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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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張義民姿勢潇灑地騎着新買的錳鋼自行車,穿過大街小巷乘涼的人群。

     他精力充沛。

    今兒晚上,他更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像這輛新車一樣靈活。

    一連四天沒有去高伯年家,今天接到了高夫人的電話,态度特别熱情。

    看來,自己的沉默已經使他們坐不住了,這個效果是他最滿意的。

    讓他們帶着内疚來迎接他,明白他是做了犧牲的,他才能取得在這個家庭裡的平衡。

     在同齡人中間,他總是佼佼者。

    他很自信,在任何競争中,他從不相信對手會是勝利者。

    大學期間,班裡隻發展了一批黨員,他是第一個入黨的。

    全中文系隻有一個市委機關的分配名額,而他如願以償。

    到機關後半年,一同被分到機關的二十三位大學生中,隻有兩個人被調去給市委領導當秘書,一個是剛離休的原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兒子,一個就是他。

    而且他做了市長高伯年的秘書,這個職位往往是由經驗豐富,工作能力出類拔萃的幹部擔任的,可他成為市長秘書時,不過剛剛二十八歲。

    他隻當了兩年半的秘書,高伯年轉任市委書記,他對自己這個年輕的秘書相當滿意,在離開市政府大樓之前,便把他安插到市政府新成立的一個重要部門綜合處去。

    于是張義民又成為市委、市政府機關裡最年輕的一位處長。

    然而,張義民并不滿足,他的眼睛總是不斷向上看,瞄準上一個階梯。

    他心懷大志,而又小心翼翼。

    他潛心研究着領導的每一個意圖,判斷着領導的每一個臉色,分析着領導内心的好惡,然後決定哪些事要抓緊辦,哪些事可以緩辦,哪些應該先辦,哪些可以時機成熟再辦,哪些需要領導明确指示才能辦,哪些不要等待領導發話就該主動去辦。

    所以他的事情總是辦得漂漂亮亮,深得領導贊賞。

    這是他成功的訣竅,而這種訣竅又不是一般人可以領悟和掌握的。

    他在這方面的精明,确使人望塵莫及。

     然而,世界總不能讓人十全十美,盡随人意。

    張義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能出生在一個有光榮革命資曆和地位的幹部家庭,這使得他的每一個進步都要付出比具有這種條件的人多幾倍的力氣,他完完全全是憑着自己出人頭地的。

