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們别管我,我掐死他。

    他那通狗屁髒了我耳朵!洗不幹淨了!……”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種觀點,言論自由,你别胡來啊!你不愛聽可以和人家辯論嘛!……” “我辯論不過他。

    我非掐死他不可。

    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這點快感不可!……” 沒人拉扯着,沒人掰他的手,他真會掐死對方的。

     好皮膚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愛的脖子,終于從他那雙鐵鉗般的手中拯救出來了。

    “領袖”業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緩過口氣兒。

     衆人望着他們自己尊敬的“領袖”,一個個表情愠怒。

    這簡直是肆無忌憚的暴行嘛!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們愠怒不愠怒。

    他一旦怒了,眼裡沒有别人。

    他想:今天我姚守義不發怒,往後哪個流氓歹徒當着我面強奸幼女我也會變得麻木不仁無動于衷了! 他從地上抓起一片燒茄子,塞進了“領袖”口中。

     “領袖”含着燒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動。

    油湯糊住的兩隻鏡片,像一雙因恐懼而擴散的眸子。

    鏡片後那雙“深奧”的眼睛還深奧不深奧,可就沒誰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遠抵不過“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軟不硬的米飯和燒得油膩膩的茄子,照此辦理,也就失去啟蒙的力量了。

     衆人愠怒地站着,沒人瞧他,都瞧着他們的“精神領袖”。

    他們希望,他們的“領袖”緩過氣兒一躍而起,操件什麼家夥與姚守義拼命。

    “領袖”換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與姚守義拼個你死我活才怪呢!明知拼不過也得拼,也該拼。

    具有思想力量的人應是“士”,“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們的“領袖”使他們大大失望。

    他就那麼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動一輩子不爬起來了。

    他連個人多少總該有那麼一點點的血性都沒有。

    爬起來呀!爬起來跟我打一架呀!姚守義低頭瞧着他,你得證明你是個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隻要對方爬起來與他拼,必定會有幾個人也對自己開打。

    他做好了寡不敵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精神準備。

    雖然他不是“精神領袖”,但畢竟有精神,便知道準備。

     可“領袖”就是口含着燒茄子不動。

     這小子是吃什麼樣的女人的奶長大的呢?他想不通了。

    媽的打算像一條惡狼似的活着,骨子裡卻又是隻兔子!這樣的小子這二年多起來了。

    你懼着他,他真能玩鬧似的就拿你的腦袋去換一支香煙啊。

    你蔑視他,他可以裝你孫子! 姚守義看出來了,他不離開,那位“領袖”是沒膽量吐出燒茄子爬起的。

    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嚴峻包圍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厲聲道:“還差五分鐘上班了,都給我滾!”話一說完,擡腿往外便走。

    打死了“鎮關西”的魯提轄,就是他那麼樣從狀元橋頭脫身的。

     幸而本車間那幾位“小老弟”挺照顧他的臉面,一個個默默地順從地跟将出來,别的些按捺着憤憤不平的才沒敢跟他“炸刺兒”…… 第二天,一個話兒在全廠流傳——姚守義要入黨了。

     幾個“小老弟”鄭鄭重重地問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黨?” 他聽了奇怪,鄭鄭重重地反問:“入黨怎樣?不入黨又怎樣?” “挑明了,你要入黨,先跟哥兒幾個打聲招呼!” “對,還是先打聲招呼好。

    我們不跟‘共黨分子’交往!” “免得我們不認你這位大哥時,你心裡還不曉得哪兒得罪了我們!” 他一一注視着他們,半晌沒吭聲。

    那時那刻,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這個車間主任實際上當得有多麼難! “我連申請書都沒寫過,入什麼黨?” “你不想入黨,昨天為什麼那樣對待‘眼鏡’?” 哪兒跟哪兒呀!扯不上邊兒麼!過後尋思,又覺得他們問得是有道理的。

    車間裡有個老工人,每天早來晚去的,打掃車間,檢查車床電路,他們也這麼對他說:“好好表現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黨内!”他心裡最清楚,老工人壓根兒沒想入黨。

