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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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隊長仍然不相信他。

     他要以今晚的行動使老隊長,和那些過去曾經看不起他和他們的人相信,他們,陳寶柱突擊隊的十一個青年人也是建設大橋的主人。

     一個晚上,拆除全部帽梁模闆,還要保證質量,這關鍵時刻,他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

     但是母親! 媽,您就再等等我吧!拆模闆的活兒是我誇下海口攬下來的,幹不完要誤大事,誤整個工程的工期!我不能讓您閉眼前,再看我給您丢一次臉…… 轉天清晨,老隊長早早醒來,趕緊鑽出工棚。

    他發現整座大橋上的四十多個帽梁的模闆已經全部拆除幹淨。

    一根根預制大梁也已整齊地排列在橋墩下面。

     他媽的,陳寶柱這小子還真行。

     “陳寶柱!寶柱!”老隊長大聲喊着,他第一次産生了誇一誇陳寶柱的念頭,他掏出内衣口袋裡還從沒拆過封的一盒好煙,準備獎陳寶柱一支過濾嘴香煙。

    這小子,關鍵時刻不含糊,助了他一臂之力。

     突擊隊一個隊員疲乏地靠在吊車的履帶上,像是在夢呓:“寶柱剛走,看他媽去了。

    ” “他媽咋了?” “夜裡死了。

    ” 死了?…… 老頭兒的眼圈紅了。

    他發狠似的吹響了早班的上工哨,尖厲的哨聲在工地上空回旋,飄蕩。

     腰部一陣劇烈疼痛,一陣陣攪得他心麻。

    他緊緊腰帶,戴上安全帽,拿着指揮旗,走向指揮台。

     今天十根大梁全看他的了。

     二 二十天過去了。

    道路改造工程傳來第一個捷報,全市第一座立體交叉橋宣告完工。

    昨夜,施工隊幹了一個通宵,白天兩個組油刷大橋護欄杆,其餘班組和青年突擊隊清掃工地現場。

    節省下來的材料運往光明橋工地,廢土廢料垃圾也拉走處理掉。

    下午工程總指揮部對大橋最後一道工程橋面質量進行了驗收,有關技術人員經過嚴格檢驗,評定油面整度完全達到一流水平。

     二十天,工地上沒有人回過家,沒有人每夜的睡眠超過六小時。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工程不停,機械不停,時間不斷,空間占滿,一環緊扣一環,擠出拼出了一天。

     公司經理楊建華是惟一一個離開過鳳凰橋工地的人。

    他需要在五個工地巡回指揮、檢查。

    其他四個工地速度并不比鳳凰橋遜色,工人和技術人員的高度責任感,在緊迫的任務面前,達到了忘我的程度。

     曹局長站在鳳凰橋寬闊的橋面上,拍拍楊建華的肩膀:“好樣兒的。

    ” “工人們這些日子都幹紅了眼。

    ”楊建華補充說。

     曹局長點點頭:“是呀,咱們市政工人用自己的汗水,證明了他們是好樣的。

    ”他是從鐵道兵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幹部,分配到市政工程局,有人勸他不要去,說那是個最亂最糟最吃力不讨好的單位。

    他還是來了,他看到了這三個“最”。

    他想整頓,談何容易。

    現在,他把這支最亂最糟最讓人瞧不起的隊伍,拉上了這個舞台,導演出了一場有聲有色有苦有樂有難有險的大劇,震撼人心的大劇。

     現在他首先自己被這個“劇”感動了。

    抗美援朝時,他是炸橋能手,也是建橋專家,在敵人的炮火底下,飛機轟炸聲中,他用木頭,石頭,鋼闆甚至還有人的血肉之軀建成過無數座橋。

    戰士們在戰場上殺敵紅了眼,在炮火中修橋架橋紅了眼,那是在血中與敵人作戰。

    而現在,沒有炮火硝煙,沒有飛機轟鳴、血泊犧牲,他的工人們仍然幹紅了眼。

    這是什麼?民族之魂,中華民族的一股子精靈之氣。

    有了這,何愁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念大學的兒子這一陣子老跟他念叨“民族的劣根性”,而且一一列舉出例子論證給他看,他肚裡裝了橋梁學、工程學可沒有那麼多社會學、文化學,從沒認真思考過兒子提出的問題,覺得兒子說得太片面,有時又覺得有點道理。

