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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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在閻鴻喚手下工作,到市長家裡彙報工作是正常的,況且目前正巧有個理由。

    他到東北去跑鋼筋時,那裡一個市長滿足了他的要求,并請他給閻市長轉達一個建議,希望在化學工業、儀表工業上加強協作,得到他們這個市的支持。

    他回來以後,還沒顧得上彙報,這可以作為進入市長家的敲門磚。

     花園别墅大院裡的白楊樹、梧桐樹葉全部脫落了,隻剩下光秃秃的樹丫,現出炭條似的黑色,冷悄悄地站着,初冬的夜,晚風飒飒,三岔路口寂然無聲。

     張義民忽然感到一陣孤寂。

    三棟别墅的主人們都在自己溫暖的窩裡怡然自得,惟獨自己站在這個黑慘慘的地方徘徊。

     他把自行車把一扭,決定去徐援朝家。

    他累了,到那兒會見到羅曉維的,她會給他輕松,給他溫暖。

    高婕回來後,羅曉維加強了對他的“攻勢”,一心想把他奪到手。

    這點,他十分清楚,便有意無意地向羅曉維透露了一些高婕的“火力”,以從反面加強羅曉維的熱情,他抓住了她的“弱點”。

    她認為,女人之間的競争要靠魅力,靠本事,而不是憑嫉妒。

    正是這,讓張義民在她身上一再享受到女人身上所有的東西,而且用不着擔心付出代價和冒風險。

    這兩天自己太緊張了,需要松弛松弛。

    和羅曉維在一起,是最好的消遣。

    十天不見,他就像新婚的丈夫,天天都有一種饑渴感。

    羅曉維打電話給他,肯定也想他了。

     他推開徐家大門。

    徐家客廳裡,燈光暗淡。

    徐援朝整個人縮在沙發裡。

    他雙手捧着頭,兩眼紅腫。

    看上去神情恍惚,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

     張義民沒有想到一貫跋扈驕恣的徐援朝會有這樣一副表情。

    他對姐姐會有這樣豐富深厚的一份感情。

     “援朝,我來看看你。

    ”他走到徐援朝身邊坐下,“别太難過了,人總歸會有這一天。

    ” “可是……”徐援朝凄楚地說,“姐姐還年輕,她死得太早了……我對不起她,我太不關心她了。

    ” 淚水複從他的眼中流出來。

    徐援朝這幾天,覺得自己完全失控了。

    姐姐的去世,給了他幾乎是滅頂的打擊。

    姐姐住院這麼久,他這個親弟弟竟一次也沒有去醫院看她,他以為她不會有什麼大病。

    他跑到外地去洽談一筆生意,被自己現在的生活迷住了。

    當他回來,聽到姐姐的噩耗,見到柳若晨轉交給他的姐姐遺物時,他幾乎呆了,完全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姐姐給他留下一張照片。

    那是他五歲時與姐姐的合影。

    他戴着一頂爸爸的舊軍帽,系着姐姐的紅領巾傻乎乎地笑着,依偎在姐姐的身邊。

    照片背後,是姐姐當年幼稚的筆迹: 小弟說:“我要像爸爸一樣勇敢,像姐姐那樣聰明。

    ” 小力援朝攝于八一幼兒園門口。

     這張照片引起了他對全部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回憶。

    三十幾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充滿柔情地回想起那些金色的,無憂無慮,充滿憧憬,幻想和幸福的童年,那麼痛楚地回想起那些黑色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充滿失望,仇恨,苦難的青少年。

    這三十多年,他的歡樂和痛苦,愛和恨,其實都是和姐姐在一起分享的。

    僅僅最近這幾年,他才像一隻離岸的船,獨自駛向大海,離開了姐姐。

     現在,姐姐突然沒有了,徐援朝覺得心裡仿佛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一向自以為看破人生看破紅塵的他,卻無論如何也填補不上失去姐姐這個空洞,逃脫不掉這份悲痛與傷心。

     “你們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她得了癌症,你們都知道!” “我沒想到你會不知道,我以為……”張義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變了樣子的徐援朝。

