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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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親近是真的,不忍太令徐淑芳掃興,隻有讪讪作笑。

     “諸位,”徐淑芳,大聲說,“她是我當年的教導員姚玉慧!我當年的返城證明,是她經手辦的。

    是她一次次往團裡打電話,甚至親自往團裡跑,團裡才批準的……” 姚玉慧聽着,内心感動不已。

    徐淑芳,徐淑芳,沒你這麼好的女人!你若能夠,興許還會為此給我姚玉慧立塊碑吧? “教導員如今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當然是領導工作!”徐淑芳說着,一一向姚玉慧介紹那些以各種各樣的目光注視着她的人,“這是上海第二玩具廠的張廠長,這是北京西單百貨商場的經銷部副主任老倪,這位是我們廠的駐京業務員,這位是天津玩具廠的……教導員你看我們廠雖小,朋友單位卻不少吧?他們都支持過我們,今天我是代表全廠向他們緻謝的。

    ……” 六年不見,徐淑芳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處處怯場的令她可憐的苦人了,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很有風度。

    她的臉比六年前胖了些,化了淡妝,顯得挺有神采,挺妩媚,挺生動。

    她那雙眼睛在姚玉慧看來也比六年前明亮了,顧盼之間閃耀着充分的自信。

    她的發型很優雅,瀑布似的瀉到肩部,自然地向内卷曲。

    如果她不說出她的名字,當年的教導員是無法認出這個在生産建設兵團喂豬的女兵的。

    她穿的居然是一件旗袍,而且是一件紫紅色的旗袍,而且無袖,裸着白皙的圓潤的雙臂。

    極透明的肉色的絲襪,将她的雙腿緊束得苗條而挺拔。

    一九七九年那個寒冷的冬天之後,姚玉慧就再也沒見過她。

    這三四年内,甚至再也沒想起過她,早把她忘卻了。

    她也變得豐滿了,做工精細的那件紫紅色旗袍,将女人身體的一切驕傲的美點都襯托出來了。

    姚玉慧呆呆地瞧着她,感到異常震驚。

    當年生産建設兵團那個穿着肥大兵團服的瘦弱纖小的女知青,何以竟會變成眼前這樣一個富有魅力的女人呢?徐淑芳,徐淑芳,靠了什麼,生活沒将你這個苦人兒壓扁搓碎?靠了什麼,你越變越美?是養生之道?是健美秘訣?是系列奶液?還是愛情?你又愛上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更使姚玉慧驚訝的是,她發現徐淑芳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是結婚戒指?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徐淑芳滿面紅光。

    姚玉慧觀察到,那些男客都非常樂意和徐淑芳談笑,那些女客也都很尊敬她,對她很有好感。

    自卑夾雜着可恥的妒意在心中湧動着。

    姚玉慧忽然想到,自己和徐淑芳站在一起,一定是顯得很幹癟很醜陋很令人讨厭的。

    一種痛苦噬咬着她的心,她竭力保持住臉上那種不自然的笑。

     “小徐,别讓我湊這份兒熱鬧了!”她說着,就要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去。

     “教導員,見了你我今天格外高興,給我點面子!”徐淑芳懇求地說,握住她的一隻手不放,又大聲對她的客人們說,“諸位,請共同舉杯,為我和我的教導員不期而遇幹一杯!六年啊,我們整整六年沒見面了!”說着,先敬給姚玉慧一杯酒,然後高高舉起了自己的酒杯。

     那些男女客人都很樂于接受這個意外穿插進來的小節目,都很善于營造氣氛。

    十幾隻杯同時與姚玉慧手中的杯相撞,使她應接不暇。

     “教導員,請!” “教導員,有空兒出差北京,到我們單位去玩!” “教導員,需要從上海買什麼東西的話,跟小徐廠長說就行!” “教導員……” “教導員……” “教導員……” 那些客人們竟也口口聲聲稱她教導員!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交替更變。