    二十幾年養成的自覺習慣。

    他們認為,隻有“共黨分子”或企圖懷着某種利益動機“混”入“共黨”的人,才容不得“眼鏡”那套叛逆性的“觀點”。

    而任何叛逆性的“觀點”,對他們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們:“好,我想入黨的時候,保證先跟你們打招呼。

    現在我還沒想呢,就還是你們大哥!”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親,卻對他入不入黨十分在乎。

     “當個車間主任,連個黨員都不是,别人不說,你自己覺得配麼?趕緊的給老子争取入黨,要不你這主任當得名不正言不順!……” 老父親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煩。

     ………… 被老廠長狗血噴頭地罵了一通的姚守義,一邊沮喪地往家走,一邊胡思亂想。

    由這兒想到那兒,由那兒想到這兒,“意識流”,沒個條理。

    許多事兒,不想則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離家門不遠處,母親在門口望見他,大聲嚷:“還不趕緊走幾步!小曲把飯菜擺上了桌兒,等你有工夫啦!” 一輛自行車,連鈴也不按,擦身騎過,猛地刹住在他前邊,擋住他的路。

     又是秀紅,兩手扶着車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條穿着透明絲襪的長腿,高跟鞋鞋尖點地,瞪着他不說話。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個景泰藍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

    他向她遞過去。

     她不接,冷冷地問:“你想把老頭子氣死呀?” “在你家我氣他了麼?你聽着的啊!” “那他沒發話讓你走,你怎麼就揚揚長長地走了?” “是他罵了我一聲‘滾’,我才敢走的麼!我不滾,有挨罵的瘾啊?” “他是罵貓。

    ” “罵貓?……” 什麼事兒呢! “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了。

    ” “你敢?你敢,我就如實禀報。

    老頭子逼我追你的!” “那……我吃完飯再去你家……” “老頭子也還沒吃飯呢,被你氣得躺在沙發上哆嗦!” 母親望着他們,又嚷:“秀紅,有話家來說呗!” “我爸找守義哥有事兒!他不去!” 惡人先告狀!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級幹部女兒的身份怪近便地稱他“守義哥”,他就真給她來個不去了! “你快給我去!站當街跟秀紅磨什麼牙!” 母親在家門口訓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幾口吧?” “那誰知道!” “我說‘貴黨’沒什麼諷刺的意思,你得幫我解釋解釋啊。

    ” “他生氣不光為這個。

    我們姐幾個,當着他面兒也‘貴黨’長‘貴黨’短,他還不是裝聾作啞聽着!歸根到底他是生邢大頭馬胖子他們的氣!” 姚守義沒法兒,隻好返身跟秀紅往回走。

     “我帶着你快點,這會兒工夫興許老頭子就犯了心髒病呢!” 一進客廳,見老頭兒果然躺在沙發上,一隻枯手上下撫胸口。

     他滿臉堆下晚輩誠惶誠恐的笑模樣,乖巧而恭敬地說:“老廠長,誤會了。

    天大的誤會。

    我以為您讓我滾呢,沒成想您罵貓。

    秀紅一跟我講明白了,我沒二話就往回跑……” “哎,你這人,我白馱着你一百多斤啦?” 秀紅不夠意思地揭發他的謊言。

     “我找你來,是要說真話。

    你呢,一句一個謊,傷我的心……” 老頭兒悲哀地擡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紅扶起老頭兒,一邊往皮包椅那兒攙,一邊兒用十分孝敬的語調說:“爸,您别生氣,氣壞了身體自己不劃算。

    我這不是又把他拎回來了麼!有多少氣您都沖他撒。

    撒夠了,心情就好了。

    ”還轉臉問他,“你回來是不是就為了讓我爸撒撒氣?” “是,是的。

    ”他諾諾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頭兒坐定于包皮椅裡,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種威嚴的目光盯着他了,垂落松弛的眼皮,說:“姚主任,你,你給我在沙發上坐下……有點……耐心……别急着走……”聲音嗄啞了,語調低緩了。

     姚守義頓時對老頭兒充滿了同情。

    不,簡直充滿了憐憫。

    那麼大歲數了,那麼多病,離休了,還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級幹部,念念不忘曾經是一廠之主。

