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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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骨頭的份兒。

     後來,“清除精神污染”并沒有形成大運動。

    旋風卷過,邢副廠長聽說市委将門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辦理”,明智地派人将貼在廠大門上的通告不張不揚地也揭掉了。

     老頭兒得知,暴跳如雷,大罵邢副廠長“跟屁蟲”。

     他怒勃勃氣沖沖拄着手杖趕到廠裡,從收發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擺在大門口,監斬官鎮法場似的,鐵青着核桃臉,雙手按膝,分腿而坐。

    那情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寶劍在此。

     他用手杖指點着,将幾十名或留長發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攔在廠外。

    而後,吩咐傳達召來了安全員,全然不動聲色地說:“從今天起,給他們重上安全條例課,考試。

    及格的,可以上班。

    不及格的,補考。

    補考三次還不及格,列份名單,親自交給我。

    上課期間,工資扣一半兒,本月獎金全扣。

    聽明白了?” 安全員諾諾連聲。

     又問那些小青工:“你們聽明白了?” 他們都仰臉兒望天,沒一個人回答。

     他的脾氣倒顯得無比的好,仍全然不動聲色地說:“聽明白了我的話的,就進來,跟安全員走。

    沒聽明白的,我也不重複。

    回家去,别在這兒聚着礙我眼。

    ” 一個個地、悶聲不響地從他身邊兒溜入廠門,低眉順眼地跟着安全員去上安全條例課。

     接着,他又吩咐傳達室的将邢副廠長的老婆召了來,就一動不動正襟危坐在那裡向她下達指示:“我說一句,你記一句:本廠特殊通告——1.凡本廠車間女工,發長不得過耳。

    入廠必戴工作帽。

    2.凡本廠車間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廠,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車間。

    違犯者,嚴重警告一次。

    嚴重警告兩次而仍違犯者,開除廠籍,留廠察看。

    3.凡本廠男工……” “坡底兒鞋也不許麼?”廠辦主任低聲問。

     “什麼叫坡底兒?我不懂!”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說,“你穿這種,就不許!廠裡發的工作鞋都扔了?賣給收破爛兒的了?” ………… 通告又出現在廠大門上。

    不是紙的,是木闆的。

    一行行小楷字,火燙的。

    旁邊另一塊同樣大小的木闆,火燙的小楷字記錄着本廠曆史上最慘重的事故:因長發被鋸床絞入死了的,因裙角被傳送帶剮住喪失了一條腿的,因高跟鞋蹬跳闆摔壞了大腦神經的…… 兩塊木闆至今仍挂在廠大門上,火燙的字風雨難蝕。

     他在黨委會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廠長的鼻子吼:“我的話說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對,我們才照它的辦!是市委直接管着這個廠?還是我們管着這個廠?幹嗎有權不行使,非當跟屁蟲?!……” 老頭兒原先在廠裡有個綽号——“三爺”。

    這綽号挺準确。

    後來大夥不叫他“三爺”了,而叫“左爺”,也挺準确。

    時代淘汰着許多東西。

    綽号之被淘汰更新自然難免,符合規律。

    老頭兒不在乎。

    “三爺”也罷,“左爺”也罷,都有個“爺”字,都包含着敬畏。

    “左”到令人敬畏,那總算“左”得值當。

    何況“大夥兒”是個籠統量詞,大多數,許多,并非全體。

     有人認為,“左”者都像老頭兒那麼個“左”法,倒也“左”得可愛,“左”得表裡如一,“左”到了份兒上。

    誰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無須提防。

    無須提防便不怎樣可怕。

     也有人認為,老頭兒不“左”。

    老頭兒自己從不想“左”也從不想“右”。

    老頭兒根本不考慮什麼“左”啦“右”啦的。

    他自有他的道理:“什麼‘左’啦‘右’啦的!‘左’怎麼啦?‘右’怎麼啦?好比江中一條船,誰搖橹誰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

    我是坐社會主義這條船的,不是特等艙,也是頭等艙。

    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讓我知道船行着,我心裡就踏實了!左就左會兒,右就右會兒嘛!……” 姚守義挺同意後者們對老頭兒的看法。

    也挺同意老頭兒的“左右觀”。

    并且有着比老頭兒更超脫點似乎就更深刻點兒的看法。

    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國人中劃了一道嚴峻的白線,結果是産生了二百來萬“右派”。