    一隻隻冒沫的杯子友好地和她的杯子相撞,脆音悅耳。

    她記不清她的酒是在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的慫恿之下幹了的。

    而那位四十多歲的面孔比女人還白淨的張經理,雙手托着啤酒瓶子站在她旁邊,不失一切時機地往她的杯子裡倒酒。

     “圍剿”之下,她連幹了三四杯,便覺得有些酒力沖頂。

     “不行不行,諸位,這樣可不行!”徐淑芳見狀,慌忙橫身在她面前,替她護駕道,“可别把我的教導員灌醉了!教導員,你坐下。

    ”扶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你沒法改了!”姚玉慧嗔怪地仰臉瞪着她。

     徐淑芳抱歉地笑了,對她的客人們說:“我的教導員不許我稱她教導員。

    你們怎麼稱呼我不幹涉啊,從現在起,我叫她慧姐了!”說着走向姚玉慧坐過的那餐桌,将她的筷子和小盤拿了過來,擺在她面前,又道,“教導員,不,慧姐你吃幾口菜吧!”就往她的小盤兒裡挑選地夾着菜。

     客人們這才紛紛落座,然而都不動筷子,都在從各個角度望着她們。

    也許徐淑芳對姚玉慧的親熱和尊重,使大家對姚玉慧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莫測高深,陷于不敢等閑視之的印象之中。

     徐淑芳說:“諸位,各自為戰!我陪我教……我陪我慧姐吃。

    我倆有貼心話要交換!小餘,你替我多多關照大家!” ………… “教導員,你……結婚了沒有?……”徐淑芳近近便便地和姚玉慧坐在一塊兒,悄悄地問。

     當年的教導員搖了搖頭。

     “我幫幫你忙吧?” 如果不是徐淑芳,是别的什麼人,在這種場合,竟敢問她結婚了沒有,還說“幫幫你忙吧”之類的話,姚玉慧必定憤然變色。

    對徐淑芳,她卻不能。

    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究竟為什麼不能,連她對徐淑芳此時此刻的嫉妒都是溫柔的,緻使她暗暗寬容着自己,并且不覺得可恥。

     徐淑芳,徐淑芳,你和我都是女人,是兩類根本不同的女人。

    我真想問問你,究竟依賴于什麼,你竟能長久左右我對你的感情?你一出現在我面前,我就無法疏遠你冷淡你?而我已疏遠了許多人冷淡了許多人,包括我的母親,弟弟,妹妹…… 徐淑芳又悄悄地問:“教導員你究竟要找個什麼樣的男人啊?” 姚玉慧夾起一個鹌鹑蛋,又放下了,說:“已經有一個男人願意做我的丈夫了。

