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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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琪兒”不是世界名畫。

    人家要五百,他多給了三百。

    即使不是世界名畫,沖八百元這個價兒,也算世界名畫了。

    客廳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畫,在這座藝術傳統并不久長的城市,不是個“人物”,也算個“人物”了。

    人家見他大方,後來又主動給他畫了兩幅“抽象派”的。

    一幅是——白畫布正中有一個黑點。

    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賞”了半天,還是看不出所以然,隻好發問:“畫的什麼?” “象征上帝的獨一無二和上帝愛心的始終如一。

    ” “那幅呢?” 那幅白畫布正中有兩個半重疊的黑點。

     “是結合的象征。

    是最初被逐到塵世中來的亞當和夏娃。

    是創世紀的赤裸男人和女人。

    ” “想多少錢賣給我?” “一回生,二回熟。

    上帝要你二百五,亞當和夏娃要你兩個二百五。

    ” 多一個黑點,多一個二百五。

    盡管都是神聖的點,盡管人家視他為财神爺,那也索價太高了啊! 可是據說對方被認為是很有天才的人。

    他當時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某時候某些人之被捧為天才,就正如某種蟲子被稱為百足一樣,并非因為這種蟲子果真有一百隻腳,而是因為大多數人隻能用眼睛數到十幾。

     他毫不考慮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厭黑點,喜歡紅點!” 三十六歲的他,隻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對藝術培養起怎樣雅的趣味,沒那份兒閑情逸緻。

    有空兒他愛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

    他從武俠小說裡感受英雄主義——當然不是所謂革命的。

    《倚天屠龍記》、《俠女恩仇記》、《射雕英雄傳》、《雪山飛狐傳》……見到就買。

    可是他得将書架上擺滿一列列托爾斯泰、雨果、巴爾紮克、羅曼·羅蘭、斯湯達等等文學大師的小說,有的還是精裝本。

    也是見到就買。

    他更得将什麼《第三次浪潮》、《愛與死的痛苦》、《論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系列書籍擺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

    以便某一天某一報社的某一記者又來采訪他時,可以有根據地介紹他目前在看哪些書。

    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壓在褥子底下的。

    幾位熱心的哥兒們正在促成報社對他進行一次“全方位的”、“開放式的”采訪,他不能辜負了他們。

    他們的熱心是為他,歸根到底還是為他們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沒進過電影院門,卻常常在晚上八九點以後去光顧某些半公開的一時說非法被查封一時又說合法被允許的放映錄像的場所。

    為的是尋求到一點兒消遣,一點兒刺激。

    那些場所盡是些肮髒的地方。

    有些在潮濕的地下室。

    光顧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販、青工、開口閉口互稱“哥兒們”和“姐兒們”的社會的一群。

    他們的欣賞趣味超脫不了三個字:黃、驚、打。

    他們是一個松散的聯盟,一個層次,一個社會圈子。

     社會圈子形形色色。

    分高檔的、中檔的、低檔的。

    仔細考察,許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圈子裡。

    脫離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許多人便沒法兒存在。

    他也是屬于不依賴于一個圈子便沒法兒存在的人。

    一個人的“獨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國,得有資格,得有條件。

    他還沒那資格,也沒那條件。

    錢并不能使一個人在今天在中國“獨立自主”。

    何況他不是百萬富翁,肯定這輩子也不會是;肯定這輩子也沒條件沒資格“獨立自主”;肯定這輩子到死都得依賴于某一個圈子。

    想到這一點他便覺得悲哀。

     高檔圈子他向往。

    也鑽進去過。

    高檔圈子裡他無論如何也獲得不到絲毫敬意。

    錢幫不上他的忙。

    他豪爽地揮霍鈔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視為醜角。

    不用誰暗示他,他自動退縮出來了。

    他明白了,他從骨頭裡就不可能屬于這種圈子。

    這種圈子是極度文明的,連不要臉都是文明的。

     低檔的圈子裡又有着太暴露的無恥、荒唐、堕落、瘋狂。

    在這種圈子裡他隻要慷慨,倒是能頗受尊重。

    但他自己又無論如何也不習慣不适應這種圈子的烏煙瘴氣。

    在這種圈子裡,貪婪就是貪婪,醜惡就是醜惡,兇狠就是兇狠,不要臉就是不要臉。

    開誠布公地不要臉,襟懷坦白地不要臉,直截了當直言不諱地不要臉,不給文明留半點面子。

     “大哥哎,你也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啦,三十五六啦!” 酒後,那個綽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響亮的飽嗝,一本正經地對他說。

