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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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她才知道,高家搬走了。

    高伯年當了市長,搬到更高級的地方。

    她卻一直以為是為了她才搬走的。

    小原肯定不知道他還有個親生母親,她相信,兒子若知道了,一定會來找她。

     可是,兒子一直沒有來找她。

     而她,為了不讓高伯年知道她的一切,還為不願再與他見面,她也一直無法再見到小原。

     想不到當她再次知道小原的下落時,竟是他的死訊。

     晚上,萬老頭和老伴進了楊家的門。

     搬進新樓,萬老頭鬧了一場,住到了楊大娘的一樓單元,把自己的五樓給了楊家。

    雖然住得方便了,可心裡卻添了心病。

    先是老伴埋怨他:“沒人味兒,讓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每天爬五樓。

    ”接着兒子數落他:“自私過分,楊大娘腿有毛病,這不是欺負人嗎?”他也覺着不合适,自個在普店街住了這麼幾十年,雖說做買賣耍點花活,鬼點子,可對鄰居,他從來不占便宜。

    遠親不如近鄰,從來處街坊,他是笑模笑樣,有大面兒的人。

    這一回,他做事超出了自己規範的圈兒,所以家裡人唠叨,他便忍着不吭聲,這一來,那兩個人越發來勁兒,連着他做買賣的生意經都一塊兒否定了。

    萬老頭在家裡一貫的霸主地位眼看着就要動搖,他一急,發了一次火。

    老伴再不敢吭氣,可兒子卻不理他,三天兩頭幫楊家忙,買菜、看病,仿佛想補上老子欠楊家的情。

     下午,他聽說楊元珍病倒了,便上街買了一堆吃的,麥乳精、罐頭、桔子、巧克力糖……一口氣花了三十塊錢,用大網兜兜着,叫上老伴一塊上五樓來看老街坊。

    他覺着,老太太一病,正好借機會還還情,也去去自個兒這塊心病。

     他和老伴張羅着給楊元珍和小蒙蒙做了挂面湯,伺候他們吃下了,又陪着她聊天。

    可楊元珍老是眼睛發直,什麼話也沒有。

    萬老頭有點害怕,萬一這兒出了什麼事,他可擔待不了。

    正巧春生來了,解了萬老頭的圍。

     “春生,正好,你陪陪你大娘。

    我得去找家福告訴建華一聲。

    ”萬老頭忙不疊地拉着老伴下了樓。

     史春生照顧小蒙蒙吃了藥,就在屋外過道裡支起建華的行軍床,躺下。

    他不放心,索性陪大娘和小蒙蒙一宿。

     楊元珍的叫喊聲把史春生驚醒了,他慌忙爬起來。

     “楊大娘,怎麼了?” 楊元珍終于哭出了聲。

    普店街的大人孩子從沒看見楊大娘哭過。

    這一次,她哭了,仿佛要把幾十年沒流過的淚一起流出。

    她此刻完全清醒了,她不信鬼神,但認準她推開的那個漢子,就是她的小原。

     她嗚咽着念叨:“我的兒子……兒子。

    ” “楊大娘,您先躺下,明兒,我就把建華叫回來,您先安心睡覺。

    ” “不……不是……”楊元珍沒法解釋她呼喚的是誰。

    小原的事,連建華也不知道。

     史春生不知該怎樣安慰楊大娘,他的睡意已全無,隻好坐在一邊發愣。

    楊大娘的神情今天有點反常,他盼着快點天亮,好去招呼建華。

     天快亮了,史春生突然發現,小蒙蒙的呼吸急促,他摸摸小蒙的頭。

    不好,小蒙發燒了。

     “大娘,小蒙病重了。

    ” 楊大娘一驚,掙紮着坐起來,果然孩子兩腮赤紅,病得不輕。

    這幾天,小蒙一直沒好,剛才聽鄰居說,自個昏迷不醒,小蒙光着腳去叫人,準是凍着了。

     史春生和楊大娘一齊給小蒙穿衣服。

    得趕緊上醫院。

     一摸,小蒙尿炕了,濕漉漉的一大攤。

     楊元珍慌了神,這孩子從兩歲起就再沒尿過炕,今天,這是怎麼了。

     “春生,你看,小蒙的腿怎麼這麼軟?” “小蒙……小蒙……站一下,把褲子提上。

    ”春生把着小蒙的雙腋,試着讓小蒙站起來。

     小蒙迷迷糊糊地醒了:“奶奶……奶奶……我的腿沒有了。