     “你們!你們這些人!”徐援朝又咆哮起來。

    這些日子,他常這樣,“還有若明,我最恨你!更恨你哥哥!” 柳若明無可奈何地瞧着徐援朝。

    他已經無數次地申明,他也不知道。

    嫂子住院期間,他正和援朝一起奔波于幾座沿海城市。

    跟海關上他們的“線”打交道,成交了一大筆生意。

    這援朝自己是清楚的,何必遷怒于他。

    他感到很委屈,也替哥哥委屈。

    但他不敢回嘴。

    他知道徐援朝的厲害。

    援朝在盛怒之下,給把刀子能殺人。

     “柳若晨,不是好人!是殺人兇手!我姐姐為什麼跟他分居,還不是他氣的!姐姐的病這麼嚴重,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徐援朝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又恨恨地罵:“柳若晨這個混蛋,憑什麼不讓我見姐姐一面?我恨不得宰了他!” 張義民後悔不疊。

    他不該來這兒。

    徐援朝發起混來是沒法子勸的,他更不能幫徐援朝罵柳副市長,隻好默不作聲,卻如坐針氈。

     徐援朝罵累了,又縮在沙發上,臉色極難看。

     “告訴北京了嗎?”張義民輕聲問柳若明。

     “沒有。

    援朝和我哥都不讓告訴徐伯伯,這也是嫂子的遺囑。

    曉維最近見過徐伯伯,說他身體很不好。

    ” 張義民終于找到了機會:“羅曉維沒來嗎?” “沒有。

    有兩天沒來了。

    下午來過一個電話,問你在不在這兒,也許一會兒來吧。

    ” 這座房子昔日燈紅酒綠,是一座醉生夢死、使人的物欲肉欲得到最大滿足的宮殿。

    如今,卻死一般沉寂,變得凄慘寥落。

    徐援朝那些哥們兒呢?也許都來過了,也許來過之後就不想再來了。

    他們到這裡來是為了尋歡作樂,不是為了分擔痛苦。

    張義民想到徐援朝這些全無蹤影的“哥們兒”,不免有些幸災樂禍。

    他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下去,扮演一個毫無價值的“鐵哥們兒”角色。

    羅曉維不在,即使在,這兒的氣氛也早讓他失去了在此尋歡的興緻。

     他離開了徐家。

     走下黑慘慘的石階,不知是徐援朝的情緒傳染了他,還是因為沒見到羅曉維,一陣陰郁裹住了他。

     “嗨!”随着一聲清脆的呼叫,羅曉維出現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絨服,配一頂紅色貝雷帽,在這漆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俏皮、清麗。

     “我等你好久了,瞧,手都凍木了。

    ”她把一雙手捂到張義民臉上,冰涼冰涼的。

     “你為什麼不進去?”張義民摘下她的雙手,把它們暖在自己手心裡。

     “我不想見到徐援朝,安慰的話都說盡了,再說還是那些話。

    況且,我也受不了他那副樣子。

    ” “沒想到徐援朝對他姐姐還挺有感情。

    ” “親姐姐,怎麼會不難過。

    ” “難過有什麼用?人都死了,他現在罵這個罵那個,我看不如罵罵他自己。

    我以為他眼裡光有錢了。

    ” 羅曉維瞥瞥張義民,掏出一個存折塞到他手裡:“這是我大伯給你的三千塊回扣,我用你的名字存上了。

    ” 張義民收下存折:“曉維,快走,在這兒,讓人看見影響不好。

    ” “怕什麼?”羅曉維把手插到張義民的臂彎裡,“其實,人也就是這麼回事。

    看見援朝姐姐的照片了嗎?年輕時多漂亮。

    可現在,一股煙,沒了。

    ……所以呀,趁咱們還年輕,何不痛痛快快樂一樂,别對不起自個來世這幾十年,什麼也别在乎。

    ” “可徐援朝這一回家,咱們都沒地方去了。

    ” “有地方。

    ”羅曉維拿出一隻粉紅色的鑰匙牌,“麗多飯店,我包了個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