    ” “幹什麼的?”徐淑芳那雙好看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

     “大學講師。

    ”她用筷子漫不經心地撥着那隻鹌鹑蛋。

     “嘿!”徐淑芳端起了杯,“這可值得幹一次吧?” “值得嗎?” “當然!” “好吧。

    ”于是她也端起杯。

    兩個人并沒碰杯,目光注視着目光,無聲地長吸慢飲,傾杯而盡。

     徐淑芳的臉也紅了起來。

    在姚玉慧看來,紅得那麼美! “我臉紅了吧?”她問。

     “紅了。

    ”徐淑芳老實地告訴她。

     她從來也沒有在這麼樣一種場合與别人談自己的婚事。

    然而她看得出來,徐淑芳認為這是她們之間最重要的話題,她遷就了。

    盡管她發現同桌的人看去都似在互相交談,其實側耳聆聽者居多。

    徐淑芳不在乎,她便也不在乎。

     “小徐,你呢?” “哪方面?” “還能是哪方面?” 徐淑芳緩緩轉動着手中的空杯,微笑不語。

     “說啊!” “現在不說行麼?” “不行。

    ” 徐淑芳手中的杯停止了轉動,瞧她一眼,垂下目光,違心地回答:“劉大文……” “劉大文?……” “你連他也不記得了?” “金嗓子?……” “嗯。

    姚守義介紹我們來往的。

    ” 姚玉慧半天沒說話。

     “教導員,你對他印象不好?”徐淑芳疑惑了。

     “很好。

    ”她沉思地說:“我隻不過是在想,我們女人是否逃脫不了結婚的命運?” “幹嗎逃脫呢?”徐淑芳笑出了聲兒,悄悄說,“我太願意做妻子了,真的教導員。

    每天很累啊,有個丈夫愛我,累也會覺得活得有勁兒!” “他還中你意麼?” “還行吧。

    ” “你中他的意麼?” “誰知道呢!才見過幾次面……” “我要忠告你,做繼母很難。

    做一個好繼母更難。

    ”姚玉慧的目光中,習慣地流露出了女教導員對女兵的責任感。

    她自己要熨平女教導員的印痕,其實也不容易。

    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這位老處女仍會不知不覺地扮演一切人的教導員。

    宇航員在戴帽子的時候都會想到自己曾在太空飛行過。

    失重狀況于他們是一種愉悅和滿足。

     徐淑芳卻從姚玉慧眼中領悟到了純粹的愛護。

    恰如姚玉慧在徐淑芳面前無法不被舊角色所推動沿着過去的生活軌道逆行一樣,當了一廠之長穿着旗袍戴着金戒指的徐淑芳,也無法徹底擺脫是教導員在與自己談話那種過去時的心理。

    心理也不但有它的曆程,而且有它的曆史。

     她那戴着金戒指的手向姚玉慧放在桌上的手伸過去,似乎想握住它,剛觸到它,又收回去。

    那隻手一時不知該具體做什麼,像隻蝸牛似的從光滑的桌面上退了回去,最後“匍匐”在她膝上了。

     她低聲說:“教導員,你真好。

    ” 老處女又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女兵的戒指,正正經經地問:“真金的?” 徐淑芳略一怔,微笑道:“真金的。

    廠裡那些年輕的女工們整天慫恿我買一隻戴,我隻好滿足她們的願望。

    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兒上,當領導的得善于迎合群衆的情緒,是不是教導員?”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互相體恤地注視着。

     在這種沉默之中,在這種互相注視之下,她們都獲得着極大的滿足。

    于一方是情意的滿足,于另一方是心理的滿足。

    都包含着微妙的感激,都是不動聲色的給予。

     “教導員,也許隻有你,才肯對我這麼說……不過他那兩個女兒很親近我,我也從心裡喜愛她們……” “這就好。

    别生我的氣……” “為什麼?” “剛才我沒能一眼就認出你……” 她們仍彼此注視着,漸漸地都微笑了。

     一個矮小的五十來歲的男人走到她們跟前,手中拿着一盒“大重九”,恭恭敬敬地對姚玉慧說:“姚教導員,請吸支煙吧?” 姚玉慧不失身份地略顯猶豫地擡頭望着他那張懸挂了太多讨好表情的臉。

     徐淑芳替她回答:“教導員不會吸煙。

    ” 不料姚玉慧卻從對方手中接過了一支煙,還說:“我會。

    你以前從沒看見過我吸煙罷了。

    ”蕩漾在氛圍中的隻要她不表示讨厭便足以缭繞着她的虛虛實實的敬意,使她不由得飄然起來,何況她有幾分醉了。

     徐淑芳怔了一下,從那個男人手中無言地要過打火機,替自己當年的教導員點着了煙。

     那個男人得寸進尺地說:“姚教導員,我想單獨與您交談幾句,請賞個面子。

    ” “坐這兒一塊交談呗!”徐淑芳嘴上說着,同時用自己的膝暗暗碰了碰姚玉慧的膝。

     律師事務所辦公室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并不愚蠢的頭腦這會兒變得反應遲鈍了,她立即站起來爽快地說:“别客氣,我這人随便得很。

    ”就跟随那個男人繞到屏風後去了。

     徐淑芳暗暗叫苦。

     屏風後務實的交談: “姚教導員,是這樣:今年上半年我與徐廠長簽訂了一份合同,那批玩具很暢銷,幾個月就出售一空,領導讓我再來聯系一批,我也向領導拍胸脯打了保票,可是徐廠長……她沒成全我啊!我是老采購了,回去不好交差呀!這事兒非您出面幫着說句話不可,徐廠長肯定不好意思駁您的面子……” “就這麼一件事兒?” “是的,是的,就這麼一件事兒。