    當時洋洋五億之衆的人口,二百來萬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

    “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線重重地塗了一次,結果是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某些個家庭的某些個人因某種政治罪名被劃到了白線右邊兒,很不算少,但還是叫做“一小撮”。

    中國人的恐“右”心理是有曆史緣故的,因而中國人的本能的自衛經驗是“甯左勿右”。

    “左”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向來是跟“革命”連一起的。

    過“左”無非是太“革命”的意思。

    僅僅由于害怕被政治劃到“右”邊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來。

    一旦被那道嚴峻的白線劃到右邊去,下場大抵也夠悲慘。

    吸取經驗教訓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來。

    “甯左勿右”便成了中國人的保身哲言。

    一代人告誡另一代人,教會另一代人。

    八十年代,中國人痛定思痛,對曆史“反戈一擊”,批“左”恨“左”聲讨“左”筆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

    在這麼一種曆史趨勢之下,“左”雖仍不失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數人中臭了起來。

    如過街老鼠,沒到人人喊打的絕境,也可以說到了人人鄙棄的地步。

    中國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轉變為過于敏感的恐“左”了。

    恐“右”是社會的病态現象;恐“左”也是社會的病态現象。

    正如血壓高血壓低都是病一樣。

    而“左”與“右”,大抵又體現在官場的權力角逐方面,或曰“路線之争”。

    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裡,沒那麼多“左”也沒那麼多“右”,更普遍區分的還屬是非問題。

    老廠長維護本廠通告“立而不廢”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擋在廠門外的那幫男女小青工背地裡咒罵他“左癫瘋”。

    邢副廠長竟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燙字的兩塊牌子前,作出思想開明受到極“左”壓制而無可奈何的苦笑,借機向人們表現他的心是與極“左”分道揚镳的,就真是有點他媽的了。

    偏偏他周圍還有些人專門為他的虛僞捧場。

     “邢副廠長,有何感想啊?”他們巧妙地為他提示進一步表現的鋪墊台詞。

     “唉!……”他撇撇嘴,搖搖頭,聳聳肩。

    似乎内心曲衷盡在一個“唉”字。

     這樣恰到好處。

    再多表現,就“過戲了”。

    他深谙分寸的藝術。

     還有些人,明明是贊同老廠長的,卻非要說些不贊同的話: “什麼年代了啊,還左一條右一條限制青年們的自由?” “就是。

    解放前這個廠的資本家也沒立過這麼多條規矩啊!” “這老頭兒的‘左’那是沒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

    讓他帶着花崗岩頭腦給馬克思喂馬去吧,看馬克思歡迎他不!” 他們的自我證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憐的投機心理——僅為博得男女小青工們的好感,便心滿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麼都分檔次,投機也分。

     姚守義盡管變得圓通了,但這太可憐太低下的投機,他還是不屑于為之的。

    他厭惡那些人如同厭惡活躍在他腳趾縫中的黴菌和散發着難聞臭味的污垢。

    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飾起對那些人的厭惡。

    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來愈多了。

    厭惡他們,也得和他們在同一片藍天下活着,朝夕相處。

    他們包圍着你,一重又一重。

    你覺得他們口中呼出的氣都是令人作嘔的。

    但你得習慣,你不習慣,則不是他們的錯,是你的錯。

    他們因為衆多,一個個便不覺得自己羞恥,更不認為自己可憐。

    他們因為衆多,則似乎就有權譏笑你的公正心,顯得可憐的倒反而是你自己。

    “人都是自私的”,投機也便有了哲學方面的托詞。

    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們看來,與他們一樣,也是一種自我證明自我表現。

    誰會相信你那自我證明自我表現之目的,沒摻雜着什麼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姚守義從來不敢輕易表現自己良心中那點兒公正。

    因為他感到許多人希望将磊落與卑鄙,崇高與低下,坦白與虛僞,無私與有私放在中國的現實生活這口千年老湯起沫冒泡的大鍋裡一塊兒煮,還要指着蒸蒸沸氣理直氣壯地說:“你聞聞,不都一個味兒麼?” 叫你怎樣回答? 他時常難免頹唐地想:媽的,這時代對于人的卑鄙、低下、虛僞、自私和種種的投機心理,太他媽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屬表現吧,中國人總該努力表現好的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誰,将一隻死雞倒挂在那塊柞木燙字的木闆上。