    還為誰繼自己之後當廠長操心,大概還為自己死了木材廠還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

    活得累啊。

    誰這麼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壽的! “好,好。

    我坐,我耐心。

    我不急着走……您心裡有什麼火,隻管朝我發……”他嘟哝着,在老頭兒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他想:我要表現得特恭順,哄老頭兒個高興。

    不沖别的,就沖他那麼大歲數了! 他發現自己忘了脫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幾個土鞋底印,誠惶誠恐就脫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

    您那雙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秀紅大聲抗議,臊得他臉上一陣熱。

     “工作鞋一天八小時捂着,木材廠哪個工人的腳不臭?”老頭兒寬厚地說。

    又吩咐女兒,“拿紙來,拿筆來。

    ” 秀紅轉身去拿來了紙和筆,遞給老頭兒。

     “給他。

    ”老頭兒緩緩擡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給你。

    大主任!” 他狐疑地接過紙和筆。

     老頭兒又吩咐女兒:“把茶幾往他跟前挪挪。

    ” “他自己是個死人呀!”秀紅不樂意了,拒不執行。

     “我自己挪。

    我自己……”他很識趣。

     “不!”老頭兒的眼皮倏地撩起來了,瞪着女兒道,“非你挪不可!我讓誰挪誰就得挪!這還是在我家裡,我的話就不算話了麼?!” 姚守義不敢别着老頭兒的勁兒,隻有嘿嘿讪笑着。

     秀紅噘起嘴,将茶幾往他跟前推了一下。

    随後在沙發上坐下,架起一條長腿,腳尖挑着高跟鞋,旁若無人地悠蕩着玩。

     老頭兒說:“你給我寫。

    ” 姚守義說:“寫什麼啊?” 老頭兒說:“向敝黨寫份檢讨。

    ” 姚守義問:“怎麼寫啊?” 老頭兒說:“還得我教你麼?”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馬上作出要下筆的模樣,心裡卻着實不知該怎麼寫。

    不敢擡頭看老頭兒,側臉瞧了秀紅一眼。

     “該往綱上提,你就放心大膽往綱上提。

    該往線上挂,你就放心大膽往線上挂。

    一切有我爸替你頂着,還怕誰敢打你個反黨啊!”她也正瞧着他,有幾分幸災樂禍,有幾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

    有老廠長替我頂着,這世上沒個我怕的人!”他說,又嘿嘿讪笑。

    他想:三小姐,沒你老頭子替我頂着,我照樣不怕。

    八六年了!我姚守義給共産黨提幾條建議,還是在整黨的時候請我提的!不信共産黨會關我大牢或者槍斃我!大不了撸了我這個車間主任,以為誰稀罕當啊! 老頭兒“嗯”了一聲,表示肯定女兒的話,也表示肯定姚守義的話。

     “關于本人在整黨期間,向黨所提之四條建議,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當,今經反省,認識了錯誤,特向貴黨……” 秀紅捂嘴哧哧笑。

    笑得他糊裡糊塗,笑得老頭兒閉着的眼睛複睜開了。

     老頭兒喝問女兒:“這是嚴肅的事,你坐他旁邊笑什麼!”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别笑。

    你一笑,倒顯得我不嚴肅了似的!”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來,最後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發上,全身顫動。

     “放肆!” 老頭兒大怒。

     “是他自己不嚴肅嘛!還不許人笑?……”秀紅忍住笑,細手指戳着“貴黨”二字,“你别改,啊?……”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義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寫了“貴黨”,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黨會以為我存心耍笑黨,那才冤枉! “你寫了些什麼?念給我聽!” 老頭兒對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

    念到最後,将“貴黨”用一種特殊的語調念成“親愛的黨”。

     老頭兒聽得極認真。

    聽罷,沉吟良久,頻頻點頭道:“可以……是可以的。

    那個‘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順耳。

    什麼不成熟?什麼欠妥當?那是完全錯誤的!就照我的話寫!是完全錯誤的!要在五七年,打你個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五七年我在思想彙報中,錯把中國共産黨寫成了中華共産黨,還作了三次小會檢讨一次大會檢讨呢!如今共産黨處處寬大着你們,你們也别往共産黨鼻梁上爬!重抄一遍!……” 他一疊聲說“是”。