    在您不過三言兩語,在我,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行。

    徐廠長有時相當不照顧面子。

    成了我們保證有酬金!” “我不需要酬金。

    ” “姚教導員您千萬别誤會,我可絕沒有賄賂您的意思!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鄙人代表我們領導求……” “不必多說,跟我來吧!”姚玉慧胸有成竹,大包大攬。

     兩人轉過屏風,走到徐淑芳跟前,姚玉慧一手搭在徐淑芳肩上,指着那個思維敏捷的矮小男人說:“小徐,他那事兒,給我個面子!” 姚玉慧話音不高,卻使許多人将身體或頭朝她們轉了過來。

     狡猾的矮小男人懷着毫不掩飾的慶幸在一旁笑臉相陪。

     徐淑芳已料到了這麼個結果,心中惱着男人的足智多謀,臉上卻呈現出鄭重的表情,款款站起道:“教導員,他那事兒,我們一定再商量!” 徐淑芳可沒醉,這種場面她早已經曆得多了,這種情況她也面臨得多了。

    她說的是一句給自己留有充分回旋餘地的外交辭令,巧妙地維護了自己當年的教導員的遭到輕視就等于遭到傷害的自尊,也許給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個實際意義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卻在衆目睽睽之下自鳴得意,抓起一筒剛剛起開的啤酒,首先倒滿了姚玉慧的杯子,接着倒滿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後舉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說:“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姚教導員,請務必陪我和徐廠長幹此一杯!” 醉意蒙眬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搶先舉過去,微笑道:“君子無戲言,酒量也是可觀的。

    為男人的精明,我幹兩杯!”言罷,雙手持二杯,一杯複一杯,從容而盡。

     四座為她的豪飲大鼓其掌。

     她輕輕将兩隻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為姚玉慧不至于醉倒,她是有點舍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暈眩了,以這位當年的生産建設兵團教導員在北大荒陶冶出來的酒量,如果是獨斟慢飲,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

    而今天的情形大為不同,返城後她沒再經曆過這般熱鬧的場面,更沒再成為過喧賓奪主的中心人物。

    敬意對老處女尤其不是多餘的東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

    醉得滿足,醉得愉悅。

     “小徐,我……該走了……”她含糊地說,卻并沒站起來,腿發軟了。

    她沒把握能自己站得起來,她還沒醉到意識混亂的地步,唯恐自己在衆人面前稍有失态。

     細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導員醉了,不免因沒有對她的教導員采取保護性的限制暗覺慚愧。

    她知道她的教導員當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導員這麼輕易地就醉了。

     她對席間一個小夥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導員回家。

    ”言罷,以一種親近的而不是擔心的姿态将姚玉慧從椅子上扶持了起來,又對衆人說:“各位請便,我送送我的教導員!”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緩步向外走。

    幸虧被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腳步沉着離開得還相當之體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門,一級級邁下台階,将姚玉慧請入一輛嶄新的“伏爾加”,并關上車門。

     姚玉慧從車窗伸出一隻手,徐淑芳用雙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贊許的口吻說:“小徐你成熟多了!”抽回手又說,“你簡直像一位大使夫人!” “教導員,你是有點看不慣我的裝束吧?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接待的人太多了,不隻是今天你見到的這些人們,也有港商,外商。

    我們這個小廠還是市裡的企業管理模範典型,經常有外賓來參觀。

    我這個女廠長,總希望自己給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

    女人的魅力往往能變成談判桌上的主動權,你同意不,教導員?……”徐淑芳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頓時不安地緘口了,暗暗譴責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當年的教導員近乎神聖的尊嚴。

