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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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信任、成功……随之而去,議論、指責、惡名……陰雲般密布在命運的頭頂。

     為了成功,他必須克制自己。

     他一直把黃硯秋送到家門口。

    望着她緩緩走上台階,消失在那扇黑門裡。

     他久久地站在那裡,癡呆呆地凝視着那扇窗口,直到那雙腳站得發木,臉頰凍得發疼。

     他的理智提醒他,該離開了。

    離開是現在最好的選擇。

     史春生回到家,一頭躺在床上。

     王敏早哄着了孩子,正抱着個洗衣闆在大盆裡洗衣服。

    過去住平房,自來水龍頭在胡同裡,洗衣機用不上。

    搬進樓房後,很多人家都買了洗衣機。

    王敏說了幾次想買一台,史春生也答應了幾次,至今仍沒有買。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感情。

    王敏整天照看孩子,上班,做飯,洗洗涮涮,要說也夠操勞的,可他不心疼,反而看着她心煩。

    如果他看到黃硯秋每天下班還要吭哧吭哧地用手洗衣服,他準立即買台洗衣機給她送去。

    他不能否認自己的這種感情,他與黃硯秋人分開了,感情卻維系着。

    飯店裡美方管理集團中有個香港雇員給他看過手相,說他婚姻不到頭。

    以往他一向不相信這些,這一次卻暗自吃驚,不得不相信,手相有些道理。

    難道他能和王敏過到頭?與其這樣和她生活一輩子,他甯願一個人。

     “怎麼今天又回來這麼晚?”王敏壓住心裡的火,裝作關切的樣子問丈夫。

     她早就懷疑史春生有外心,不然哪家的丈夫會心裡沒有孩子、老婆和自己的家?而史春生早出晚歸,回來就陰沉着臉,不說不笑,家裡的家務什麼也不管。

    她暗中做了調查,史春生每星期隻值兩天班,其他時間就該六點下班。

    可他從沒有八點以前回過家,哪去了?她悄悄跟蹤過兩次,發現了他的秘密,他和一個女人騎車朝他回家相反的方向騎去。

    王敏用自行車馱着孩子,跟在後面,圍着大馬路繞,第一次怕孩子凍着,沒有跟到底,第二次繞來繞去,把人跟丢了,自己也差點迷了路。

    憑她以往的脾氣,她早就追上去揪那個女人打起來,看看哪個婊子敢奪她的丈夫。

    但人往往在走背字時,考慮問題更細緻。

    她思忖,她要是追過去一打,反而幫着他們把事情挑明了。

    反正現在春生不敢跟她提離婚,隻能這麼偷偷摸摸的,就是說了,她不離也沒轍。

    如果鬧開了,春生反倒容易死了心跟自己離,張揚出去,自個兒老賴着不離也讓别人笑自己窩囊沒骨氣。

    轉天,她把這事和廠裡一個貼心的姐們兒說了。

    那姐們兒的丈夫也有過這麼一段,後來又回心轉意了。

    她問姐們兒使的是什麼法兒?那姐們兒說,這多半兒是男人老和老婆呆在一塊呆膩了,找個女的求個新鮮勁兒。

    有本事的男人都在這方面不安分。

    等新鮮勁兒過去了,就好了。

    還教給她一些攏回男人的招兒。

     王敏回家把那些招一一試過,全不靈。

    但她沒灰心,丈夫的心飛了,收回來也得有那麼段時間,現在隻有忍,等将來他過了這個勁兒,心安分下來,再找他算這筆賬。

     她見丈夫不回答,便擦擦手,坐到春生身邊:“我再給你做點吃的?” “不餓。

    ”春生這才回答了一句。

     “今天下午看電視了嗎?”王敏耐着性子問。

    春生過去總是嫌她什麼也不懂,隻知道柴米油鹽,談不到一塊兒,今天她找到了一個新話題。

     “上班能看電視?”春生不耐煩地說。

     “全市開的大會,老山前線來人做的報告,講得可好呢。

    ” 他知道今天有個“老山英模報告會”。

    公司送來了票,可他的飯店不允許任何人在上班時間離崗去聽報告。

     “咱市裡書記的兒子犧牲了,報告講的就是他兒子,和咱們差不多的歲數,還是個官,死得别提多可憐了,我聽着直掉淚。

    部隊把獎章給了高書記。

    這個當爸爸的,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這麼大,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這心也夠硬的。