    許多人圍着瞧,許多人傳遞着會意的笑。

    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語證明自己對于“左”之受到作踐格外開心。

     他氣憤不過,強壓住火不說什麼,默默将死雞摘下,像掄鍊球似的,抛往路對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當時的臉色十分可怕,誰都不吱聲兒。

    過後他知道,有些人罵他:“‘左爺’沒兒子,這回準有幹兒子可認了。

    ” 他本想找那些家夥打一架,滿廠繞着找了一圈兒,沒找到。

    沒找到,氣也消了。

    “犯得着麼?”——這種處世哲學安慰了他。

     技術科新分來一個大專畢業生,據說很有點兒新思想。

    廠裡的一夥兒小青工,将那小子尊為“精神領袖”。

    連本車間的幾個“小老弟”,午休也開始往木料倉庫去,那兒是“新思想”的講壇。

    接受了幾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們變得“深沉”起來,動辄開口道:“‘眼鏡’認為……”或者“這個疑問得去請教‘眼鏡’……” 怎麼樣個人物會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禮,就也到木料倉庫去了一次。

    蹲在一個角落,一邊吃飯,一邊側耳聆聽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兒一套兒的“新思想”。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為什麼這話流傳千年?因為是哲學!孕婦肚子裡的胎兒都是自私的。

    孕婦吃了胎兒不願吸收的食物,胎兒就給孕婦來了個讓你嘔吐!才不管媽不媽的呢!……” 衆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

    深入淺出,這是講道理的學問。

    他自己這門兒學問不太行。

     “自私是一種權利。

    至高無上!我就自私,這沒什麼可恥的。

    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腦袋換一支香煙,我不會猶豫的!别人也可以這樣對待我嘛!别人也有同樣的權利嘛!社會這樣朝前發展,弱者就漸漸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腦袋,你活該!你被淘汰天經地義!這樣人種就強化了!必将達到一個強者的未來。

    那才真正是人類的理想王國!……” 這話使他聽了很逆耳。

    侃侃的語調充滿着毛骨悚然的冷酷。

    人類的未來假如是那麼一幅圖畫,他真有點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擔憂。

    拿别人的腦袋換一支香煙若是權利,而且至高無上,人吃人不是也沒什麼了麼? 媽的,怎麼這樣的些個人都那麼恬不知恥地坦率呢?他又有點想不明白了。

    媽的!時代确實變了,恬不知恥的人變得如此坦率,還保留着點羞恥心的人大抵又變得虛虛僞僞暧暧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許雲峰、黃繼光、董存瑞……這些英雄?怎麼說?……” 一個聲音,猶猶豫豫的,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的,不好意思地提出異議。

     他停止吃飯,擡頭朝“精神領袖”望去。

    望不見“領袖”的臉,“領袖”的臉被衆多“信徒”的後腦勺包圍着。

     “哈……”嘲諷的一聲,顯然是“領袖”發出的。

    “哈,我猜到你們有人準會提這類愚不可及的問題!你看過《紅岩》?” “沒,沒看過……” “看過就大大方方地承認看過嘛,别不好意思!” 仿佛《紅岩》是黃色手抄本。

     “沒看過,真的!前幾天,電視播過一次《在烈火中永生》……” 很慚愧的“招供”。

     “有三個台可以選擇嘛!也可以關了嘛!沒人非逼着你看。

    證明你還是自己願意看。

    ” 類乎審訊的口吻步步緊逼。

     “這……” 一個“這”字,不但慚愧,簡直包含着恥辱了。

     “這什麼這!哥兒們,你不是還對我說,感動得流眼淚了嗎?你說沒說?說沒說?” 别個“信徒”的從旁揭發,又引起一陣哄笑,一陣揶揄。

     “小子,臉紅什麼?” “精神煥發!” “怎麼又黃啦?” “防冷塗的蠟!” “你們幹嗎擠對我啊!我不過就是看了《在烈火中永生》,又不是調戲婦女!操,這也丢人現眼啦?……” 嘟嘟哝哝的,是自我辯護,已然覺得恥辱了,聽來勇氣很不充足。

