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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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着兒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冬天怕他凍着,夏天怕他曬化,受着丈夫氣,挨着丈夫打,苦苦地把兒子拉扯大,結果養出一隻狼,從沒享受過兒子的這份孝心。

    每次寶柱抱她,她都恨不得哭,見到外面大馬路和街坊四鄰,激動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寶柱這小子變懂事了。

    ”有人誇寶柱。

     “抽兩下風,有不了長性。

    ”有人悄悄議論。

     寶柱當然隻聽見了誇他的話。

    這幾天,他對母親好,鄰居誇,母親樂,他自個兒心裡也痛快。

    長這麼大他還沒聽到過這麼多好話。

    良知的恢複,越發使他體會到母親多麼需要兒子,而自己最親的人也還是母親,幾天的時間,使他覺得自己跨越了兩個人生。

     剛才暴雨下起來時,陳寶柱首先想到了自己癱在床上的老母親。

    老娘怎麼辦?水沒到床上,命就完了。

    他坐不住了,穿上雨衣,推車就走。

    請事假的事,他連想都沒想,他沒把那窮規矩放在眼裡。

    趕巧讓老隊長碰上了。

    老隊長拉住寶柱的車不讓走,陳寶柱就罵。

    老隊長認準了陳寶柱借詞兒溜号。

    “這龜孫子見來重活了,總是找這種理由偷懶兒。

    ”雨聲大,兩個人又都是一急就說不清楚話的人,嚷了半天誰都隻顧自己說,沒聽見對方說的是啥。

    陳寶柱隻聽清一句:“你小子這兩天就别想回家,走,就開除你!”陳寶柱混橫慣了,除了在勞改農場裝熊老實了兩年外,可從來不受窩囊氣,他頓時火冒三丈,揮手一拳,打得老隊長鼻子見了血。

    老隊長更是個容不得别人對他不敬的人,居然讓這個早讓他看不順眼的家夥打出了血,牛勁上來了,拼上老命死死揪住陳寶柱。

    陳寶柱先是有些怕,老隊長可不是能打着玩兒的,會闖禍。

    可當老隊長揪住他擺出一副豁了命的架勢時,他也豁出去了。

    反正錯已經犯了,橫豎一個處分。

    扣工資,開除,老子認了。

    他拿出自己在社會上混時練的拳腳,打了個痛快。

     這就是剛才的全部經過。

     楊建華臉色鐵青,握緊拳頭一步步逼近陳寶柱。

    陳寶柱一步步退到牆角讓一把鐵鎬擋住了。

     “建華!”一個工人上前抱住楊建華。

    他知道陳寶柱是個亡命之徒,逼到他狗急跳牆的地步,他什麼事都幹得出。

     楊建華一掄胳膊,将那工人甩開。

    就在這一刹那,陳寶柱握住了鐵鎬。

    他曾經用鋒利的鋼刀,刺穿過一個人的肚子,現在他同樣敢用鐵鎬在一個人腦袋上鑿個窟窿。

     可面前這個人是楊建華。

     陳寶柱有片刻猶豫。

    傷害楊建華,太沒義氣了。

    等着挨揍,在衆人面前栽跟頭?那他陳寶柱就算“栽面兒”了,今後就别想在大家夥眼裡立住。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掴在陳寶柱臉上,與此同時,建華一腳踢向陳寶柱握鎬的手,手飛起來,鎬倒在地。

    接着又是一拳擊中了他的腮幫子,陳寶柱被打倒在地上,鼻子裡也流出了殷紅的血。

     隻一秒鐘,迅雷不及掩耳。

    大家平時隻知道楊建華腦子快,有力氣,但沒想到他手腳如此利索。

     建華凜然站在那兒,眼睛怒視着趴在地上的陳寶柱,如同用把利劍逼住了對方的喉嚨,讓對方無法反抗。

     “滾回去吧,你停職了!”他說。

     陳寶柱被打蒙了,捂着火辣辣的臉從地上慢慢爬起來,他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還擊,隻能一敗塗地,把整個面子輸光。

    他渾身泥水,雨衣也撕破了。

     “把你媽背到我家去,我家的床架高了。

    ”建華把自己的雨衣扔給寶柱,轉身要走。

    這時,他發現一雙眼睛注視着他,這是肖玲。

     他盯了她一眼,走出門去。

    在她眼裡,自己一定和陳寶柱一樣野蠻。

     他向隊部走去,此時,他更關心的是老隊長,老隊長的犟脾氣他知道,并不比陳寶柱容易對付。

     撲哧、撲哧,一陣踐踏雨水的急促腳步聲追上他。

    身後,有人把一件雨衣給他披上。

    他轉過臉,是肖玲。

    她正淋着雨跟在他身後。

     “這回,你這個宣傳幹部彙報工作可有詞兒了。

    ”他冷冷地說。

     肖玲跑了兩步,她步子小跟不上建華的大步。

     “我保密。

    ”她說,讨好地朝建華一笑。

     “想包庇?覺得三隊是你抓的先進點,就報喜不報憂?”建華一點不領這個情,到手的先進,該丢也得丢。

     “不是。

    ”肖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我覺得解氣,我真佩服你。

    ” 肖玲是真心話。

     “佩服我打人?”楊建華斜眼看看她。

     “不,佩服你教訓壞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 建華苦笑一聲:“一個幹部動手打人,表明他的軟弱,算得上什麼男子漢。