    照老頭兒的意思改了詞句,重抄一遍。

    抄完,問老頭兒:“日子就寫今天吧?” 老頭兒想了想,一搖頭:“還是不寫具體日子好!” 他雙手将那份檢讨呈遞給老頭。

     老頭兒叫:“秀紅,找我簽閱文件的那支筆!” 秀紅應聲而至,這兒那兒翻了一陣子,尋找出一支半截紅藍鉛筆,塞在老頭兒手裡。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聽。

    ” 秀紅立在父親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這眼,離了眼鏡是睜眼瞎。

    他寫得工整不?” “工整。

    他字比人好看點兒。

    ” “推我到寫字台前。

    ” 秀紅就将父親推到了寫字台前。

     老頭兒的認真,使姚守義大受感動。

    他不禁後悔自己寫得太短了。

    發揮發揮,是能寫滿一頁紙的。

     老頭兒用他習慣了的那半截紅藍鉛筆,在四行字的檢讨空白處,寫了個幾乎占半頁紙的“閱”,朝姚守義展示了一下,說:“存我這兒。

    你這是好幾個月前主動寫了交給我的。

    聽明白了?” 姚守義覺得那“閱”字不像個字,倒像小孩兒畫的一座單線條一筆連下來的城門。

    一座不知從哪兒才能繞進去,繞進去了也不知從哪兒才能繞出來的城門。

    城門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門怪獸。

    聽了老頭兒的話,領悟了老頭兒不讓他寫具體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動。

     老頭兒接着說:“你再給我寫。

    ” “還寫什麼?”已然大受感動,聽從擺布就情願多了。

     “寫入黨申請書!” “這……” “這也是嚴嚴肅肅的事!” “可我……得考慮考慮……” “入黨!不是逼你入教!考慮什麼?” “考慮怎麼寫好啊……” “寫明白了就算寫得好!不需要你長篇大套的!誰有工夫看?” 他看看手中的筆,瞅瞅秀紅,讪笑加苦笑。

     “你心裡還是瞧不起敝黨?” 敝黨——又來了!總說不揪辮子,可老頭兒揪住他的小辮子不放!他想:局裡那些官老爺能輕饒我麼?沒老頭兒薦舉我當廠長的事兒也翻不出整黨期間那件事兒!我姚守義壓根不想當廠長啊!媽的邢大頭!你巴不得當上廠長,你就不該得罪了老頭兒。

    更不該算計我!算計了我你該當不上廠長還是當不上廠長啊! 想到了邢副廠長,心裡暗暗咒罵着,卻忍不住鼓起勇氣問老頭:“老廠長,邢副廠長配合您當幾年副廠長了,您怎麼不首先考慮薦舉他啊?從各方面講,他當比我當更合适嘛!” 他說的是真話,心裡暗罵歸心裡暗罵。

    邢副廠長無疑是個“面面光”,滑頭一個。

    但滑頭也是可以當廠長的嘛!可能還會當個不錯的廠長。

    如今不精不滑的,想要當官難;當上了要當長久更難。

     他這麼認為。

     而且,他确實不清楚,邢副廠長和老頭兒之間,究竟結下了什麼解不開的疙瘩。

     “邢大頭?做夢!休想!”秀紅分外激動地大聲插話了:“他罵過我爸!” “這不太可能吧?一千六百多人的廠,免不了有傳瞎話的。

    他不至于啊!……”他的心地畢竟是善良的。

    剛才還在暗暗恨着的人,這會兒卻替那個人辯白起來。

     “你别替他說好話!他就是罵了——罵我爸什麼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秀紅兩眼炯炯射光。

    仿佛邢副廠長在跟前,她會立刻撲上去撕他撓他。

     “這……我倒也有所耳聞。

    不過不是邢副廠長罵的,千真萬确是他兒子罵的……” “他兒子罵的跟他罵的有啥兩樣?他兒子個王八蛋!考上大學就把我甩了!不得好死!姑奶奶要不再找個大學生氣氣他,誓不為人!……” 姚守義緘口了。

