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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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曰群衆,談論黨,“調笑令”就不錯了!白紙黑字寫出來大煞風景,然而是真現實。

     他哪裡能預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廠長候選人呢?又哪裡能預想到,邢副廠長會在調查組面前泡沫裹釘子奏他一本呢? 調查組組長最後對邢副廠長說:“我們回去如實向局黨委彙報。

    今天這個會嘛,屬于黨内摸底,内外還是要有别。

    不許擴散。

    ” 姚守義的話被第一車間主任老馬一重複,完全走了“調笑令”的味兒,使調查組的人聽來咬牙切齒有如“霹靂火”。

     黨内有黨,黨外有派。

    哪能不擴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麼地方開了一次什麼什麼會議,會上哪一位常委說了哪些話,都全國各地風傳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 首先就擴散到了姚守義耳朵裡。

     他不以為然,說:“把我的話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滿意呐。

    有時候還真想和黨中央直接對上話呢!”他沒把問題看得多嚴重,也并不認為邢副廠長心懷叵測。

    何況,他壓根兒不想當廠長。

    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廠,即使當上了廠長,孤獨一枝,踢蹬得開嗎?不用上邊撤,三個月後自己就得識趣地滾下台。

    我姚守義可不是電視連續劇《新星》裡那個李向南。

    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幹什麼的?我爸是幹什麼的? 接着就擴散到了老廠長耳朵裡。

     下班走到廠門口,老廠長的三女兒秀紅從傳達室邁出來,攔住他說:“我爸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 沒結婚打了一次胎。

    秀紅蒼白的臉色尚未恢複原先的秀色和紅潤,在他面前顯得有幾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現在就去?”他怕在她家耽誤久了,看不上《阿信》。

     “嗯。

    ” “有事兒?” “沒事兒能打發我在廠門口堵你麼?”她故作小女兒狀地一笑。

    可能就是這小女兒狀的勾人的笑,使她為邢副廠長的二兒子白懷四個月的胎也沒做成媳婦。

    邢副廠長家卻多出一間房子,公家還搭上一個班的人工和幾方一等木料。

     “什麼事兒?” “去了就知道了呗。

    我爸氣壞了!” “氣壞了?為什麼啊?” “還不是為你!” “為我?我沒惹你爸生氣啊!” “為你,生别人的氣!” “生誰的氣?” “生邢大頭的氣!生馬胖子的氣!我爸說,要擊鼓罵曹。

    ” “擊鼓罵曹?!” “嗯。

    罵邢大頭個老狗!” 他暗暗捏着兩把汗。

    怕她爸走火,今天傷了自己。

     兩人一接一遞,說話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廠一級的頭們,住的都不是樓房,而是蘇式平房。

    這一帶原叫“莫斯科兵營”。

    當年蘇聯紅軍從佳木斯登岸,進攻日本關東軍,幫着抗聯光複了哈爾濱,一些尉校軍官把妻小接來,曾在此居住過。

    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

    它們卻依然是本市房管局衆多人垂涎的住宅。

    都有小花園,都是獨家獨戶,室内舉架要比新建樓房高兩尺多,窗子都有美觀的窗框,門前都有厚木台階。

    近兩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氣管道,安裝了土暖氣,冬暖夏涼。

    那些小花園裡,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紅,芬芳彌漫,綠蔭遮陽。

     老廠長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頂寬檐。

    廠裡上個月剛剛派人給粉刷過。

    外牆是米黃色的,門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莊重,自成格調,美可入畫。

    滿院兒開着掃帚梅和夜來香。

     進了院,秀紅說:“這些花兒過幾天全拔。

    ” 他說:“開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裡沒花兒太空落了。

    ” 秀紅說:“我爸要種草。

    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誰敢反對?” 他跟在她身後腳步輕輕地走到她爸的房間門口。

    雖然來過她家兩次了(一次是春節團拜,代表本車間的工人們來探望老廠長,一次是送老廠長住院),還是很有些拘謹,仿佛劉姥姥初入大觀園。

    他覺得這裡總有點不像一個真實的家庭,像舞台上設計體面的内景。

     她爸——那幹瘦的矮小的老頭兒,跺一下腳全廠都會發生震動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裡,雙手各抓着兩個健身球,似乎無所事事地把玩着。

