺得他那笑,也十分像他的哥哥。

    她常常認為郭立強并沒有死,不過是到外地工作去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出現,帶給她意外的驚喜。

     走到廠門口,他猶猶豫豫地又說:“嫂子,我還是不能回去。

    ” “為什麼?”她有點生氣了,瞪着他。

     他趕緊說:“嫂子你别生氣,我為你的事兒。

    ” “為我什麼事兒?”她臉紅了。

     “為你幹活的事兒。

    ” “你能幫我找到工作幹?”她頓時高興起來。

     “還不一定呢!我得挨個兒求廠裡領導,但願他們都點頭……”他低下頭去,将兩條魚遞給她,“嫂子你今天夠累的了,回家好好休息。

    要是事兒成了,明天一早準回家告訴你!不成呢,算咱倆今天白辛苦,你也别怨我……” 她一接過魚,他轉身就走。

     “立偉,”她低聲叫住了他,“把你的髒衣服給我,我帶回家給你洗。

    ” “不用,我在廠裡洗更方便。

    家裡沒有自來水……” “給我!” 他又猶豫了一陣,從衣服卷裡将襪子和短褲抽了出來。

     她一把連襪子和短褲都奪了過去,竟真有些生氣了……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回到了家裡。

     “成了?” “成了!” “什麼活兒?” “跟我走吧!” 他很興奮,她便忍住不問。

     叔嫂二人又來到了她的“單位”。

     院門上了一把虎頭大鎖。

    他從兜裡摸出鑰匙,開了鎖,讓她先進。

    她一進入院内,呆住了。

    偌大個院子,摞滿了已經刨好的木闆、木條、木方,分類放得整整齊齊。

    上邊都用帆布蒙着,下邊都用幾層磚墊着。

     “讓我給你們廠看管木料?” “我們廠的木料也用不着往這兒放啊!”他得意地說,“我們廠給兩所大學承做了三千多套課桌課椅,廠裡其他活兒也忙,怕得超期。

    所以廠裡讓職工家屬包組裝。

    好多人替家屬争着包,大夥兒一聽我是為嫂子,都讓我,結果我一下子給你包了一千七!” “立偉,你欠考慮了。

    我也不會木工活呀!”望着那一垛垛木闆,木方,木條,她發起大愁來。

     “嫂子,這一點兒不難!”他鼓勵她,“你看這些木闆,木方,木條全是加工好了,用螺絲釘擰在一起就行了。

    我先給你裝一套。

    ” 隻用了二十幾分鐘,他便組裝好了一套。

     他又指着那一垛垛木闆、木方、木條說:“哪是面兒,哪是底兒,哪是腿兒,哪是橫牚,垛上我都給你壓着紙呢。

    按順序拿,按順序裝,沒錯!” 她有了些信心,遂問:“你什麼時候把這麼多東西運來的?” 他笑笑,說:“昨晚上。

    ” 她驚訝了:“就你一個?” “求了兩個哥兒們幫忙,廠裡出了輛卡車。

    ” “你們……忙到挺晚吧?” 他又笑了笑:“早晨三點多。

    ” “那怎麼不叫上我?” “這是累活兒。

    再說你今天就得開始幹了。

    ” “你今天不是也得上班?” “我是男的。

    ” 她望着他那種疲憊的強打精神的樣子,心内一陣陣湧起着奇異的沖動,直想捧住他的臉說:立偉,你真好,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嫂子,進去看看。

    ” 他說着走入了廠房。

     她見他那條瘸腿更瘸了,問:“立偉,你的腿……” 他淡淡地回答:“沒事兒。

    昨晚從車上往下蹦,腳腕擰了。

    ” 廠房裡,已經組裝起了幾套桌椅,成兩行擺在後邊。

     “嫂子,你得從後往前裝,一行行擺好。

    别堵住前後門,留出過道來。

    裝好了,不光潔的地方,用砂紙打打。

    還有一道工序,上漆。

    兩桶快幹漆放在那個牆角兒。

    上漆是有講究的活兒,你沒幹過,可千萬别自己幹,哪天我來幫你幹。

    完一批,我跟廠裡的車來拉一批,保證廠房裡總是寬寬綽綽的……嫂子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都明白了。