    而轉業到這近十年,不知是不是兒子所說的那個“商埠文化”。

    他發現社會上機關裡的的确确有那麼一種令他厭惡的東西,扯皮、恭維、說漂亮話卻不辦事;淡漠、猜忌、牢騷滿腹而又胸無大志,看别人冒尖就眼紅妒忌,諷刺謾罵,背後做手腳……這使他厭惡反感然而他自己卻無法擺脫,在全市這個大戰役開始之前,他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想為而無為的閑官,而他手下的這些工人,也隻會給馬路來回打補丁,閑着沒事就鬧事,工程隊裡常常就像是一個泥濘的鬥牛場。

     而現在,在這場空前的壯舉中,那些平庸似乎都被大戰役洗滌,他和他的工人們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迹,如果兒子了解了這一切,他會說些什麼? “好好幹!”曹局長又一次拍拍身邊這位年輕的經理,“下一個光明橋要更漂亮更利索,幹出世界一流水平!” 楊建華笑笑,點點頭。

     局長一行人的汽車剛離開工地,老隊長便找到楊建華。

     “建華,又來人總結你的事迹呢,這回可是市裡來的人。

    你年紀輕,估摸着要把你調局裡去呢。

    ” 下午,當總指揮部對橋進行驗收的同時,市委的一個調查組也開進了鳳凰橋工地。

    調查組直接找到老隊長,要求他從清理工地現場的工人中抽出十個不同年齡不同性格的工人開座談會。

    座談會一開始,主持人就明确了會的主要議題,一是了解經理楊建華的情況,二是了解陳寶柱突擊隊及其本人情況。

     剛才,老隊長已經把人召集齊了,回過頭來找楊建華。

     “總結我的事迹?” “可不,點着名了解你的事迹呢。

    ”老隊長臉色不太好看,“你是經理,咱二公司又争氣,算是你經理領導得好,光總結你的也就罷了,可還總結陳寶柱的。

    我覺得不合适,寶柱這小子在鳳凰橋露了臉,娘死了都不回家,豁出命幹,這不假,可誰又是孬種?你不能捧他過了頭,這兩天,《青年報》登報,團市委表揚,就行了,怎麼市裡也把他當人了?難道說過去老實巴交、肯幹的小夥子,像那幾個隊的,都頂不上他這個根兒有黵兒的人?” 楊建華望着老耿頭,沒有做聲。

