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停,不得不接。

     “是我。

    您是白科長?商業局又要整頓市場?跟稅務局聯合行動?您放心,我嚴曉東又沒幹過偷稅漏稅的勾當!那倒也是,行,行,一切聽您安排!在哪請?佳賓樓?好,好。

    五六百元夠不夠上下打點的?您的話對,花點錢,免得被找出什麼差錯!上午我就給您送錢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謝謝您替我考慮得周周到到的!……” 這類時刻,他的網又使他感到驕傲感到自豪。

    許許多多的人畢竟是衆星捧月似的活躍在他周圍呀! 他也常覺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條蠶。

    日日月月年年吐絲吐絲吐絲賺錢賺錢賺錢。

    像蜘蛛也罷像蠶也罷絲是從肛門拉出的也罷從口中吐出的也罷反正絲就是錢錢就是絲他一旦沒錢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蠶了既沒有一張韌性的網了也沒有保護性的繭衣了。

    那當然會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

    一個普普通通沒他現在這麼多錢的嚴曉東,過的将會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他不願朝這方面想,他不願再變成這麼一個嚴曉東。

    盡管那也許會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現在輕松些,盡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絲整個兒的一層層的嚴密的包纏起來了呼吸憋悶了胸膛窒息了。

    但他還是不願做一個普普通通沒他現在這麼多錢的嚴曉東。

    或者說是沒有足夠的勇氣與現在的自己令他厭惡了的自己分手。

    富足是一種負荷,窮困同樣是一種負荷。

    前種負荷似乎使人喪失了許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樂趣,卻又似乎使人獲得許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後種負荷他曾親身體驗過,更會壓死人的! 但更多的時候他暗暗承認自己是一個生活中的失敗者。

    因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點一滴地被生活從他身上擠出去,仿佛擠壓器擠壓一隻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種女孩子的腥味兒呢?”守義像訓斥自己沒出息的弟弟似的訓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這家夥不正正經經地談戀愛,偏偏拈花惹草!往後這種惡心人的事兒别找我來商議!……”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隻有用這句話替自己辯解。

     聽來是很有力的辯解。

    酒後無行,縱然法律也會寬恕些的。

    能騙得過好朋友,卻騙不過自己。

    他那一天的确醉了。

    卻沒醉到不能阻止小婉當着他的面一件件脫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個被窩裡的地步。

    如果他不樂意,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是強奸不了他這個七尺漢子的。

    他内心裡深深地悲哀自己已開始變得虛僞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虛僞了呢?那是他自己也無法知曉的。

    和小婉比起來,倒是小婉顯得多麼的真實!自己是怎麼樣的她便讓他明白她是怎麼樣的。

    有言在先,直來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為進行任何辯解,她是言行一緻的。

    起碼給他留下了這麼個印象。

    誰又能說這麼個印象不是個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沒敢告他。

    非但沒敢告,反而托人過了個話兒給他,要與他重結哥兒們情義。

    要請他去“佳賓樓”大“撮”一頓。

     “他人是地獄”——牢記了姚守義這深刻的教導,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僑後裔又親自給他打了幾次電話。

    他每次一聽出是那小子,便将電話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義,問該不該去? “去!幹嗎不去?”守義不假思索就鼓勵他去。

     “要是……要是他設的圈套呢?” “你是說,他會不會召集了一幫人,狠狠揍你一頓吧?他沒那膽量!他若有那膽量,早打上你家門啦!”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她是孫二娘?你怕她?” “我……我怎麼好意思再見到她?”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樣吧,我陪你去,給你保駕!再回一個條件,桌面兒上隻字不許提那件事!瞧你垂頭喪氣的樣兒!當年組織二十餘萬返城知青大遊行的氣魄哪去了?” “好漢不提當年勇……” 摻雜着證明自己仍是好漢的意識,連守義的保駕也不需要了,他西裝革履,租一輛“皇冠”小汽車“單刀赴會”。

     “秦川次郎”并未請别人,還是小婉作陪。

    自然未提那件事兒。

    “秦川次郎”還是張口閉口“大哥”、“大哥”叫得親親熱熱,小婉還是左一杯又一杯勸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腸過,“情義”心中留。