    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廠長辯白下去,她那紅嘴白牙會吐出更難聽的。

    他認為她是有點報私仇。

     “住口!你……你給我滾出去!……” 老頭兒猛然吼叫。

     嬌生慣養的“三小姐”愣怔了一會兒,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關上門。

    ”老頭兒擡手指指門。

     姚守義趕緊站起身去關上了門。

    “三小姐”的哭聲,不知從哪一房間穿透房門幹擾着他們。

    我幹嗎替邢大頭說好話呢?他後悔莫及。

     “我老三剛才說的那個……那個什麼病?……” “艾滋病,近兩年在國外發現的。

    ” “X……X病……難怪我聽着不像中國病。

    怎麼個症狀?……” “這……我也不太詳細,别人講渾身發軟……吃不下飯……貪睡……” “我沒出過國。

    我怎麼會染上外國病?我還能吃。

    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沒那病。

    ” 老頭兒絕對自信地說。

     “當然,您怎麼會傳染上那種病呢,笑話!” 姚守義絕對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黨,”老頭兒克制着脾氣說,“和邢副廠長能不能當廠長,我該不該首先薦舉他,兩碼事。

    你同意我的話不?” “同意……”他低聲說。

    心想:分不開的兩碼事。

     “既然同意,你就寫。

    ” “好,我給您寫……” “不是給我寫,給你自己寫。

    ” 老頭兒從來沒用這麼平和的語調跟他說過話。

    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老頭兒,是值得他尊敬的。

    一種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煙吧,也遞我一支。

    煙在寫字台上。

    寫入黨申請書,我不給你改。

    你怎麼想,就怎麼寫……” 他太需要吸支煙了。

    便起身從寫字台上取過煙和打火機,首先抽出一支給了老頭兒,替老頭兒點着。

    然後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寫一句。

     很奇怪地,他覺着這會兒并不是被人逼着寫入黨申請了。

    這是他第一次寫入黨申請書。

    他早就不想入不入黨這碼事兒了。

    更不曾料到會在這麼一位老頭兒家裡,在剛剛向共産黨寫了一份書面檢讨之後,在演戲似的應付了老頭兒一陣之後,在說了幾句本不該說的話惹老頭兒父女之間不大愉快之後,一邊吸着好煙,一邊搜腸刮肚地寫。

     他寫道: 我,姚守義。

    男。

    現年三十五歲。

    出身工人。

    木材加工廠第二車間主任。

    申請加入中國共産黨。

    過去大批特批“入黨做官論。

    ”我看現今還是入黨才能做官。

    入黨總和做官連在一起,想入黨的人裡就總少不了其實隻想做官根本不是想為人民服務的人。

    這樣的人入黨多了,黨就不純了。

    這樣的人當上官的多了,黨在群衆中的威望就下降了。

    這樣的人當上的官大了,就會帶來危害了。

    我起誓,我申請入黨并不是想當官。

    黨吸收了我,對黨有益。

    第一我保證做一個正派的黨員。

    第二我要在黨内同不正派的黨員鬥争…… 不寫則已,信筆寫來,竟有些收不住了。

    平時常尋思的一些想法,一吐為快,自然如行雲流水般。

    一句是一句,自以為哪一句都不是廢話。

    不是不會寫,是連說都不願對人說。

    不過他忘了,他在寫入黨申請書,不是寫日記。

     老頭兒早已吸完一支煙,見他接連吸了好幾支,寫得沒完沒了,連頭都不擡一下,問:“你打算出本書啊?”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有“長篇大論”之嫌。

    寫完整又一句話,不管能否“收”住,幹脆作罷,了結複雜而精細的工作似的,如釋重負地放下筆,抹了把額上的汗,長長舒了口氣,疲乏地靠在沙發上。

     老頭兒又閉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動:“念。

    ” 他就拿起來念。

    整整一頁紙,名字被排擠在一角。

    念時,他感到自己是寫得太直太白太露了。

    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種調侃的口吻念,沖淡仿佛話中有話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

    連自己聽來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