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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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活兒一點也不幹,什麼事都一推六二五。

    整天早出晚歸,回來吃飽喝足了就看書,看累了一倒就睡大覺。

    一日三餐由她做,洗洗涮涮天天忙到晚上十一二點,他倒好,不管不問,什麼都等現成的。

     王敏并不是對丈夫幹事業一點不支持,哪個女人不盼着自個兒的男人混個頭頭腦腦的,在工廠裡興比這個,連廠領導都看人下菜碟。

    有個有勢力的丈夫,比當生産骨幹還紅。

    她沾了春生不少光。

    廠裡來了外省市的業務單位,廠領導找到她,一個電話,住處解決了。

    廠裡請關系戶吃飯,領導托她,二百元的一桌席,就收她們廠一百二十元。

    領導在她請假、發獎金的問題上處處照顧,看的還不是春生的面子!想起這些,她有時氣就消了點,一些事情盡量往遠處想。

    比如春生補習高中文化,她不反對,文件有規定,沒高中文憑,今後别想升官兒。

    後來他又去上業大,她也沒有反對,現在講學曆,是個大學生處處吃香。

    但她恨他讀書讀上了瘾,對她卻不聞不問。

    好像這不是他的家,是旅店,飯館,她也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個老媽子。

    姐妹們都說她好福氣,福氣個嘛!鬼才知道她受的什麼罪。

     她這次和他吵起來,該吵的事兒太多了,家務活誰幹的?這幾個月獎金哪兒去了?孩子病了當爹的為什麼不請假?家裡想買台進口彩電,他有路子怎麼不找?天天下了班不回家跟誰一起混?那天晚上和他一道騎車的女的是誰?為什麼夜裡一點不主動,一點勁頭也沒有?……從家庭瑣事,吵到他有外心。

    吵夠了,她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住,來了個一去不複返的架勢。

     她原以為史春生會來找她賠不是,求她幾次,她再給他個台階,提出一、二、三幾個條件讓他認可,她才回家。

    不料,半個月過去了,春生連面都沒照,像是早就把她和孩子給忘了。

    她坐不住了,又放心不下家裡的東西,怕哪天下暴雨把東西毀了。

    春生沒來找她準是顧不上來。

    回家要做飯,洗衣服。

    怕下雨還得收拾屋子,加高門檻兒,這也夠他一個人受的。

    活該!她又氣又恨又心疼,他充什麼硬漢,來趟賠個禮,她不就回去了。

    女人,哪一個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雨真下起來了,她在廠裡慌得幹不下去活兒,請個假跑回來看看。

    如果春生都做了準備,她也就放心了,再回娘家去。

     沒想到,王敏卻看到這麼一幅景象。

    他整天幹什麼去了?一定是跟哪個女人好上了,不要這個家了。

    她越想越心酸,站在水裡,淚水止不住地流。

     旁邊萬家也熱鬧了,萬老頭早晨五點鐘起來收拾收拾就照常推車去賣煎餅。

    攤位好,一上午能賣三百多套,攤前斷不了人。

    可今兒早上賣着賣着,天就陰下來了,雲越壓越低,越變越黑,就像是洪水要直接從天下瀉下來。

    他買賣不做了,趕緊收攤,推車往家跑,半路上,雨就來了,等他人進了院子,水就沒了腳脖子了。

    他顧不上換件衣服,急忙奔到自個兒那間“庫房”。

    家福賣的百貨,成箱成包地堆在屋裡,架是架起來了,就是不夠高。

    家福沒經驗,三十年前鬧大水時,家福還小,不知道真鬧水,水能齊半間屋子高,架這麼半尺高,隻能擋個小雨。

    萬老頭既怨兒子也怨自己。

    這幾天,他一直催兒子幹,可兒子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一直拖到昨天,他才發了個脾氣逼兒子把庫房墊好。