     他不偏袒陳寶柱,也沒特意宣揚過陳寶柱突擊隊。

    有次公司團委書記找他,說《青年報》準備采訪一下公司的幾個青年突擊隊。

    他對團委書記說,希望在宣揚正面典型事迹的同時,也要注意把一些落後青年轉變為先進青年的事例宣傳出去,展現一下市政青年工人的整體風貌。

    後來,《青年報》記者怎樣采訪陳寶柱,團市委怎麼表揚陳寶柱,他就一概不知了。

    他贊成這種宣傳,這不僅對後進青年的轉變增加了動力,而且可以幫助社會去正确對待有過污點的青年。

    但倘把陳寶柱作為市級先進典型,他又覺得過了分。

    有很多青年突擊隊比陳寶柱突擊隊事迹更為突出,不能因為這是支由後進青年組織的隊伍,就把先進的标準降下來。

    後進青年的覺醒在于人們把他們看做平等的人,一旦降低标準,隻能造成他們心理上新的不平等。

    不能這麼幹。

     “老隊長,市裡的人在哪兒?我去看看。

    ” “别忙,師傅還有句話想跟你說。

    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

    人不能圖那虛名,踏踏實實幹點實事就成。

    師傅就這麼一輩子過來的,我啥也不圖,就圖靠自個兒的手,靠自個兒的這把子力氣和技術,活個心裡自在。

    你能當上經理就不低了。

    市政工程局萬把号人,又有幾個能當上經理?人要知足,心不能太高。

    經理還是幹活的,你幹得來,可要是到局裡,你就幹不來了。

    你沒那麼多心眼,師傅怕你将來吃虧。

    要想不吃虧,你就得變心眼,師傅又不願意看着你變成另外一個人。

    ” 老頭兒不知怎地動了感情,一雙手搓着一支煙卷,怎麼搓也搓不上。

     “師傅,您想到哪兒去了。

    ”楊建華掏出一支煙遞給師傅,又替他點上火。

     “幹點事,别讓人家四處去宣揚。

    别人擡你,你得壓着,人怕出名豬怕壯,小心費了力,反倒遭人嫉。

    ” “您聽到點什麼了?” “沒有,現在是沒人說你個不字,我是經驗,提個醒兒。

    ” 經驗,這兩個字,老隊長是有着血的體驗的。

    老耿頭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連續的勞動模範,年輕時也着實紅火過一陣,名字上過報,照片登在局光榮欄裡,是個著名的“鐵”隊長,可十年動亂一開始,他就成了“假勞模”。

    他嘗受了當尖子挨掐的滋味。

     楊建華轉身朝開座談會的工棚走去。

     他要找市裡的人談談。

    并不是因為老隊長的話使他動了心,而是他自己從來就不贊成宣傳自己。

    公司工人集體的功績不能加在他一個人身上,倘這樣宣傳,起到的作用将是負的,比摧毀他公司的全體機械還要麻煩。

     他在門口站住了,想先聽一聽座談會的情況,聽聽工人們怎麼評價他這個新經理,又怎麼看待這支小有名氣的陳寶柱突擊隊。

     屋裡主持人陌生的聲音在啟發工人:“大家敞開談,什麼問題都可以反映。

    好的地方就别說了,我們全都掌握了。

    今天主要是想聽聽大家對楊經理的意見和工作中的問題。

    大家放心大膽地說,不要有顧慮,我們一定為反映問題的同志保密。

    就是傳出去,楊經理若打擊報複,你們立即向我們反映,市委一定嚴肅處理……” 會場一片沉默。

     這是了解他的事迹?這是組織部為提拔幹部而在聽取群衆的意見? 楊建華悄悄離開了工棚。

    他們來幹什麼?他不能不産生一種懷疑,但是他覺得正在談論着關于自己的話題時,他最好要回避。

     一輛汽車在他面前停下,會計從車上跳下來,氣呼呼地朝楊建華跑來。

     “經理,公司财會科不讓提獎金。

    ” “為什麼?” “沒理由,他們說是嚴經理下的令。

    ” 楊建華火了,一個電話打給嚴克強。

     “獎金是我簽字讓領的,你為什麼扣住?!”楊建華在電話中嚷。

     嚴克強卻沉得住氣,慢條斯理地說:“楊經理,别喊嘛,這是上面的精神,我是照章辦事。

    ” “什麼上面精神?誰的上面精神?你給我批了,責任我頂着。

    ” “不行呀。

    ”嚴克強仍舊不緊不慢,“我是管财務的,出了問題隻能是我的責任,我可不敢違抗上級領導。

    再說,這個精神是市委的,你頂得了嗎?” 嚴克強的語氣中有抑制不住的得意。

     楊建華惱怒地把電話挂上,想想,又給局計劃處撥了個電話。

     計劃處長支支吾吾:“這事不好辦呀,也可能你們的月獎金發得多了些?……反正市裡專門發了個通知,要求暫時凍結二公司的獎金。

    ” 多了一點?鳳凰橋施工隊,在工程上整個給國家節約了六十萬,而工人們提取的獎金才一萬,六十分之一多嗎?這一萬是工人勞動換來的,搶時間搶出來的,精打細算省出來的。

    多勞就得多得,為什麼不算算這一百多人的施工隊,一個月幹出幾個月的活兒,一百多人頂上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