    也許人家在家裡早就哭幹了。

    唉,将來我可不讓咱小培去當兵打仗,吓也把人吓死了。

    可往後,都是獨生子,也不知許不許不服兵役?……過去看電影電視,說什麼軍長的兒子打仗死了,我以為是編的呢,原來真有當大官的送兒子去打仗的……”王敏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史春生閉着眼睛,根本沒聽見她後面都說了些什麼。

    市委書記兒子犧牲的事兒,他早聽人說過,隻是沒往心裡去。

    聽說老山前線每天都要犧牲很多人。

    打仗就要死人,不論誰死了,對于烈士的父母和家庭來說,痛苦是相同的。

    不管他是将軍還是平民百姓,并不因為烈士的父親是市委書記,這種犧牲就具備着特殊的意義和榮譽。

    榮譽對于烈士,永遠應該是平等的。

     “你怎麼不說話?”王敏推搡一下春生。

     “我累了。

    ”史春生翻身坐起,手腳麻利地脫了衣服,鑽進兒子的被窩。

     “整天呆在高級飯店裡,吹不着,凍不着,那麼舒服的沙發坐着,你還累?我整天站着幹活,晚上到家又洗又涮,做飯帶孩子,還不累死?”王敏說着說着就來了氣。

     “你累你也睡。

    ”史春生摟住兒子暖和的小身體,把後背留給她。

     “你,你死去。

    ”王敏賭氣地說。

    她晚上特地煮好了兩隻荷包蛋等着他,丈夫卻全然不理,仿佛他得了病,絲毫也沒了對她的需要。

     她想想,還是壓住火氣,替春生掖掖被子:“告訴你,楊大娘和小蒙蒙全病了。

    ” “怎麼回事?楊大娘也病了?”史春生立刻轉過臉來。

     “楊大娘下午昏過去了。

    ”史春生二話沒說,坐起身,穿上了衣服,下了地。

     “你幹嘛?” “我去看看楊大娘,你甭管,自個先睡吧。

    ” 看着丈夫匆匆開門走去,王敏心裡一陣委屈,自己在春生心中的位置還不如個鄰居大娘。

     楊元珍一夜噩夢不斷。

    從夢裡醒來,昏沉沉閉上眼睛,接着又一場噩夢。

    總是一片炮火,子彈亂飛。

    年輕時候的高伯年被機槍射倒,頭上流着血,肚腸子挂在外邊,他掙紮着向前爬,幾把明晃晃的刺刀追上來,向他的後背戳去。

    她驚叫一聲,醒了,卻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她爬過去扶起那人的頭,不是高伯年,是個陌生的漢子。

    那黑臉漢子一把摟住她,不停地叫“媽媽,媽……”,她上上下下地摸着他,他身體冰涼的,兩手僵直,這不是她的小原,小原是個俊孩子,不是他這滿臉胡子楂兒的醜樣兒,她推開他,那漢子還在喊:“我是你兒子……”她摸摸身邊的小蒙,怕那漢子把小蒙蒙吓着。

    小蒙已經五天沒上學了,感冒、發燒,和上次鬧病一樣沒精神,吃不下東西,渾身無力。

    她給小蒙吃了藥,不見好。

    又讓家福和春生幫着送醫院瞧了次病,打了針,取回不少藥,還是不見好。

    她拍拍小蒙,那漢子沒了。

    她想着,心裡覺得悶氣難受,那漢子是怎麼回事?突然,她覺着夢到的就是她的兒子,她不該推開兒子。

     下午,小蒙躺在床上覺得悶,要看電視。

    她打開電視,給孫子解悶,沒想到,她聽到的是晴天一聲霹靂。

    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她有二十年沒有見到小原了,可這二十年來,她是怎樣地思念、惦記着他的! 最後一次見到小原,是在他上初中的時候。

    她躲在高家對面的馬路上,遠遠地等着小原從那扇門裡出來。

    她總是這樣一次次地看望兒子,看到兒子一點點地長大,變高。

    這次,她想和兒子說句話,不求兒子叫她,隻想聽兒子說句話。

     她候在小原上學要經過的路上。

    小原從她身邊擦過身時,她小聲叫住了他。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你問這幹什麼?” “我喜歡你。

    ”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 “……讓我送你去上學行嗎?” 小原神色緊張地看着她,臉上皮膚細細的,她直想摟住兒子,狠狠地親一親。

     但小原卻慌慌張張地跑了,他一定以為她是個瘋子。

     她後悔了很長時間,甚至不敢再去偷偷地看兒子。

    她怕被那個女人發現,也怕小原告訴他爸爸後,引起高伯年的懷疑。

    過了很久,她熬不住,又悄悄去了,但再也沒看到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