    ” “這是幾盒螺釘,給你留兩把螺絲刀,這是砂紙,錘子也留給你。

    但盡量别使錘子……”他一一擺在窗台上。

     “一把螺絲刀就行。

    ” “還是給你留兩把。

    隻一把,一時壞了,或找不到了,耽誤幹活,怕你心急!” 她想:立強,立強,幸虧你有這麼個好弟弟啊! “嫂子,那我走了……得趕緊去上班了……” “等會兒……我看你腳……傷得重不重?” “别看了,輕輕的……” “讓我看!”她蹲下了身。

     他隻好将那隻褲腿兒往上抻起。

     她不禁呀了一聲:“還說輕輕的呢,腫得這麼高!”站起後又說:“立偉,聽嫂子的話,休息幾天吧!就算你聽你哥的話,啊?” 他放下褲腿兒,說:“這陣兒廠裡活兒多,我要歇了,我師傅得受累。

    ” 她嚴厲地說:“我不管你師傅!反正你得給我休息!今天不許你回廠,回家去,啊?你聽不聽嫂子的話?” 他順從地回答了一個“聽”字,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偌大的、空蕩蕩的、四壁頹敗的廠房裡隻剩下了她自己。

    這個空蕩蕩的、四壁頹敗的、令她感到發陰并且确實發陰的地方,散發着某種類乎從塌陷的菜窖散發出來的潮濕的腐爛的氣味兒。

    它昏暗的空間,飄蕩着社會最底層的、病态的、卑俗的小市民男女的苟且的情緒。

    它與窮困相關,與文明格格不入。

    她内心有些發毛。

    那些女工們曾告訴她,這裡吓死過一個人,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吓死的。

    女人原也是這小工廠的女工,男人是最初的廠長。

    他勾搭上了她,後來她又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不大理他了。

    他對那個女人是又迷戀又總想小小地報複一下。

    有一天夜裡,他又約那個女人來廠裡私會。

    那個女人打扮得妖妖道道的,騙她丈夫說是來廠裡加班,結果那女人滿懷騷情地叫開了門,迎面看見的是一張恐怖的“鬼”臉——披頭散發,青面獠牙。

    耷拉着一尺多長的血淋淋的舌頭,銳銳的一雙利爪就來掐那女人的脖子,還用可怕之極的聲音說:“我要吃你的心肝!……”是那男人裝扮的。

     那女人尖叫一聲就昏倒了,那男人就跑了。

     結果第二天他來上班,發現門口圍着許許多多的人,派出所的也來了,在維護現場——那女人死了。

     那個男人被判了刑。

    兩年後死在獄中…… 那些女工們都說那個女人死得活該。

    也都說那個女人是這街道小工廠有史以來最漂亮的一個女人。

    還說那個廠長是最有辦法的一任廠長,把這個小街道工廠搞得挺紅火的,其後的幾任全比不上他領導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或者隻做和尚不撞鐘…… 出了一樁人命案,街道委員會對這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重視起來了,他們派人來抓了一陣子思想教育,結果又證據确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關系方面的問題。

    日子但凡還能過得去的那些男人們,懷着苦澀的羞恥将自己的女人們從這個地方領回去了,以各種方式永遠地斷絕了她們再想到這兒來的心思。

    于是這個地方隻剩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醜女人,同時也就永遠地失去了足以令一個男人心旌搖蕩的某種活力,于是繼任者們一個比一個平庸一個比一個碌碌無為…… 那些賣掉了破舊機床,分了錢已散去的老女人和醜女人們,在和她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整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說她們是多麼緬懷這裡的過去,緬懷破舊機床發出的那種尖銳刺耳的噪音,緬懷年輕女人們那種放浪形骸的笑聲和與男人們打情罵俏的淫邪的熱鬧,甚至緬懷那個她們當時認為被吓死了很活該的“騷狐狸”以及一雙色眼專在年輕女人們身上睖視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廠長…… 因為那時她們有活幹,每天能掙一元多錢。

     和她們相處的那些日子裡,徐淑芳隻是覺得這個地方髒而亂,像那些老或醜的女人們,卻并不覺得這個地方可怖。

    正如并不覺得那些老或醜的女人們可惡。

    剛才她也并不覺得這個地方可怖,因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偉和她在一起。

     此刻,這個地方隻剩下她自己了,她覺得這裡有點鬼氣拂拂的,覺得有鬼魂在漸漸逼近她似的,覺得一陣陣發冷,一陣陣汗毛豎立,覺得昏暗的空間正有什麼帶着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東西飄落在身上。