    說他是坐在包皮椅子“裡”,不是“上”,是因為和他的身體相比,那包皮椅子顯得巨大而沉重。

     老頭兒正盯着房門口,更準确地說,正盯着第二車間主任。

    無法指出姚守義和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難死掉的老頭兒究竟誰的目光先落在誰的身上。

    反正姚守義一看見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義臉了。

    極其威嚴的目光。

    一個半大孩子的身體上長着一顆面容灰黃皺紋縱橫的老人的頭,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懼。

     姚守義覺得,這老頭兒,也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

    石頭鑿出來的或者鐵水澆鑄出來的,永遠不會站起行動,隻可能連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塊兒倒下。

     怎麼這麼一個幹瘦的諸病纏身的老頭,全廠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廠這兒咳嗽一聲,局裡那些領導就都能聽到似的異常重視呢?姚守義遲疑地站在門口望着他,心裡卻大不敬地尋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褲腰帶,一隻手能不能不費勁兒地把他舉過頭頂? “你進屋啊!”秀紅推了他一下。

     屋内鋪着塊羊剪絨的大地毯。

    他見秀紅換上了拖鞋才走進屋,便也将自己幹活穿的那雙破皮鞋脫了。

    一股惡臭首先沖入他自己的鼻孔。

    他的腳氣,每天一進自己的家門,第一件事兒是洗腳,否則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

    小曲下班比他早時,會預備一盆溫水擺在門口。

    這兒可沒誰知道他的慚愧,也就沒有一盆溫水預備在門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

    不是因為老廠長,是因為自己的兩隻臭腳。

    趁臭味兒尚未大面積擴散,他進屋後先開了窗,接着開了電風扇。

    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便得近乎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這家庭中受寵的一個女婿。

     他沒敢坐老廠長身旁那隻沙發,坐老廠長對面擺在門口的一隻油得可愛的小闆凳上,這樣可以将兩隻臭腳放在門外。

    其實他倒很想坐沙發,正如老廠長在家裡願意坐那包皮椅。

     “你幹嗎坐這兒啊?”秀紅奇怪地問。

    随即說:“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裡乘涼墊腳的。

    ” 他說:“老廠長墊腳的,正适合我坐。

    ” “瞧你會說話勁兒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當接班人!”秀紅哧哧笑了。

     電風扇嗡嗡響,掩蓋住了健身球發出的簡單音響。

     “什麼味兒?……”老廠長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這個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來時,街角有輛抽糞車掏公廁……”他平靜地說,起身将電風扇扭至快擋。

     “我怎麼沒看見?”“三小姐”在這類問題方面最講認真二字。

     “你沒注意。

    ”他十分肯定地說。

     “怪啦!咱倆并肩走着,你看見了,我卻沒看見?” “沒看見的事物就不存在了麼?你沒看見,它也是在那兒散發着臭氣!是客觀第一?還是主觀第一?……”老頭兒一句是一句地說,仿佛老哲學教授在啟發思維遲鈍的學生。

     “得了得了!哪兒對哪兒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義趕緊表明立場:“老廠長說得對。

    客觀是第一性的,永遠是第一性的。

    比如那輛你沒看見的抽糞車……” “姚主任,沒您這麼拍馬屁的。

    聽着也太讓人肉麻點了吧?……”“三小姐”那雙細長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進三分之二,名符其實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這麼認為我呢?不等于也罵你爸了麼?你爸他是那種喜歡被人拍馬屁的領導麼?……” 老廠長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兒,訓斥:“這兒沒你的事,你給‘繼革’洗澡去!” “三小姐”哼一聲,怏怏地離開了。