     是在誰家?他已記不得了。

    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

    “秦川次郎”是結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沒見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會住在郊區。

     他喝醉了。

    沒醉到癱軟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

    “秦川次郎”好酒量。

    能陪他喝到這份兒上的人他服。

     錄音機開着。

    “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個二十來歲的俊模俊樣的姑娘,在迪斯科音樂中扭着豐滿的腰肢,扭得好看。

    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沒外人,就他們三個。

    “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紹給他時說:“我外甥女。

    你叫她小婉吧!” 他當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問人家不該問的!嚴大哥還用得着你操這份兒心麼?說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隊候選呢!……”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

    一張嫩臉白中透粉,粉中透紅,嘴角挂着天真無邪的笑意。

     他說:“我喝多了……”想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卻不能夠。

    仿佛她那款款扭動的身體對他的眼睛産生巨大的磁力。

     “沒事兒,在這兒随便,你想怎麼就怎麼。

    到床上躺會兒吧!” “秦川次郎”說着,将他從沙發上扶起,架到了床邊。

     小婉停止扭動,爬上床幫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 她便像隻貓似的蹦下床,進入廚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覺得我這外甥女怎麼樣?……”“秦川次郎”坐在床邊,盯着他的眼睛。

     “好……”他感到頭沉重得像石頭。

     “秦川次郎”笑了。

    秦川是那冒牌日僑的姓名。

    這個炎黃子孫巴不得自己真是日本種。

     後來“秦川次郎”就離開了房間。

     後來小婉就走入了房間,一手端着帶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鋼精勺,輕輕坐在她“小舅”坐過的地方,緩緩攪動着咖啡,那雙塗過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後來她就用鋼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後來她就開始脫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門……” “插了!” 那一天之前,間接的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經驗告訴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在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脫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聖潔的事情,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糾正了他的錯誤。

     他從她臉上既未看出絲毫聖潔的表情,也未看出絲毫屈辱的表情,甚至連半點放蕩的表情也沒有。

    如果她的舉動她的神色是放蕩的,他内心裡也不會感到那麼強烈的震驚。

     她像在澡塘子裡似的。

    使他猜測她當着各種年齡的男人的面脫光衣服的次數,絕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數少。

     而她那張俊模俊樣的臉又是那麼天真那麼純潔! 她瞅着他的那種目光,如同瞅着一個未滿月的男嬰。

    她那種目光倒令他覺得無比羞愧。

     她那赤裸裸的身體是那麼優美,白皙的肌膚光潤似蠟。

     “那王八蛋說你還沒跟一個女人搞過,我不信。

    哪個男人會白有你那麼多錢?……” “……” “他慫恿我迷住你,嫁給你……” “……” “我可不是那些眼淺的小妞。

    我看出來了,你這種男人不會娶我這種女人的。

    咱倆不是一路人,沒緣分……” “……” “我不在乎你娶不娶我,給我錢就行。

    别人一次給二十三十,也有給十五塊的,那得看面子了。

    你得比别人多給,因為你趁錢……” “……” “再說咱倆今天剛認識,談不上什麼面子不面子的。

    往後有了交情,你會知道我不敲男人竹杠……” “……” 這些話,她說得推心置腹。

    誠摯得令人感動,坦率得使任何一個男人聽了都将認為自己是一個僞君子。

     她一邊說着,一邊替他解衣扣,解褲帶,脫鞋,脫襪子…… 她從容不迫地擺好枕頭,展開被子,蓋在她和他身上,依偎着他躺下了…… “小指頭怎麼掉的?” “錢咬的。

    ” “錢咬人?” “有時還吃人。

    ” 他們總共就說了這麼四句話。

    說完這麼四句話就幹那件事。

    那件某些男人談起來津津樂道,眉飛色舞,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事,那件如同美輪美奂的工藝品一樣陳列于他觀念的最高層次上的事,在他頭腦中留下的卻不過是一堆又破碎又連貫的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亂的不顧羞恥的醜态疊出的滑稽可笑的記憶。