     一隻肥嘟嘟的耗子,嗖地從她腳邊蹿過,吓得她發出了一聲尖叫,而她又更被自己那一聲尖叫吓着了。

     她從廠房裡跑了出來,跑到了院子裡。

    她覺得院子裡也是可怖的。

    仿佛一個男鬼和一個女鬼,隐蔽在一垛垛木料後面,鬼眼咄咄地注視着她,随時可能從帆布下露出猙獰的面目或探出銳利的鬼爪,用可怕的聲音說:“我要吃你的心肝……” 她又從院子裡跑了出來。

     她坐在院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努力想使自己鎮定下來。

    早晨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

    而院門縫卻滲出陰森的潮濕的過堂風,使她後背愈加覺得冷氣相侵。

    還覺得門縫随時會伸出隻手,将她一把拽入院裡去。

     她起身踱到路對面去,站在一棵枯樹下,望着那兩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門。

    一隻風筝的殘骸挂在樹上,風筝尾巴靜靜地垂在她頭頂。

     這是一條狹長的胡同,一條無人行走的胡同。

    兩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的門戶幾乎全都開在另一面,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參差不齊的後山牆。

    有幾堵後山牆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後窗的痕迹,居民們嫌這條胡同太肮髒。

    這裡那裡,一堆堆垃圾散發着臭氣。

    就在離她不遠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隻令人作嘔的貓的屍體,布滿蒼蠅。

    這是一條被城市抛棄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圖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然而它存在着。

     據那些和她相處過一些日子的女人們講,這個小小的街道工廠的門,原先也是開在另一面的,女工們圖僻靜,才封了正門,開了現在這後門的。

    如今正門已被土深深埋住,無法重開了。

    而當年她們每天行走于這條胡同的時候,沒有居民敢往這條胡同偷偷倒垃圾,因為她們隔半個月差不多總要集體将這條胡同清掃一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廠長雖然是個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領導有方,的确有值得那些老的或醜的女人們緬懷之德。

    他還帶領女工們在胡同兩旁種過些樹,它們如今都死了,她背後那棵樹就是其中的一棵。

     這條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曆史。

     這曆史記載着光彩也記載着恥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兩扇從裡往外滲透着陰冷的潮濕的穿堂風的院門,終于想明白了她還是必須走進去,隻有走進去。

    她自己的曆史已寫到了這一頁,她無法将它空白地翻過去。

    她怕它如同怕鬼。

    厭惡它如同厭惡一個滿面疤瘌的男人。

    但她必得接近它,習慣它,甚至還得付出熱情擁抱住它,擁抱住它歸根結底是擁抱住她自己的命運。

    隻有緊緊擁抱住它才能緊緊擁抱住自己的命運…… 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兩扇院門走去,它那帶樹皮的朽木闆上長着青苔和無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

    她輕輕推開它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壯膽大聲唱起了歌: 寶貝, 你爸爸正在過着動蕩的生活, 他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哪我的寶貝, 睡吧我的好寶貝, 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全市首次職工業餘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獎賽。

     到那一天為止她還不會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後流行起來的流行歌曲。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經受到了什麼樣的牽動,一首外國歌曲從她記憶的半凝結狀态的最深層翻了上來。

     而興奮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僅僅将她甩下了五年!她甚至來不及擡頭一看,就被孤單單地推到了一條又彎曲又坎坷的起跑線上,并且生活沒給她一雙好的跑鞋。

     寶貝, 你爸爸正在過着動蕩的生活, 他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哪我的寶貝, 睡吧我的好寶貝, 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寶貝…… 她反複唱着,搬着木料走進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蕩蕩的四壁頹敗的廠房,開始組裝。

    她手攥着螺絲刀的時候,仿佛掌握着什麼足以置某種惡鬼于死地的強大武器,膽量增添了許多。

    後來她又唱别的歌曲,唱《東方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國歌》,唱《國際歌》,唱“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唱“兵團戰士胸有朝陽胸有朝陽”,唱“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唱一切她想得起來的,“徐淑芳時代”的流行歌曲。

     什麼人唱什麼歌。

     後來她什麼歌都不唱了,後來她也完全忘記了怕什麼。

    後來她徹底被機械而單調的組裝勞動攪入了某種忘我的亢奮之中。

    她脫去外衣,她滿頭是汗,她不覺得累,她不覺得渴不覺得餓……她似乎要一氣兒将一千七百套桌椅組裝完,直至廠房裡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絲孔。

     她猛然間一擡頭,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一縷藍幽幽的光灑在她周圍,那是窗外一根電線杆上路燈的光斜射了進來。

    而在那一縷藍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靜悄悄的漆黑。

    那麼一種陰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