    他暗暗告誡着自己,也還是喝了個颠倒乾坤。

     他要結賬。

    “秦川次郎”豈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張“大團結”。

     小婉從二樓像攙着自己的老父親似的,一直将他攙到樓外,攙進了小汽車…… 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小汽車裡出來的…… 酒醒之後,他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被窩裡,身旁依偎着和他一樣赤裸裸的一個柔軟的身體——小婉!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赤裸裸地蹦下了床,恐懼地望着那張床,仿佛床上有一具面目可怖的女屍。

     小婉睜開惺忪睡眼,翻了個身,從被窩裡抽出一條修長白皙的手臂,彎成“V”字形輕輕壓住身上的被子,凝眸睇視着他嫣然一笑:“做噩夢了?” 但願是夢。

    媽的不是夢! 還是上次那間屋,還是上次那張床,還是上次那對繡花枕頭。

    “冷面影星”高倉健還是貼在牆上原先的地方,闆着苦難者式的臉陰郁郁地瞪着他。

     他說不出話來,費勁兒地咽了口唾沫。

     “快鑽被窩吧,别冷着!” 小婉掀起被角,仍嫣然地笑着。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赤裸着身子,想尋覓個角落躲避她的目光。

    哪躲?沒處躲!他本能地蹲了下去。

     “我的衣服呐?” “這兒。

    ”她拍拍他枕過的枕頭。

     “扔給我!”他大吼。

     “吼什麼呀?給你!”她從枕下抽出他的襯衣襯褲之類,扔給了他。

     他背轉身,匆匆惶惶穿上,恢複了一點兒自尊。

     他斜肩膀靠着衣櫃,身子隐在衣櫃一側,冷冷地問:“我的外衣呢?” “床底下……” “床底下?!” “洗衣盆裡。

    ” 他不信。

    跨到床前,撩起床單,果然看見一隻大洗衣盆。

    拖将出來,不由七竅生煙——他那套西裝泡在半盆水中,褐色領帶扭曲着,像條蛇。

     沒有了外衣如何離開? 他頓時猜想:又落入了“秦川次郎”的陷阱!說不定那小子已在可惡的小婉的配合之下拍了不少低級不堪的照片吧? 這麼一想,他開始詛咒她,用自己最憤怒的時候也罵不出口的髒話破口大罵她。

     她火了。

    猛地掀開被子,一下坐起來,柳眉倒豎,塗了眼圈的眼睛咄咄逼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在小汽車裡躺我懷中,人事不省。

    我又不認識你家,不把你送到這兒難道把你丢馬路上?你吐得衣服褲子一團髒,我好心好意替你泡上,想替你洗。

    你不謝我,反倒罵我!你滾,立即給我滾!……” “衣服老子不要了,留給你送别的男人穿吧!……”他往外就走。

     推開了門,他沒邁出去。

    正半夜,外面嘩嘩下着傾盆大雨,地點又在市郊。

    四野漆黑,燈光全無。

     他默默關上了門。

     “走啊!……”她幸災樂禍地說,重新躺下。

    将被子往上扯到下巴,用類乎大耗子瞧着小貓咪的目光,靜靜地無所謂地瞧着他。

     他默默退到沙發前,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同時咬牙切齒地罵:“秦川,老子饒不了你!……” “你恨秦川幹嗎?人家沒用槍逼着你今天去‘佳賓樓’呀!” 她曼聲曼調地說完,随手拉滅了燈。

    燈一滅,屋裡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在這種黑暗中,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覺得自己他媽的真是如同陷入他人的地獄了。

     細想想,她的話也很公正。

    今天的事兒可是恨不着秦川那小子呀! 恨誰?恨自己?恨自己恨不大起來,而且他更覺得自己眼下的處境怪可憐的。

    想恨姚守義。

    因為是姚守義鼓勵他慫恿他赴宴的,但姚守義是一片朋友之心啊!連唯一值得信賴的好朋友都恨,那他媽的這世界上還有誰不該恨呢?想來想去,頂可恨的是躺在床上這個俊模俊樣的外表看起來又單純又天真又可愛的姑娘。