    那情形像小貓第一次捉到一隻大耗子。

    于他是這樣,于她則不同。

    她顯然要比他老練得多,經驗豐富得多。

    從始至終,她極不嚴肅。

    而不知為什麼,他認為這是件應該相當嚴肅地進行的事。

    盡管他的動作是很有損風雅有失體統的,但他的态度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不嚴肅。

    可能正因為他的态度過于嚴肅,她哧哧笑個不停。

    她的笑帶有對他的毫不掩飾的嘲谑意味,使他慚愧之極亦惱火透頂。

    不錯,她好比一隻大耗子,一隻大白耗子。

    鎮定地從容地根本不當回事兒地随随便便地招架着他。

    從經驗這方面講,按理她有不容推卸的義務指導他,言傳身帶,主動配合。

    可她不。

    她似乎從他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亂的不顧羞恥的醜态疊出的滑稽可笑的複加很嚴肅的攻擊中獲得某種遠遠大于做愛體驗的開心。

    結果僅僅如此倒還則罷了,留下小貓和大耗子的印象畢竟可算為一種幽默的童話般的印象。

    然而結果,不,後果要令人沮喪得多,動搖了他對女人的信仰。

    那信仰原本是挺虔誠的。

    “不知女人何味”——所有了解他或自以為了解他的哥兒們、朋友,都曾用這句包含着憐憫的話揶揄過他調侃過他。

    他将那些破碎而又連貫的記憶重新排列組合颠三倒四地剪輯起來。

    形成了對女人的新的思維簡單的認識。

     “他媽的……女人!究竟能給男人什麼快慰呢?呸!……”甚至連結婚的念頭也灰暗了。

     “秦川次郎”還不肯輕易放過他。

    義憤填膺地指責他:“你玩了小婉沒有?” “玩了。

    ”敢作敢當。

    對于這一個事實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否認。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結婚?” “不。

    ”在任何情況之下他的回答将永遠都是這一個字。

     “你是人嗎?……”冒牌日僑後裔拉開要和他動武的架式,但那握起的拳頭舉在半空中卻又沒膽量落在他身上。

    畢竟不是真日本種兒,缺乏大大的“武士道”精神。

     “她是我外甥女!……” “是你媽也活該。

    ” “你你你……你賠償一千元損失費算私了!……” “一分錢也休想從我這兒得到!我的損失誰賠償?” 他真是覺得自己損失相當慘重,一種心理和倫理的損失。

    這是錢所賠償不了的。

     “等着看!我要告倒你!……” “請便!” 他内心裡總歸有些忐忑不安,他天生不是那類認為名譽不重要的人。

    他其實很害怕收到法庭的傳票。

    玩弄女性,還怎麼擡頭見人啊! 他苦悶了許多天。

     隻有一個絕對信得過并且絕不會鄙視他的朋友可以商量商量應付的謀略——姚守義。

     幾經猶豫,他去找姚守義。

     守義聽他講完,沉默良久才問:“那個……那個……她叫什麼?……” “小婉。

    ” “小婉……名字怪好聽的。

    被她攥着什麼證據沒有?” “沒有。

    ” “肯定沒有?” “肯定沒有。

    ” “那個……那個什麼次郎呢?” “也沒有。

    ” “他們都沒攥着什麼證據,那你怕什麼!” “我……”他尴尬地笑了。

     “沒有證據,他們要是真告了,你可以反控他們誣告嘛!” 守義三言兩語,大大解除了他的不安。

     “那,我預先托人蹚蹚法院方面的路子,上下打點打點,是不是就更放心了?” “别,千萬别。

    傻瓜蛋!那麼一來,你就恰恰留把柄啦!你做買賣腦瓜轉得挺快的,這種事兒怎麼愚蠢到家呢?” “我不是沒經曆過麼?” “我經曆過啦?這就叫社會!他人是地獄!買個小本兒記上,一天背三遍,免得今後再被坑蒙詐騙!” “他人是地獄?誰說的?” “你管誰說的幹什麼?反正有道理!尤其對你閣下應該當做警句!……” 生活是很厲害的,生活真他媽的厲害! 返城之後,一晃七年了。