    他平時十分謙恭,然而在謙恭的背後,是一種抱負,他要做人上人。

    而做人上人他最大的缺憾是沒有一個穩固的政治靠山。

    機遇使他找到了這座城市裡最大的政治靠山,他不能讓它溜走。

    他不僅憑着自己的精明赢得高書記的器重,而且憑着自己的外表和頭腦的靈活赢得了高夫人的賞識。

    他剛當了半年的秘書,沈萍就看中了這個整天“長”在她家的英俊青年,準備把女兒嫁給他。

    張義民原來隻想過成為高伯年“線”上的人,而從沒敢想過能成為市委書記家庭的成員。

    當沈萍含蓄而又明白地告訴他,征求他的意見時,他的第一感覺就是一顆福星降臨了。

     讀大學時,不少女同學追求過他,但他謹慎地一次次地逃避了。

    他這個人是個矛盾的複合體,他為人謙卑,那是對同事和上級,但在同學中他又常常顯得清高。

    在這清高的外表下卻又隐藏着一種自卑,不是自卑自己,而是自卑自己的家庭。

    這個家庭與他這個人太不相稱了。

    他不相信那些追求他的姑娘,看到他那個低矮、簡陋的破窩,那個一天到晚噴着酒氣的瘸腿父親,那個打扮俗氣、舉止缺乏教養的妹妹後,還會愛他。

    于是他向全班封鎖了他的家庭住址。

    可是畢業前夕,班團支部書記,一個貌美、人精的姑娘突然出現在他的家門口,他自慚形穢,面紅耳赤。

    她卻全不在乎他家的地位高低,境遇好壞。

    他露了底兒,可她并不因此看輕他。

    他們關系很快“白熱化”,甚至談到了畢業後,分到房就結婚。

     但她與高婕相比就相形見绌了。

    倒不是因為高婕長得比她更漂亮,而是因為高婕有個舉足輕重的父親。

    在張義民的愛情天平上,政治砝碼壓倒一切。

     高伯年對此事不露聲色,不介入,然而張義民卻清楚地感到,他的首長對他又悄悄地多了一層長輩式的關照。

    高伯年調到市委去之前先把他安排當了處長,就是一個明證。

     隻是高婕的态度卻常使他感到捉摸不定。

    她時而顯得很親熱,興緻勃勃地與他談天說地,時而又冷若冰霜,居高臨下地把他從家裡“打發走”。

    于是,一個漫長的了解過程開始了。

    張義民以超乎尋常的忍耐力來對待這場決定他命運、前途的戀愛。

    他經受着一次次冷落和嘲弄,忍受着自尊心的一次次折磨。

     張義民每天晚上都要到高家去坐一坐,也不管高婕是否在家。

    她不在,他就向高書記彙報市政府的情況,他們處掌握着市政府各部門的工作動态,于是高書記不用在市委常委會上聽取閻鴻喚的彙報,就掌握了市府的基本情況。

     高婕出了事,他感到震驚,也感到屈辱,他畢竟是個男人,當他站在門口,聽到屋裡談的一切時,他真想沖上去,揪住高婕的脖領子,狠狠地打她一記耳光。

    平時你高傲得像個公主,可現在,你算個什麼東西!他惡狠狠地想,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然而,他沒有動,他訓練有素的大腦神經控制了他的一切沖動。

     他的理智救了他,使他在這場突發事件中表現出他的過人之處。

    高婕自己的過失給他的戀愛天平加上了一個砝碼,使本來傾斜于她的杠杆平衡了。

    他要抓住這個平衡。

     沈萍見張義民進了門,忙不疊地招呼:“義民來了,坐坐,我給你去叫你高伯伯。

    ” 高夫人少有的謙卑、熱情,立刻被他注意到了。

    她嘴裡的“你們高書記”變成了“你高伯伯”。

     高伯年走進房間,臉沉着。

    張義民站起身,高伯年禮貌地伸手示意請他坐下。

    兩個人在沙發上坐好。

     “沈阿姨,您也坐。

    ”張義民完全知道即将開始的是一場什麼内容的談話。

    雖然高伯年的臉色陰沉,張義民卻心中坦然。

    在交談雙方,他第一次處于主動者的位置,而對方則是揪着心聽取他的表态。

     “不,你們談。

    我給你們做點冷飲來,我剛剛學會了做冰淇淋。

    ”沈萍巧妙地把談話留給了丈夫,她覺得由丈夫來談話,效果會更好些。

     一陣沉默。

    一個在考慮怎樣談才不失身份,一個故意不開口,目的是攫取更多的東西。

     “你有幾天沒來了吧?……部門的工作情況怎麼樣?”高伯年終于張了口,然而卻習慣地扯上了工作。

     “還好。

    ”張義民避開了第一個問題,接住了第二個話題,“市政改造整體規劃方案需要做重大修改,閻市長讓我們會同規劃部門、建工部門,一周拿出具體實施的意見,因此壓力很大。

    ” “噢,鴻喚已經和我交換了意見。

    有些我是贊同的,但市政改造是個大事情。

    規劃可以搞得長遠一點,宏大一點,但具體制定實施方案,要實際一點,穩妥一點。

    切不可憑着一股子蠻勁,一時的沖動,就不顧一切地幹起來。

    總想着自己幹出點别人沒有幹過的事情。

    但别人沒幹過的事情總有他沒去幹的道理。

    我擔心我們有些同志不肯接受五八年‘大躍進’的教訓,以為大刀闊斧就是改革,其實這是蠻幹!是‘左’的錯誤思想的表現。

    ” 張義民十分仔細地聽着,他聽出“有些同志”指的是誰。

    他欽佩閻鴻喚,同時又很怵他。

    這位市長不是從聽你說些什麼來衡量你,而是從你能幹什麼來認識你。

    因此,他在閻鴻喚面前,常有一種危機感。

    即使使出渾身解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