    不要臉到了驚世駭俗無與倫比的境界!若有把刀,他真想宰了她! 突然他跳起來,懷着一股猛烈的仇恨,像頭獒犬似的撲到床上揍她!仿佛要扼死她撕碎她用拳頭擂扁她。

    她則縮進被窩,在被子底下機靈地躲避他的打擊。

    他将被子扯到了地上,她就縮在牆角,瞪着極其鎮定的眼睛,拼命地勇敢無畏地招架、反抗,她一絲恐懼也不顯出來。

    她不喊不叫,隻是招架,隻是反抗。

    憑着青春的軀體裡本能的旺盛的氣力招架着反抗着。

    然而他那種懷着猛烈仇恨的強壯的兇暴的男子漢的進攻,畢竟是她所難以抵擋的。

    漸漸地她氣力不支了,他的打擊接連地實實惠惠地落在她身上了,她卻仍不喊仍不叫。

    他牢牢抓住她的兩隻手腕,将她從牆角拖到床中間,壓迫在她身上,被一種非徹底制服她不可的意念所亢奮。

    這種亢奮摻雜着奇特的低賤的快感。

    她的反抗雖已徒勞但繼續着。

    在黑暗中,他們的身體互相抵觸着又互相厮磨着,互相較量着又互相貼緊着…… 仿佛有一種超乎他們主觀的欲望指示着他們左右着他們,漸漸地他們都被它所征服所馴化了。

    他們身體的互相抵觸變為互相依偎,互相較量變為互相親近,他們的雙手由互相搏鬥而變為互相愛撫,他們的嘴唇長久地甜蜜地吻在一起了……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荒謬又那麼自然…… 這一次,他是真的從她身上獲得了無比新鮮的無比迷醉的從未體驗過的從未領略過的暢美的滿足…… 一場肉體與肉體共同掀起的狂風暴雨過去後,暫時佯退的理性高擎着道德的威武旌旗開始反攻,橫掃殘餘的快感,又長驅直入地占據了他的靈魂,并在那裡刻不容緩地對他開庭審判。

     那是毫不留情的“回馬槍”! 一般不甘堕落的男人們大抵比女人們會更痛苦地慘敗于這緻命的一擊之下。

     他翻轉身,背對她,聳動着雙肩,像個丢失了貴重東西的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她好像非常理解他。

    溫柔地伏在他肩上,用嘴唇銜弄着他的耳朵,無言地以纏綿的愛意安撫他。

     他發誓般地說:“聽着,我要和你結婚!” 她說:“随你的便。

    ”聲音很低很低。

    在他聽來,她的語氣是那麼淡然那麼無所謂。

     “我保證和你結婚!”他更加鄭重地說。

     “你何必呢?”她的語氣中帶着中肯的勸告。

     他猝然轉過身,雙手用力推開她,在黑暗中瞪視着她,惡狠狠地說:“那麼你心裡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一個人了?!” “我心裡沒有過你那麼多想法……”他看不見她的臉,回答他的仿佛是包圍着他的黑暗。

     有限空間内的黑暗如同深淵。

    隻要有一線光亮他就會感到看見了自己的一個希望。

    他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的隻是光滑的牆壁,好像臨淵的絕壁。

     “你幹什麼?”黑暗問他。

     “燈繩呢?我要開燈!” “燈繩剛才被我扯斷了……” 他頹然地又躺下了。

     “你真古怪……”黑暗向他伸過軟潤的雙臂。

     他無力抗拒那樣一種誘惑,将頭偎在她懷裡,喃喃地問:“這裡是哪兒?” “我家啊。

    ” “怎麼我從沒見過你家什麼人?” “我家就我一個人。

    ” “怎麼可能就你一個人呢?” “怎麼不可能就我一個人呢?” “你爸爸媽媽呢?” “三年前就離婚了。

    我爸又找了個女人,我媽又找了個男人……” “那……你就沒有一個兄弟姐妹?” “有個兄弟姐妹倒不錯了……” 一陣沉默。

    一點兒同情。

     “你怎麼認識秦川的?” “舞場上認識的。

    ” “你……也和他像我們這樣過?” “可以和你,為什麼不能和他?” 又一陣沉默。

    又一重厭惡。

     “我是第幾個?” “你想是第幾個?” “我是正經問你!” “我也是正經回答你。

    你想是第一個,我就說你是第一個。

    你不在乎,我就如實告訴你,你是第五個,也許是第六個……” “我在乎!” “那你就以為你是第一個好了!” “秦川這個王八蛋!” “你又提他。

    是我自願的。

    ” “可是他有老婆!” “我預先知道。

    ” “預先知道你還……” “預先知道就不行了?” “你壞透了!” “我覺得我挺好的。

    我又沒挑唆他和他老婆離婚。

    我講原則。

    ” “你還有原則?!” “當然。

    人活着,誰沒有個活着的原則?比方對你吧,我的原則是,你要想我的時候,你就來找我。

    你不想理我的時候,我絕不糾纏你。

    不過我挺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 她那雙用香脂滋潤得非常細嫩的手撫摸着他的身體。