     老廠長研究一幅欣賞不了的現代派繪畫似的,仍注視着他,不說話。

     “三小姐”将一隻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參液洗發精”放在盆邊。

    他以為她不是給她二姐就是給她大姐的寶貝兒子洗澡,不料她卻從自己屋裡抱出一隻花皮貓,殺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還喃喃着:“‘繼革’别怕,‘繼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幹幹淨淨才招人疼愛……” 從哪個輩分上論,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貓幹什麼?看着我!”老頭兒終于又開口了。

    三分鐘不“鳴”,一“鳴”驚人,氣粗如吼。

    他沒思想準備,吓了一跳。

    那麼幹瘦弱小的身體裡,怎麼蘊藏着這樣充沛的底氣呢?老頭兒盡吃些啥補藥?他好生奇怪。

     “這貓的名字,起得挺……絕的啊!……”他說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視着老頭兒。

     “你不是黨員?” “對啊。

    不是。

    ” “你為什麼不是?” “這……黨沒批準過我……” “哪個黨?” “中國共産黨啊!……” “我問哪個地方的黨?!” “就是……兵團,我們當年兵團那個地方的黨……連隊黨支部呗!” “這樣的黨支部該狠狠整!” “是啊。

    整黨麼,狠點,比走過場強。

    不過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影響不好。

    當年我個人的努力不夠……”他邊說邊細心觀察老頭兒臉上的表情,希望那張灰黃的皺紋縱橫的臉起點變化,或者同意他的觀點,或者反對他的觀點。

     那張核桃般的臉上毫無變化。

    老頭兒仿佛當了一百年皇帝,被權力整個兒異化了,滿臉寫着威嚴。

    老頭兒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雙手在自己膝上同時拍了一下。

    一對健身球滾落。

     “可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黨員!”氣不打一處來的語調。

    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欺騙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離開小闆凳,替老頭兒撿起那對健身球,偷眼瞧瞧老頭兒,老頭兒咄咄地盯着他。

    他不敢還那對兒景泰藍的健身球,隻好暫時拿在自己手中,畏縮地又坐在小凳上,沒忘了兩隻腳放在門外。

     “老廠長,我……我可從沒敢自己那麼以為過呀!……”他發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勸敝黨修改黨章?!” 另一對健身球也滾落,有一個滾到老頭兒的皮椅下,他隻撿起了一個。

     “我不過……給貴黨提建議,在整黨會上……會下我可沒亂講……” “敝黨!” “對,敝黨,敝黨……” “住口!隻許我說敝黨,不許你說敝黨!” “對,我說錯了。

    我是應該說貴黨的……” “混賬!” “說貴黨也不應該……說貴黨是完全錯誤的。

    應該說我們的黨,我們偉大光榮正确的黨……” 這一二年他說“貴黨”說慣了,順嘴了,而且從沒有人指責他不該這麼說。

    連黨員們也沒對他進行過指責。

    他直到這時才明白,上午的會議内容不僅擴散到了他自己耳朵裡,也擴散到了老頭兒耳朵裡。

    一個三七年的老黨員,自尊心必定被大大傷害了。

    他欲解釋,一時又不知從何解釋。

     “你瞧不起敝黨是不是?!” “不,不。

    瞧得起。

    很瞧得起……” “敝黨再不行,可把蔣介石趕到了台灣去!可統一了全中國!眼下在領導着全中國的改革!你小子有能耐,再創造一個黨!敝黨将全中國讓給你的黨領導!……” “老廠長啊,您聽我說,我有那麼大的能耐麼?我不是一個勁兒地向您認錯嘛!……”他兩手機械地運動着健身球,像是被老頭兒逼着運動那玩藝。

     “你小子有什麼資格奉勸敝黨修改黨章?!半心半意為人民服務?敝黨引以為榮的就是全心全意四個字!半心半意!半心半意連國民黨在台灣可能也會做得差不離!……” 電扇停了。