     “算不上丢人現眼,卻也夠幼稚得可憐了!你淚腺就那麼發達?”“領袖”又開尊口了。

    “領袖”一開口,衆人肅靜。

     “許雲峰、江姐、一切一切的所謂英雄,統統不過是另一類自私自利者。

    ”“所謂”說得十分重,咬出特别強調的意味。

    口吻相當輕佻,亦相當權威。

    隻有将人生真谛“吃”得透透了的大思想家,對一群愚昧之徒進行啟蒙時才可能是那種口吻。

    自信得如同上帝,仁愛得如同上帝在拯救不開竅的靈魂。

    那種口吻使人聽來大慈大悲。

     木料倉庫比教堂還靜,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聽。

     “你們想一想,許雲峰有妻子兒女沒有?肯定有。

    江姐有丈夫沒有?有的。

    書也罷,電影也罷,反正是同一個人。

    叫彭松濤嘛!還有個兒子,别人代養着。

    可他們置夫妻兒女于不顧,甯願去死。

    圖的什麼?世上有無所圖的行為麼?絕對沒有!他們圖名節,圖流芳千古,圖成為英雄,圖被後人敬仰。

    說白了不就這麼回事兒嗎?我們後人被他們感動了。

    為他們的壯烈犧牲流淚了,還要紀念他們,緬懷他們。

    他們圖的就是這個!他們那麼一種人,活着所追求的就是有機會壯烈一死!人固有一死嘛!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他們的信仰歸根結底也是個人主義的嘛!充其量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嘛!死,完成了他們那種人的精神追求。

    給他們帶來滿足,帶來快感。

    要不怎麼叫從容就義,笑赴刑場呢?他們那兒滿足了,體驗到心理快感了,從容就義,笑赴刑場。

    您哥兒們今天為他們落淚,您不是大傻帽兒嘛!他們為了實現他們的追求,使他們的親人悲痛萬分而心腸如鐵。

    這是一種異化了的自私,更冷酷無情的自私,更深刻的自私。

    還不如甫志高呢!甫志高還有點人情味兒呢!甫志高為什麼叛變?因為他想到了他妻子!甫志高被捕時不是說了句‘她什麼也不知道’麼?這是很感動人的!甫志高不值得同情?他是一個悲劇。

    您許雲峰您江姐身上體現的是人自私本質的一方面。

    我甫志高身上體現的不過是另一面。

    都是自私,分什麼叛徒和烈士?這種觀念上的分法兒公平麼?不膚淺麼?《紅岩》我在學校讀過。

    不都說是本使人感動的好書麼?那麼我就研究研究。

    我與别人讀得不一樣,我是邊讀邊思考。

    你們覺得我的許多見解不凡,為什麼?因為我習慣善于對許多事件獨立的深入的思考。

    來支煙……” 好幾個人掏出煙,朝一個閃耀着“新思想”光芒的方位扔過去,整個倉庫都仿佛被一種“新思想”的光芒普照,氣氛是那麼的肅穆。

     “這煙味不正。

    對不起了啊,我換一支吸。

    ‘三五’的,哪位哥兒們這麼慷慨?還是‘三五’吸着來勁兒!中國那麼多制煙廠,就是生産不出抵得上‘三五’的煙!……接着剛才的話說。

    打個比方,給你們侃侃《西遊記》!比方許雲峰江姐是唐僧,甫志高是豬八戒。

    你們别笑!《西遊記》我也研究過。

    沒思考成熟的見解我不與人談,深刻的思想首先是成熟的思想。

    您唐僧,一門兒心思取經,一門心思修成正果,曆盡千辛萬苦,遭遇九九八十一難,那是您所要達到的個人目的,那是您的活法,那是您的人生觀,您對生命價值的一種選擇。

    我豬八戒不是您唐僧。

    我要回高老莊做高員外的女婿,我追求的是人世間的享樂,我追求的是女人。

    有個外國老頭兒去看病,他說:‘醫生,你得給我想個辦法,我已經一百歲了,可是還在追女人。

    ’醫生說:‘那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我幫忙?’外國老頭說:‘因為我在追女人的時候,已經想不起為什麼要追她們了。

