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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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們因為“艾滋病”而憂心忡忡的同時,中國的社會心理學家們則在因為“逆反病”的無藥可醫而搖首歎息。

    城市的小青年卻覺得患上了這種病如同騎上了一輛摩托兜風,完全沒有任何不适的病症感覺。

    既然患上了這種病是這樣的神氣,連中學生們也受到大大的誘惑。

    中學老師教導不用功的學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學生立刻回答——“我是老二”。

     那幾天A城的晚報内容挺活。

    有人慷慨陳詞痛切籲請對小青年加強思想教育,有人堅決反對往小青年的頭腦中灌輸傳統觀念;而在電視台為小青年們舉辦的懇談會上,他們都說苦悶啊不被社會關懷啊不被重視啊不被理解啊尋找真誠啊真誠在哪裡啊,仿佛早已被壓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幾天A城的公檢法機構正在準備開庭公審幾樁要案大案。

    一九八六年,大騙子和改革者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同登社會舞台,在時代的緊鑼密鼓中充分表演,文醜并茂。

    紅臉的白臉的紅白臉的白紅臉的唱西皮唱散闆唱二黃流水,輪番亮相。

    好戲繼場,高潮不窮,情節跌宕。

    正劇、悲劇、喜劇、悲喜劇、鬧劇、荒誕劇推陳出新,“中外結合”,洋洋大觀,歎為觀止。

    假改革者真經濟犯有人包庇有人辯護有人拍胸頓足證明兩袖清風查無實據;真改革者受誣蒙恥有人調查有人寫匿名信上告有人揭發貪污受賄亂搞男女關系。

    黑的白的黑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風有影無風無影捕風捉影捕不着風而能捉得着影。

     一九八六年,時代的風标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東北不停止地飛轉。

    然而絕大多數的中國老百姓卻并不感到暈頭轉向,因為他們早已不去關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着思考着憂患着亢奮着焦躁着躊躇着蹀躞着喜悅着煩惱着痛苦着忍耐着失敗着鼓舞着夭折着誕生着……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斷理還亂地較着股勁。

     一九八六年,似乎連中國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國在向何處去究竟應該向何處去?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到底将是個什麼樣子?農民們終于又明白了還是“民以食為天”的。

    城市的老百姓們終于也明白了錢比任何主義都好,就都将主義方面的種種操心事兒一甩手丢給政治家們去争論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

    沒錢,隻有去當推磨的小鬼了! 那個以五十元的價格兜售貓頭鷹标本的小青年将自己歸到在這座城市裡推磨的小鬼兒一類,他是太需要錢了。

    如同潛水員需要氧氣一樣,他期望着發大财的幸運,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機會。

     他是一個工廠的二級工。

    還他媽的是一個虧損的工廠!二級工的工資加上獎金還不夠他一個人下三頓館子的。

    “馬無夜草不肥”他信。

    這是馬的座右銘,如今也是一些人的座右銘。

    他想買一輛進口摩托,沒錢;他想買高級組合音響,沒錢;他想買配備變焦鏡頭長焦鏡頭的尼康照相機,沒錢;他想買起碼“四五〇”的錄像機,沒錢;他想一個星期至少攜帶漂亮的女伴到全市第一流的舞廳跳一次舞而後出入一次大飯店,沒錢;他想找一位影視演員或者戲劇演員或者舞蹈演員(倘舞蹈演員最理想是跳芭蕾的)頂次也應是一位報幕員當老婆,沒錢;有了這樣的老婆他還想有兩個至三個情婦,情婦更需要有錢寵養着;有了這一切他還想有那麼八九十來萬存款,可他那取了存存了取已弄舊了弄髒了的存折上目前才隻有三位數,打頭的是個“3”……光一個“他媽的”概括得了這些麼?! 他痛恨這世道太不公平。

     他是懷着這種痛恨将那隻貓頭鷹宰了的。

     他是懷着這種痛恨來到自由市場這每天無數人花錢有數人賺錢的地方的。

     他懷着痛恨也懷着屈辱。

     物以稀以貴。

    賣死貓頭鷹的就他一個。

    自從這地方成為自由市場,他可謂“史無前例”。

    賣鳥的倒是大有人在。

    買鳥的人也不算少,就是沒誰搭理他。

    看他的人挺多,看的不是他,看的是貓頭鷹。

    他并沒什麼值得使人看上一眼的,那貓頭鷹比他好看。

    但看的人也光是看看而已,邊看就邊從他身旁走過去了。

    這怪他缺少經驗。

    如果沒标價牌,興許會有人站下問問價。

    有人問價他便可以讨價還價,一讨價一還價買賣便可能成交。

     五十元?!…… 許多人一看見那标價牌,心裡就開始算賬了:五十元能買二十多斤一等豬肉。

    能買五隻燒雞。

    能買七八條肥鯉魚。

    能買兩套便宜的衣服。

    能買三雙皮革涼鞋…… 買那麼個東西往哪兒擺? 老人嫌不吉祥,小孩子準害怕;擺在廚房不像話,擺在卧室,閉了燈兩口子在床上那點事兒都讓它看在眼裡了!瞧它那雙眼!瞪得惡狠狠的!擺在客廳?……大多數普通中國人之家沒客廳。

     “嗨!誰買誰買?貓頭鷹标本,昨天還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豐富家庭藝術情趣,倡導生活新潮流啦!廉價出售,五十元整!獨特的藝術品,勝過維納斯!制作精細,具有長久審美價值!……” 他高聲招徕着往前走。

     畢竟八十年代了,他不知從哪兒學會了用“審美價值”四個字造句,運用得十分準确。

     仿佛與這青年有意呼應,傳來了一個女人河南農村語調特别濃厚的經過擴音器的話:“這隻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按照蘇聯偉大的動物學家巴甫洛夫教授的條件反射學說嚴格訓練的狗。

    它有個可愛的名字叫妮妮。

    因為它是女的。

    瞧,妮妮小姐向大家緻意……” 在自由市場的盡頭,在街心公園,一個來自河南某農村的跑江湖的家庭雜耍班子的一條黃毛老狗正笨拙表演。

    替狗解說和進行宣傳的,是班主的長女,一位二十二三歲的河南姑娘。

    雖然不夠多麼有姿色,臉蛋卻也端正,五官卻也勻稱。

    眉描得細長黑,唇抹得俏豔倩,綠褲紅衣瘦秀透,“三點四圍”風流皆現。

    連日來一些孟浪子弟熱情捧場,大喝其彩。

    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狗。

    他們贈了她個綽号,或者該說是藝号——“十三大妹子”。

    妹子而大,則就可以調戲無忌了。

    相幫着豎竿扯索之刻,免不了動手動腳,拈香扪玉。

    那“十三大妹子”雖比“十三妹”“大”,卻無“十三妹”的高強武功。

    連幾着花拳繡腿也沒練過。

    除了走繩蹬傘鑽圈兒頂碗指使那條黃毛老狗,可能再不會别的什麼本領了。

    她便隻有忍氣吞聲,隻有苦裝笑顔,隻有千恩萬謝。

    連“十三大妹子”的老爹,也隻有躬身抱拳說些“仰仗仰仗,關照關照”的話。

    開罪了那幫孟浪子弟,他們在這座城市就沒個立腳的地盤了。

    近幾年,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流浪藝人雜耍班子,卷着鄉土的陋野風格,和嬌滴滴甜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