     “你在乎這一點?” “倒也談不上在乎,挺想知道而已。

    ” “我憎恨你!” “像你這麼坦率的男人不太多啊。

    你是我承認的第一個。

    ” 她歎息了一聲。

     他的關于男人的信仰也開始動搖了。

    與其說是她的話使之動搖,毋甯說是他自己此時此地的行為使之動搖。

    她的坦率,以及受她影響他自己所表現的坦率,使他一向的觀念無法判定這件他陷入得難以自拔的事的本質了。

     細嫩的手從他的肩始向下滑…… 他懷着憎恨與厭惡的心又嚣蕩起迷醉的沖動…… 他緊緊摟抱住她豐滿的似乎散發着馥芳的身體,如同在黑暗的海之深域摟抱住一條抹香鲸…… 她會吞食我麼?抑或把我帶往某處極樂仙境? 同時他心裡絕望地咒罵自己:“嚴曉東嚴曉東,你這好色之徒你這無恥的東西你他媽的不是人你整個兒堕落到底了!……” 天明後,她仍酣睡着。

     他小心謹慎地爬起來,悄沒聲地下了床,唯恐驚醒她;仿佛怕驚醒一頭兇暴的雌狒狒。

     他輕輕打開衣櫃,内中盡是花的豔的女衣女褲。

    他無可奈何地坐在沙發上吸煙。

    吸完一支煙,又開始各處尋找。

    像個賊。

    終于,從衣櫃底下發現了卷成一團的一套藍色工作服。

    肥且大,髒而破。

    不知是她的,還是别的哪一個男人的。

    如獲至寶,匆匆穿上,往外便走。

     走到門口,不由回頭望了一下。

    她靜靜地側卧在床上,臉朝着他,隻要微微一睜眼,就會看到他那副賊樣。

    她的臉又安詳又恬靜。

    這會兒,他才很真實地承認,她的确是個美麗動人的姑娘。

    他覺得她睡着的時候像個天使。

    一旦醒來卻是個甘願堕落的半公開的娼妓。

    他想:如果你老是這麼睡着,我也許會天天晚上來這裡。

    他甚至懷疑她早醒了,暗中将他的一切賊似的舉動看在眼裡了,隻不過是在裝睡。

     “我這麼一走了之可怪不得我,何況你什麼也不在乎!”他心說,推開道門縫,側身閃了出去…… 隔日,姚守義給他打了次電話: “哪天去赴宴啊?” “我……已經赴過了……” “你這家夥搞什麼名堂?讓我倒心裡當成回事兒整天牽挂着!” “你不是用話激我拿出點當年的氣魄麼?” “一個人去的?” “一個人。

    ” “聽出我用話激你還冒險?當真挨頓臭揍呢?” “沒挨揍。

    ” “氣氛怎麼樣?” “挺好的。

    ” “哼,挺好的!那件事兒就算了結啦?” “……” “說啊!” “了結啦……” “再也不會找你麻煩?” “再也不會找我麻煩……” “這我就放心了。

    你給我聽着曉東,任何時候别作踐自己!你也畢竟算咱們返城知青中出息了的一個。

    别忘了沒錢買包煙那陣子的艱難。

    靠擺地攤混到如今人模狗樣的地步你比我更不容易!你的名字是上了報的。

    你知道報上是怎麼鼓吹你的?返城待業知青中自謀生路的典型!這不簡單,不低。

    你别往你自己和咱們返城知青頭上扣屎盆子!……” 姚守義的話,像帶電似的,使他覺得握着話筒的手發木。

     “我……哪能呢?……” “怎麼說?大聲點!” “我……記住你的話!” “你敢不記住!再發生那類臭事兒,别登我家門!小曲也會瞧不起你!你給我保證!” “我保證……堅決保證……” “那好,我信你。

    下個星期天是小曲生日,晚上你得來,别忘了帶着照相機。

    ” 姚守義那邊挂了電話,他這邊還久久握着話筒發呆。

    沒騙過守義,開始騙了。

    他是敬重朋友的人,守義是真正的無話不說的實心實意的朋友,唯一這麼好的朋友。

    騙這樣的朋友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