    ’這叫人性,男人的人性。

    記者問美國總統卡特:‘總統先生,您見了漂亮的女人時會作何想法?’卡特回答:‘什麼想法都産生過,有時甚至産生強暴她們的念頭。

    ’哪個男人對漂亮的女人沒産生過強奸的念頭?這不是男人不好。

    誰叫有些女人長得那麼漂亮呢?你漂亮,我就想強奸你。

    不是我獲得了強奸你的快感,就是你加給我強奸不了你的痛苦。

    在這一點上,倒是女人們應該開明點,與傳統觀念徹底決裂。

    接回來說,豬八戒追求的是女人。

    您唐僧心歸正本,絕了七情六欲。

    您是個人,不想當人。

    我豬八戒有我的活法。

    有我的人生觀。

    有我對生命價值的另一種選擇。

    人活一世,誰比誰活得崇高啊?欺人之談麼!可惜豬八戒後來還是被正統思想牽制着,妥協了。

    豬八戒也是個悲劇。

    這就是《西遊記》的局限性。

    越是名著,往往局限性越嚴重。

    有一個時期,我還想給《西遊記》補續呢!可惜沒工夫。

    我還不那麼打算出名。

    現在這年齡,正是玩樂的年齡。

    享受享受青春,你們說對不對?煙滅了,誰有火?……” “我有火!”姚守義大聲回答。

     第二車間主任屈尊移趾,他來到這個“新思想”的布道場,懷着對一位大專生的十二萬分的羨慕和敬意,躲在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一邊吃飯一邊聽,聽的卻是一大套使他七竅生煙的高明的胡說八道! 他心裡的火壓不住! 媽的你小子不想當英雄也罷了。

    和平年代,想當英雄也沒那麼多機會那麼多條件。

    你不該信口雌黃作踐英雄!更不該作踐死去了的英雄!媽的老百姓說法你小子這叫鞭屍! 姚守義是共和國的一代長子中“正統”思想基礎最松散的一個。

    因為“正統”從來也沒把他當成怎麼回事兒。

    “正統”曾賞賜給這一代人的那種種嘉獎,他所得到的太少了。

    “努力争取”了十一年,直至他灰心喪氣,不懂再如何“努力”如何“争取”的時候,“正統”才丢給了他一枚團徽。

    就好像當媽的随手丢給對她的感情變得淡漠了的孩子一塊糖盒裡遺留下來的難以剝下糖紙的糖。

    那是大返城前幾個月的幸運。

    “趁團支部還起作用,咱們拉守義一把,讓他入了團吧!”完全是幾個團員知青出于義氣,他才最後一批“單崩楞”地入了團。

     “正統”思想之對于姚守義,誠如舊童裝之對于長大了的少女。

    她們保存它們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

    她們有時容忍不了别人将它們貶為“過時貨”,乃是因為她們穿着它們确曾顯得可愛過。

    時代之所以是延續的,正由于隻能在一代人的内心裡結束。

    而曆史告訴我們,這個過程遠比核桃幹了的時間要長。

     姚守義是返城知青中最明智地向生活進行主動的協商,最善于同生活“和平共處”的一個,是最早學得世故起來和圓熟起來的一個,也是最早從身上血淋淋地撕下憤世嫉俗的一層皮的一個。

    他原諒自己有時變成滑頭,但他絕不允許自己變成惡棍。

    他可以做到不與滑頭哲學争辯,但他畢竟還沒修行到容忍惡棍理論的“超境”。

     他端着飯盒,大步走向“新思想”的“精神領袖”。

     “沒想到主任也光臨了,慚愧慚愧。

    我若瞧見您,就請您坐我對面了!”“領袖”頗感意外地說。

     衆人對他的突然出現不無詫異。

     “你不是讨火嗎?”他走到“精神領袖”跟前,将剩的半飯盒米飯扣在對方頭上。

    扔了飯盒,雙手按住對方的頭,洗毛皮領子似的,就往對方頭發裡揉搓大米飯。

    燒茄子的油湯從對方頭上往下流,糊住了眼鏡片,一雙别人稱之為“深奧”的眼睛鼠目寸光了。

     “再說給我聽,許雲峰是自私的麼?江姐是自私的麼?黃繼光董存瑞是自私的麼?!說!……” 他雙手扼住了對方的脖子。

     對方的臉憋得绛紫,連氣兒都喘不過來,哪裡說得出什麼話! “說啊!……” 他手勁失了控制,對方翻白眼了。

     “大哥!大哥你幹什麼你?……” “大哥!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說出話麼!” “大哥,你怎麼能這樣你!……” 本車間那幾個“小老弟”,驚慌失措地圍着勸解。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