    他和老頭子之間的空氣不再渦旋。

    卻誰的鼻孔都好像塞滿了棉團,鼓了起來。

    在他手中運動着的健身球,發出清脆的音樂般的撞擊聲。

     老頭兒與他說過的“貴黨”針鋒相對,口口聲聲“敝黨”,惡狠狠的謙遜。

     “敝黨創立六十餘年,把全中國老百姓從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竟忘了本!身上的衣服還沒幹呢,轉臉不認人,還要說:沒把我帽子撈上來!……” 他耳聽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給“繼革”洗完澡,能夠注意到他用目光發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說,她爸不是生他的氣嘛!擔心老頭兒走火,老頭兒果然向他開射排炮! 老頭兒朝走廊大聲嚷:“秀紅,你說,你還相信不相信社會主義?!” “三小姐”将“繼革”從盆中拉出,用塊浴巾給它揩毛,一邊拖長了音調回答:“信——連咱家的貓都信——” “聽到了麼?!”老頭兒怒視着他。

     “我也信……真的。

    我不信不是連隻貓都不如了麼?……”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個屁!” “老廠長,我哪能信個屁呢……” “繼革”突然從走廊蹿進屋,一縱,蹦到老頭兒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濺了老頭兒一臉。

     “滾!……” 姚守義如得到大赦令,站起來蹬上鞋就走了。

     走到街上,他撲哧笑了。

    他倒不生老廠長的氣,老廠長比自己的父親年紀還大。

    莫說訓一通,打也是打得的。

    自己那通話确實夠讓一位三七年入黨的老黨員氣憤的。

    何況這位老黨員一向擡舉他,使他當上了車間主任,又極力推薦他當廠長。

    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廠長的健身球被他帶出來了。

     老廠長是個挺可愛的老頭兒。

    全廠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覺得他還挺可愛。

    這年月,不可愛的領導幹部,誰把你當回事兒?玩蛋去!表面把你當回事兒,背後照舊不尿你! 老廠長可愛有三:其一,不近女色。

    他這一輩子隻與一個女人“染”過,那就是他老伴兒。

    她大概出于對他“忠貞不貳”的感激,又給他生了三個女人。

    他老伴兒的文化比他還低,最有把握絕不會認錯的三個字是他的姓名。

    她每月親自替他領工資,他的姓名寫在第一号工資袋上。

    一回生,二回熟。

    他一定級就是十一級,一輩子沒提過級,一輩子沒漲過工資,一輩子沒因此發過一句牢騷。

    在他,夠花就行。

    而他時常以自己的情況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錢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

    他老伴是他進城當了官後,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個山區女人。

    普遍的群衆的觀念在某些問題上是很“媽媽的”。

    他們贊美他這一點。

    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個山區女人,在他們眼裡他就會是一個王八蛋了。

    與他相比,邢副廠長就大大地吃虧。

    邢副廠長不過是位副處級的廠頭,強調幹部年輕化時選進班子的,這幾年又不算很年輕的幹部了。

    他愛人(他自己總這麼叫,别人也就不好說他老婆)比他小八歲。

    問題倒不在于小幾歲,老廠長的老伴還比老廠長小十二歲呢!問題在于,光小八歲還倒罷了,居然是個市京劇團唱“花旦”的演員。

    如今早已豐腴得不好意思登台,隻在後台給别人化化妝,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裡吊嗓子,一吊吊半個多鐘頭,吊得左鄰右舍不得安甯,人們送她個綽号叫“報曉雞婆”。

    去年轉到了廠裡,在廠辦當辦事員。

    不久由辦事員而秘書,由秘書到廠辦主任。

    從此廠辦屋裡,雜牌香水味兒撲鼻,使人神暈智昏。

    群衆說是“污染”。

    家裡廠裡,叫她丈夫,不管什麼人在場,不管什麼情況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們對丈夫的習慣叫“老邢”,而叫“邢副廠長——哎——”還“哎”,拖出甜膩膩酸溜溜行闆的不正韻味兒。

    群衆别提多受不了她這個!有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到職工食堂幫廚。

    饅頭一掀屜,蒸氣混着香水味兒四溢八飄。

    案子師傅皺眉道:“嚯,今天大家準以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卻說:“那是我揉的饅頭香。