     姚玉慧的滿足和愉悅被橫掃去了一大半。

    她倒沒有怎麼不高興,隻是有點失意。

     她莊重地說:“也許吧……車費我付。

    ” 開車的小夥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麼車費啊,這是我們徐廠長的專車。

    ”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聲。

     徐淑芳卻已從車旁退開。

     “伏爾加”轉眼上了快車道。

     “你們廠長有專車?” “這有什麼奇怪的啊!每年向市裡交一百多萬,廠長沒專車像什麼話?” “你們廠長怎麼樣?” “哪方面?” “各方各面。

    ” “簡而言之,沒說的!” “怎麼叫沒說的?” “沒說的就是沒說的呗!” “具體點。

    ” 小司機側臉看了她一眼:“大夥兒喜歡她!” “為什麼?” “她愛笑。

    ” “愛笑?……” “大夥兒也愛看她笑。

    她對大夥兒一笑,大夥就覺得心裡舒暢。

    有些當領導的整天繃着個臉,好像每個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甯肯少看他一眼,多看一眼電線杆子!有些當領導的整天笑模笑樣的,像個笑面兒虎,對哪一個工人都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豈不知工人心裡膩煩透了他!我們徐廠長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裡去!就這麼回事!” 姚玉慧不再問什麼,将頭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她不願睜開眼睛,不願從車前鏡中看見自己的臉。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姚玉慧啊姚玉慧,也許你命中注定了将永遠是不幸的。

    三十六歲的其貌不揚的老處女,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來,變成一位滿頭銀發,滿臉皺紋的老太婆。

    她真想一夜之間跨越目前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齡階段!美既然不屬于自己,那麼就讓老快點到來吧!老是醜的最高明的化妝師,因而人們僅用美與醜對男人和女人進行評論,從不對老人進行同樣的評論。

    老人是人類的同一化的複歸。

    普遍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對普遍的老人們的尊敬,乃是人類對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認可。

    因而人們對老人們更加強調的是善與惡的區别。

    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靈的本質是善的,盡管那裡邊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靈從不允許嫉妒轉變為惡。

    嫉妒是每一個人心靈裡的寄生蟲。

    不是人的心靈中和了它們,便是它們蛀空了人的心靈。

    對于漂亮女人們的種種嫉妒,在姚玉慧心靈中常生又常滅。

    她深信自己成了一個老妪的時候,它們也便會老了。

    像珊瑚蟲變為珊瑚一樣,鈣化了,死了。

    她深信它們絕不會比自己活得更長久。

    因而相信自己會成為一位善良的老妪。

    無所謂美,無所謂醜;又老,又善良,滿頭銀發,滿臉皺紋,目光慈祥。

    那時她也要對人人都微笑,笑到人們心裡去;那時人們也許便會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而且喜歡。

    那時人們也許便會這樣評論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多麼善良!多麼可親啊!對于我,趕快老了是多麼美好的事呢!她想。

     剛才所體驗到的那種滿足和愉悅,被小司機評論徐淑芳的話,又橫掃了一次,這一次是一掃而光了。

    現實是咄咄逼人的。

    她隻能一天天地漸漸地老,一天天地熬過她時時覺得痛苦的這一段年齡,至少還要熬十五年。

    十五年啊!世上有多少其貌不揚的男人卻找了個年輕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揚,真難能做女人啊!更加可悲可歎的是,她的靈魂仍執拗地擁抱着完美。

    執拗的靈魂啊,它像一頭走失在荒野之上的羔羊,咩咩叫着,前後茫茫,左右蒼蒼,于迷津中不知向何處歸去。

    它時時絕望,在絕望的痛苦的壓迫之下扭曲着,翻滾着。

    靈與肉本能地分離着,緻使她不得不經常扮演兩個角色:一個是古怪的老處女,一個是自恃獨立的黨的優秀的處級幹部。

    她根本不知道哪一個更是她自己。

     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如果劉大文美麗的妻子還活着的話),她也許不會在滿足之後産生這麼多痛苦的想法。

    袁眉的美麗是當年被公認的,袁眉從來就是美麗的。

    而徐淑芳從來就不是美麗的,起碼在兵團的那些年從來就不是美麗的,起碼在她這位當年的教導員眼中從來就不是美麗的。

    從來就不美麗的徐淑芳如今卻變得風姿綽約,儀态楚楚,變成了一個充分顯示出三十多歲的女性那種豐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卻仍懸挂枝頭誘人摘取的果子。

    此刻脫離了西餐廳内那種衆目所向的氛圍,徐淑芳的變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驚。

    老處女對人是堡壘對己是幽宮的内心世界,在震驚的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