    ” “啊!……”楊元珍的心咯噔一聲懸了起來。

     “站一下,站一下……”史春生抱着小蒙想讓他站起來,可他雙腿搭拉着,像面條一樣的彎曲着,完全支撐不住。

     癱了。

    小蒙蒙癱了。

     二 星期天一大早,區長康克儉騎自行車來到新居民點。

     昨天下午,區委書記晉波主持了區屬公司、局以上負責人會議,通知書上寫明會議内容是讨論明年的區委工作要點。

    然而,會議隻是由區委一副書記把工作要點草案念了念,并沒有讨論,接下來是一個檢查。

     區政府辦公室主任王守義拿出一份材料,态度十分沉痛地檢讨了自己工作作風拖沓,對子女教育不嚴,以緻造成區政府騰房工作的混亂,給群衆造成不良影響。

    一篇檢查,他足足念了四十分鐘,一邊念,一邊脫稿發揮,還不時斜眼掃一眼端坐在晉波身邊的康克儉。

    他告赢了,今天這個會,與其說是檢讨會,不如說是平反會,檢查一念完,晉波就将宣布他官複原職。

    那天,康克儉撤了他的職,當時,他還不相信,自己一個有三十幾年黨齡和工作資曆的處級幹部,憑他區長一句話就真能撤了?轉天,他到機關去上班,發現他的辦公桌已經搬出了主任室,剛提拔不久的辦公室副主任,大言不慚地要求他,三天之内将工作移交完畢。

    他去财務室領工資,會計通知他,本月工資不能按原處級工資發給他。

    區長指示,隻發百分之七十,将來定下降到什麼級,再按級領取。

    多退少補。

    王守義萬萬沒想到,康克儉真拿他開了刀。

    雞飛蛋打,王守義從頭涼到腳。

    聰明反被聰明誤,快離休了,本指望能混個局級離休,但“幹部年輕化”擾亂了正常秩序,讓康克儉這樣的中年人當上了區長。

    現在,連個處長也沒有保住。

    他先是害怕、懊悔,接着又覺得委屈、不平。

    強占房有的是領導幹部,包括晉波。

    為什麼單單撤他,看他好欺侮?禍已臨頭,豁出去了。

    告他,讓他康克儉認識認識他也不是個軟柿子。

    可康克儉正春風得意,在市領導眼裡是個吃香的人物,如何告倒他?王守義頗費了一番腦筋。

    他赢了,念一份檢查,便可一切了結。

     康克儉坐在一邊,神态嚴肅,對王守義的檢查一言不發。

    他不是軍隊指揮官,但他是區裡的最高行政長官。

    市政府下達的搬遷任務,是死任務,軍令如山。

    他完成這項任務,也必須堅決果斷,非常時期,要有非常時期的手段。

    容不得他去全面了解一個人的曆史,綜合功過再去斟酌處理。

    他需要的是果敢地推進自己的工作進程,毫不留情地掃除前面的一切障礙,撤了王守義的職,搶占房的風壓住了,保住了搬遷工作的大局,這就是他的勝利。

     撤王守義之舉在區裡引起了不同的反響。

    有贊揚他有氣魄的,也有認為他做得過分的,甚至有的人說他是濫用職權,獨斷專行。

    他全然不顧。

    他要的隻是房子,騰空這一百二十套房子,就能解決一百二十戶搬遷戶的住房。

    然而,當這一切稍微平靜下來,當他的頭腦從高溫狀态稍微冷卻一點的時候,他才慢慢發覺到一些人态度上的變化。

     區裡一些幹部中不時傳來一些風言風語: “康克儉為了巴結市長,拿咱們的利益送人情……” “得罪咱們怕什麼,隻要讨上面好,他就幹,什麼有魄力,純粹為自己往上爬。

    ” “康克儉的眼睛盯在副市長的位置了……” “小人得志,忘恩負義。

    ” 一些老領導見到他面如冰霜。

    他把這次強占房的人員名單在機關大會上公布了,這不是存心給有子女占房的老領導難堪嗎? 康克儉突然在一天之内接到區一位人大副主任轉來的四十三份提案,有關于獨生子女就近入托的;有關于冬煤不能送煤入戶的;有關于青年夫婦虐待老人的;有反映教師住房問題的……在每個提案上面,副主任都批道:請康區長親自抓落實,在某月某日将解決落實情況報區人大常委會。

    最高權力機關動用了手中的權力責成區長短期之内解決一系列不可能短期内解決的問題。

    而擁有這最高權力的人還是第一次如此明确急迫地把這些向來束之高閣的提案批轉下來,而且一件不漏。

     區委書記晉波的話少了,長者般親切的口吻也不見了,起初,康克儉向他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