    他嚴曉東同生活進行了多少次嚴峻的較量啊!他希望自己仍是從前那個嚴曉東。

    他曾像一個頑強的戰士固守堡壘一樣固守過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原則,結果他遍體鱗傷最終還是對生活讓步了。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是一個勝利者,畢竟他手中有了十四萬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個人物了。

    哥兒們比他兩條腿上的汗毛還多。

    工農商學兵,東西南北中,大經理小“老開”真港客假港崽兒機關人員領導幹部劇團的團長串戲的票友電視台的“二把刀”導演專善于拉“贊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紅”第一不知藝術第幾的演員三教九流雞鳴狗盜狡兔刁狐老馬猾驢紅男綠女舍命漢子玩世潑婦三十六行七十二業。

    比他年小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長的叫他“小弟”。

    沒結婚的姑娘見了他“嚴兄”長“嚴兄”短,比祝英台對梁山伯叫得還親。

    已婚的新妻小媳婦見了他“曉東”寒“曉東”暖,讨好他遠勝過讨好自己丈夫。

    他不知他究竟聯絡着多少人或者反過來多少人在聯絡着他,攀附着他,巴結着他。

    不知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兒們,哪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屬勢利之徒。

    不知是自己處處事事離不開他們,需要利用他們或者是他們事事處處離不開自己,需要利用自己。

    這些人中的哪一個他想不再來往都辦不到。

    他想從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裡擺脫他們,擯除他們也不可能。

    他有幾冊名片夾和一本厚厚的通訊錄。

    好幾次他将一批人的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電話号碼從通訊錄上劃去了,心裡宣布與他們徹底決裂。

    可他們仍拎着東西來探望他拜見他,虔虔誠誠地敬請他光臨婚禮赴“得子”慶宴。

    關切地詢問他為什麼煩惱?何以悶悶不樂,遇到了哪種糾紛哪類棘手的麻煩,請他隻管開門見山地說,他們願效鞍前馬後之勞,替他排憂解難。

    好像他們半點也看不出他多麼煩他們。

    倒使他自己非常過意不去,懷疑自己誤會了他們,錯看了他們,将真哥兒們絕情地視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慚愧,于是感動,于是來往如初。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蜘蛛王,每時每刻在拉絲結網。

    經緯交織,重重相疊,組成八卦,排為六爻。

    許多人分明是心甘情願地奮不顧身地前仆後繼地憨皮賴臉地朝他的網上撲朝他的網上撞朝他的網上粘,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網絲悠悠蕩蕩打秋千,并非是他施展什麼伎倆誘使他們自投其網。

    他也清楚究竟為什麼許許多多的人朝他的網上撲朝他的網上撞朝他的網上粘。

    他這張網是他的錢結成的,他們粘在他這張網上并無任何危險。

    他不“吃”他們,他們倒是能獲得不少利益。

    這種利益從别人那裡他們靠欺騙靠乞求也難以獲得。

     “大哥,這陣子我手頭緊了。

    ” “要多少?” “二百三百就行,手頭一寬松就還你。

    ” “拿去!不會催你還!” 他不會催人家還,人家自然也便不會主動還。

    天長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

    二百三百的,哥兒們之間,好意思提麼? “老弟,我想買台日本進口的彩電,聽說以後不再進口了!百貨公司的朋友給我留着一台呢,錢湊不足,不能取貨。

    再拖,人家就賣了!” “還缺多少?” “缺半數呢,五百吧!” “今晚到我家取!” 半夜三更,電話鈴響了。

     “嚴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車裡多坐了一位客,讓交通警扣住啦!他認識你。

    我說是你朋友他不信。

    你電話裡替我講講情吧!囑咐他千萬别沒收我執照哇!” 急切切嬌滴滴的女性的聲音。

    小娜?小娜是誰?一時竟想不起來。

     “喂,你誰?小張啊!這麼晚了還值勤?夠辛苦的!對,那是我幹妹子!哪裡哪裡,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後用車找她就是了!沒問題,收你的錢像話麼!聽說你二哥升交警大隊長啦?往後我那些開車的哥兒們全得仰仗他多多關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麼!……” 清晨睡着正香,電話鈴又響了。

    懶得接,響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