    ” “軟弱?”肖玲大惑不解,“那你為什麼還要打?” “因為軟弱。

    對這種情況,我毫無辦法,陳寶柱打了老隊長,我打了他,對他是一種報複,也是一種開脫。

    ” “開脫?”肖玲越聽越糊塗。

     “我不打他,他打老隊長就會成為一件天大的錯誤,而副隊長也打了人,老隊長心裡就會取得一種平衡,領導上追究起來或許會因為顧及到我而減輕對打人行為的懲罰程度,當然,也許是徒勞。

    ” “可你不該為這種人開脫,還搭上你自己。

    ” 建華看看天空,烏雲厚厚壓在低空,雨勢絲毫未減。

     “他住在蛤蟆尿泡尿都成災的‘三級跳坑’,這麼大的雨,一個癱瘓母親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他能不着急嗎?過去,他隻想跟着他父親往地獄裡鑽,現在他剛懂得點人性,雖然僅僅是對自己的母親,也說明他開始有了良心,你說我能不為他開脫嗎?” “你把他住的地方說得太嚴重了吧?雨再大,也沒成河,怎麼會進到房子裡去?” 建華看看肖玲,哼了一聲,忽然把雨衣掀起扔給在雨中淋着的肖玲,一股火氣沖口而出。

     “嚴重?一點也不嚴重!我的家就和他住在一起,請您有時間去參觀普店街!” 二 普店街真的成了河,水漫過了膝,各家各戶用臉盆向外掏水。

     掏着掏着,大家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徒勞的努力,聽任水漫全屋。

    四處的地勢都比普店街高,這兒是一塊盆地。

    盆地内又出現一個個階梯。

    胡同的地面高出院裡的地面,院裡的地面高出屋内的地面。

    怪不得人們戲谑地把它叫做“三級跳坑”。

    面對上端流下來的水,抵擋隻能是一時的,當灌進來的水遠遠多出潑出去的水時,人們發現他們的勞動隻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楊元珍家裡早灌進了水。

    她起初是想把建華灌好的土袋子橫到水泥門檻兒上,但她沒能拽動,便趕緊把屋裡地上的東西收拾到高處,十分鐘後,水就順着門縫擠進來了。

    她的腿好疼,這條傷腿一遇到變天,受涼,就疼得鑽心。

    她盤腿坐在床上,看着屋裡地上的水位慢慢往上升,心裡七上八下的。

    倒不怕水漫上床,建華把床架高了一尺半,水不到能行船的程度是上不了床的。

    她是惦着孫子小蒙蒙,那孩子一早冒雨上學去了,放學回來這一路蹚水可怎麼走?想到這兒,她又想到寶柱媽,那個孤獨的老太太,自個兒躺在床上,還不讓水吓着?不行,她得去看看。

    别人家有勞力,人手多,早有準備,寶柱家就難說了。

     她的雨鞋漂在水面上,她夠不着,再說,雨鞋穿上也得灌簍,她索性穿着布鞋下了地。

    穿過悶熱的空氣,泡在滾燙地面上,水并不算太涼,可她仍然冷得刺心,腿有毛病,一點點涼,她都受不了。

    她一狠心,雙腳全都泡在了水裡,然後拉開了門,高出台階的水頓時嘩嘩地湧進屋。

     “楊大娘,您這是上哪兒去?得小心點。

    ”史春生的媳婦王敏正從胡同裡蹚過來,她一個多禮拜沒回家了,乍一見到鄰居,臉上還有點兒挂不住。

     “我去看看寶柱媽,跟她做個伴兒。

    怎麼,回家啦?該回來了,小兩口怄什麼氣呀。

    ”楊大娘笑着說。

     王敏不好意思地笑笑,急急忙忙開了自家房門。

    天啊,鍋碗瓢盆,床下她的鞋,寶寶的玩具,春生的幾件髒衣服,全在地下漂着,箱子櫃子泡在水裡,裡面的東西還不全泡爛了!她好氣。

     這些天,她一直惦着家,知道要下雨,知道家裡準會灌水,想回來看看,收拾收拾,可就是礙着面子,不肯向春生低頭。

    她這次要治服他,他不給她磕頭,她就不回這個家。

    自己工廠姐妹裡,哪個不在家裡說了算,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

    哪個丈夫像史春生,什麼事都由他自個兒的主意辦,連跟她商量都不商量。

    結婚時,正巧他的單位分房,就一個條件:照顧先進,偏春生那年評上了公司先進,春生趕上了,分了一個獨單。

    可春生讓老兩口住進去,他們小兩口留在這破房裡結了婚。

    那會兒她就有氣,真想和春生就此掰了臉兒,可想想又舍不得。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上他這麼一個像模像樣的對象,就要過門了,為這個事鬧崩了,自個面子上也不好看。

    于是,她忍下了這口氣,求個賢惠、懂事的好名聲,以後好相處,遇大事兒也好張口。

    誰知,春生的傻勁兒沒完沒了,那年服務行業搞承包,獎金每月一百多,春生月月給他爹媽送去一半兒。

    她又生氣又心疼,跟他鬧,他就瞞着獎金數,讓她一分錢也見不着。

    有了孩子,家務活兒多了,春生仍然不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