    可就忘了檢查檢查,否則,哪會出現這事。

     他把老伴喊出來幫忙,用塊塑料布蒙上貨,一包一箱地往屋裡倒貨,沒搬幾趟,就累得氣喘籲籲了。

    老伴一不留神,絆在院裡一塊磚頭上,撲通一聲連人帶紙箱全趴到水裡。

    萬老頭扛着一匹化纖料子蹚水走過來,沒顧得上看看老伴摔得多重,先看那箱貨,見是一箱童襪,也沒弄髒,心裡石頭落了地,才伸手去拽趴在水裡的老伴。

     萬家福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趕。

    他今天沒去賣貨,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到工商管理局。

    他用十條“大重九”,外加兩條牛仔褲,取得了管他們片的工商管理員小姜的幫助,搭線認識了工商管理局的小劉。

    他在小劉身上不惜下本,不露聲色地送了不少東西。

    小劉答應幫忙,說隻要他們有廠房、有資金、有經過國家技術鑒定的産品,一定支持他們把工廠搞起來。

    萬家福和幾個同學四處奔波,終于萬事俱備,隻欠執照了。

    誰知今天小劉一見面,兩手一攤,大罵局裡保守。

    接着哭喪着臉,訴說局裡不批私人辦工廠,還把他撸了一頓。

    萬家福一聽就明白了,一個多月白忙活。

     “局長的理由是什麼?”他問小劉。

     “局長說辦第三産業可以,辦工業不行。

    國營那麼多工廠還吃不飽呢,根本用不着私人辦,私人辦工廠無非是搶國營的飯。

    ” “我計劃投産的是剛剛獲得專利的新産品,不會擠國營的,國營的廠家還沒生産呢!”萬家福還抱着一線希望。

     “我都跟局長說了,可局長說,專利應該賣給國家,讓國家生産,哪能讓個人掌握,把錢都肥了個人腰包。

    ” 話說到了這份兒上,看來無望争取了。

    他們幾個人出門就罵,罵局長的邏輯是混蛋邏輯,罵小劉不是東西,昧良心吹牛,白撈了那麼多東西。

    可罵又有什麼用!反正送的禮收不回來了,誰讓你去行賄,自找的。

    幾人罵着,正無計可施,心裡涼到底時,天也忽然涼快了,下起了大雨,又急又猛。

    萬家福一下子想起普店街的家和他的百貨。

    壞了,工廠辦不成,以後還全指着那貨賣呢。

    他趕回家門,一推院門,正看見老爹把母親從水裡撈出來。

     “愣在那兒看戲呢!”萬老頭看見兒子回來,不禁心頭火起。

    “還不趕快搬!昨天就讓你架高架高,結果,就架那麼半尺高,擋尿呀!整天叨叨工廠,工廠……這些貨都淹了、泡了,幾千塊錢就糟蹋了。

    ” 萬家福從水裡搬起那箱童襪:“爸,您就别唠叨了,工廠我不辦了,從今以後我老老實實地賣我的百貨。

    ” 父親見兒子說話一本正經,不像是說氣話,弄不清為什麼家福能回心轉意。

    “這就對了,像個聰明人的樣子。

    咱們手頭這點錢存在銀行裡,往後就是在家裡呆着,光利息也夠你吃一輩子了。

    依你辦工廠,折騰,冒險,好了賺點錢,辦砸了,這錢你哭都哭不回來。

    ” 萬家福沒有吭氣,進進出出地蹚水幹活。

    這小子啞巴了,真從心裡服氣了,萬老頭暗想。

    昨天還拗着勁兒,今天一場雨澆明白了,這雨下得及時。

     楊元珍打傘蹚水走過來,看見萬家搬搬運運的好熱鬧。

     “楊大娘,您這是幹什麼來了?”家福媽看見楊元珍走路十分吃力,連忙打招呼着,扶了她一把。

     “來看看寶柱媽,怎麼,你們也進水了吧?” “可不,哪能不進呢。

    瞧瞧,剛進來的貨就全泡了,所以我們……我們也沒顧得上去照顧寶柱媽,就忙這麼一會兒,我還摔了一下。

    ”家福媽拽了拽身上的濕衣服。

     楊元珍這才看見家福媽一身的泥,她趕緊說:“你們忙吧,我去看看她。

    ” 楊元珍一折傘,進了寶柱家,一進屋,立刻愣住了。

     床的四條腿倒是架起兩塊磚,加上本來床腿就高,一半尺水還上不了床,但屋頂漏了,四處滴水。

    床上的塑料布汪着一片片水,再看寶柱媽,全身濕透,上牙打着下牙不住地哆嗦。

    一滴滴豆大的水珠接連不斷地從屋頂上砸下來,全砸在她的臉上。

     楊元珍顧不上腿疼,趕緊拿傘替她支在床頭,又爬上床,把雨水抖落淨,動手幫她找幹衣服換。

     “他大娘,不用了。

    ”寶柱媽有氣無力地說。

    她動彈不了,就任雨水漏在身上,不願意驚動旁人,一個不中用的老婆子随它去了。

     “唉呀,你發燒了。

    ”楊元珍摸摸寶柱媽的頭,滾燙的。

    她忙走出門,大聲喊,“家福,快來幫個忙。

    ” 萬家福聽出楊大娘喊聲不對勁,立刻蹚水過去,家福爹、媽一齊跟過來了。

     萬老頭一見寶柱媽的慘狀,心裡挺着急,忙催兒子:“快,快背你大娘到楊大娘家去,把我這雨衣披上。

    ” “爸,這叫什麼話?咱家就在旁邊,該背咱家去。

    ” 萬老頭不說話了,心想:寶柱媽一進自己家,可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他家房漏了,天晴才能修,家裡放個癱老太太,受累、膩煩不說,那陳寶柱還不也得住在家裡?那不就等于引狼入室,晚上守着這麼多日用百貨睡,丢個一件兩件的到時不好說。

     “這……”家福爹支支吾吾。

     楊元珍早看出萬老頭的心事,爽爽快快地說:“你們家人多太擠,不如住我那兒舒服,再說寶柱、建華一塊上班,住一起挺方便。

    ” 家福背起寶柱媽,走到胡同裡,迎面碰上趕回家來的陳寶柱。

     “我媽怎麼了?”陳寶柱扔開自行車,在水中急急奔過來,沒膝的水讓他蹚得濺起來,弄得全身都濕了。

     “你家房漏了,你媽着了涼。

    别慌,跟家福一塊把你媽背到我那兒去,我去街委會找保健站大夫去。

    ”楊元珍見寶柱來了,放了心。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把寶柱媽背到建華家。

     “楊大娘!”一聲尖脆的喊聲急急從窗外傳來,喊聲未落音,張義蘭推門進來,一見一屋子人,不禁一愣。

     萬家福見到張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