    我往潤手的奶液裡兌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們,一窩蜂地搶着叫嚷:“我買她揉過的饅頭!”“我買副廠長夫人的一對白饅頭!”小青工們低級下流的隐喻之詞,不知她真的不懂,還是裝不懂,望着他們嘻嘻笑:“幹嗎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邢副廠長竟覺得他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領導人的魅力。

     老廠長的第二個可愛之處是——直來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

    一次開全廠職工大會,邢副廠長請他講幾句。

    他沒客氣,一把抓過話筒說:“邢副廠長請我講,我就講。

    他不請我講,我還是要講。

    我今天隻講一種現象,攀比現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幹部和幹部攀比,工人和幹部攀比。

    不比貢獻,專比待遇。

    媽的腿比個什麼勁兒?能比出公道來麼?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三七年入黨。

    我是十一級幹部。

    全市有幾個十一級幹部?你們誰有資格和我比?老子當年拎着腦袋鬧革命,如今就應該比别人特殊!這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有意見頂屁用?白有!全廠要是隻有一個工轉幹的名額,該誰?我有子女在廠裡的話,該我的子女!誰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争不過老子!邢副廠長,你心裡和我攀比過沒有?……” 邢副廠長立刻回答:“沒有沒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計得太低了!”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他接着演說,“我當面問邢副廠長,是給大家舉個例子。

    比方邢副廠長,副處級幹部,八二年才入黨。

    誰批準的?最後我批準的!邢副廠長他有資格與我攀比麼?憑哪條?邢副廠長都沒資格和我攀比,你們一般工人還攀比個什麼勁兒?我今天講這個問題,是因為我聽到彙報,有人對廠裡出工出料給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義!誰敢說不對?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兩腿一踹,吹燈拔蠟,給馬克思喂馬去了!喘口氣兒沒咽的時候修修房子,你們背後瞎嘀咕!媽的有點人道主義麼?……” 會後,群衆都說老廠長講得明白。

    從來沒講得這麼明白過,道理擺到家了,不來虛的,盡講實的。

    有的還說,共産黨的幹部,全像老廠長這麼個講法,服!将人心比己心,細想想,可不講得正确麼!讓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講真話的人!群衆面前說得天高海深,背着群衆盡不辦人事兒!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還說清廉話,誰服啊! 對他搞特殊化極有意見的人,聽了他的演講後似乎都沒意見了。

    似乎都因為自己胡亂攪而覺得内疚了。

    并且似乎那以後,倔老頭兒的威望還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塊。

    落了個“實在”!普遍的群衆的通情達理,更多的時候是相當值得表揚的。

     老頭兒的第三可愛之處,是“泰山石敢當”的那股子倔勁。

    “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場全國性的大運動的日子裡,邢副廠長在黨委會上建議:“市委門前貼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發,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無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廠長把話說完,老頭兒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嚴肅的機關,不能學資産階級的樣兒!要那些個自由的,别在市委工作!……” 邢副廠長趁熱打鐵:“那,您看咱們廠是不是……也照此辦理呢?市委作了榜樣,咱們不能不緊跟啊!” 老頭兒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辦理!照此辦理!隻要市委做得對,我們就照市委的辦!派個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點符号也不許差!” 邢副廠長商量地說:“恐怕還是得有幾個字的區别。

    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廠啊!” 于是木材廠的大門上,第二天也貼出了一份通告。

    全廠男女青工對它充滿義憤,糾集起三十多人,闖進黨委要自由。

    邢副廠長受到圍攻,窮于招架的關鍵時刻,老頭兒聞訊拄着手杖從家裡趕來了。

     “吵吵嚷嚷的幹什麼?”老頭兒用手杖一個個指點着他們,“誰要自由?沖我要!” 還真沒人敢沖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幹活去!八小時以外,法律條文以内,就是我給你們的自由!還想多要,半點不給!” 小青工們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卻又乖乖地散了,幹活兒去了。

     老頭兒瞧了狼狽之極的邢副廠長一眼,打鼻孔裡重重地哼出一聲。

    那意思是:真沒用! 邢副廠長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黨委辦公室,望着他拄手杖從容不迫地下樓去,隻有在心中暗罵那幫小青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