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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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帶着家霆,由馮村張羅着遷到都郵街渝光書店樓上住以後的第二天,《時事新報》和《商務日報》果然都發表了他脫險來到重慶的新聞。

    新聞每則雖隻有二百多字,但措詞恰當,寫得很好,大緻說明了他堅貞不屈逃離“孤島”前後的情況。

    一早,報上發了消息,使童霜威感到高興。

    那一天,他主要是同家霆出外逛逛,看看重慶的市容,用“入境問俗”的态度了解了解民情。

    就像抗戰爆發那年初到武漢時一樣,打算先到處看看,熟悉熟悉,然後再去拜訪熟人。

     古城重慶,曆史悠久。

    相傳夏禹分全國為九州時,在梁州有巴蜀地區。

    其中的“巴”,位于兩江彙合處,就是以重慶為中心的地方。

    因為江流彎曲,像一“巴”字。

    隋朝時,古時的嘉陵江叫渝水,渝州之名就用了五百多年。

    重慶也就簡稱為“渝”。

    這是一座山川秀麗的山城。

     赤日炎炎的山城,熱得像一座大火爐,坡坡坎坎,确是“山高路不平”,但頗有戰時“陪都”的氣勢。

    轟炸少了,市面繁榮。

    到處人頭濟濟,歌舞升平,看不到什麼緊張昂揚的戰争氣氛。

    公共汽車不多,乘客擁擠。

    人力車不少,上坡時,車夫幾乎挨着地一步步艱難移動;下坡時,車夫飛起來,兩腳幾乎不踮地,靠雙臂和身體的重量取得平衡駕馭着車輛,行人必須提防被撞着。

    上清寺附近,開設了幾家漂亮的咖啡館和大飯店,街上操着下江口音的人很多。

    常有些軍官挽着塗脂抹粉女人的膀子招搖過市。

     從兩路口到曾家岩那段馬路上,有一家“都城飯店”,裝飾着霓虹燈,生意興隆。

    樓上旅館,樓下是餐廳和冷飲處,門口放着晚舞七點開始的海報。

    這裡與河南災區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

    在陪都的有些人真是享福! 在重慶上半城中心都郵街廣場修建的“精神堡壘”附近,是重慶城的繁華區。

    “精神堡壘”是方形的,有七丈七尺高,分五層,像個炮樓,頂懸國旗。

    為防轟炸,塗成了灰黑色。

    倒使人剛看到時會想起戰争,但看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銀行,不少集中在陝西街附近。

    這裡使人想起上海那種熙熙攘攘的交易所、股票買賣,想起金融家、經紀人、掮客和操縱市場的大人物。

     走到朝天門,更能領略山城的風味。

    童霜威和家霆對這一帶最有興趣。

    密密麻麻的人群從一級級數不清的很陡很窄的石階上上下下。

    周圍髒亂無序,房屋破舊,傍水而居的棚戶密集,俯瞰長江和嘉陵江交彙,視野遼闊。

    江上,寬廣深厚的江水靜靜地流。

    有重濁的輪機的鬧音和汽笛的長鳴在震響。

    輪渡往返,還有些小劃子來回。

    江水洄旋,對岸朦朦胧胧,看到的都是密集的鱗次栉比、肮髒破舊的房舍和麇集在江邊的船隻。

     這裡真是富有重慶特色的地點。

    用白布包着頭赤腳穿草鞋擡“滑竿”的伕子,兩個人像擡轎子似的用竹子做的兜子擡着一個客人在上坡下坡,爬坡上坎,十分費力。

    滑竿走在平路上,坐的人上半身比下半身高。

    上坡時則人的形體會颠倒過來,懸在踏闆上的腳往往比頭高得多。

    擡滑竿的腳夫,赤胸裸背,大汗淋漓。

    初看到這種景象,家霆覺得人間實在太不公平。

    坐滑竿被擡的人,衣冠楚楚,輕松悠閑,擡滑竿的卻像在走火焰山,汗流浃背,氣喘籲籲。

     挑筐背簍的農夫在狹窄、熱鬧、用石條鋪墊的小路上擁來擠去。

    物價貴,乞丐多。

    有穿便衣的人掏出派司要無票看電影,在影院門口同檢票的鬧架,有軍人在小飯館裡砸盤子和碗,使人感到亂糟糟的。

    橘柑早已上市,有的通紅,有的青裡泛黃。

    甘蔗也成捆在小攤上出賣。

    用竹竿搭起篷屋的一溜飯攤,挂着“開堂”的牌子,門口大鐵鍋裡煮着豆花,出售堆尖的“帽兒頭”米飯。

    小客店門口,家家挂着“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紙燈籠招徕客商。

     童霜威和家霆發現:湯團這兒叫湯圓,白面餅叫“鍋盔”,馄饨叫“抄手”,酒釀叫“醪糟”,切薄的牛肉片叫作“肺片”。

    到處可以看到紅色的辣椒,聞到刺鼻的麻辣味。

    有些小菜館在殺兔子,雪白的兔子血淋淋殺了扔在門外街道上,四腳還在顫動。

    茶館店很多,坐滿了聊天、吸煙、看報、下棋、打撲克、看手相和面相的男男女女。

    有的茶館裡還有瞎子說書。

    這一切構成了四川特有的地方氣氛,使童霜威和家霆感到新鮮、古怪。

    “天府之國”富庶而又貧窮,前方和後方的差别與距離,戰争與和平的矛盾統一,五光十色而又撲朔迷離的塵世現實,複雜的感受,難以把握和捉摸,也難以确定和認清,隻能在心頭激起一陣陣莫名的觸動。

     逛了幾乎一天,午飯和晚飯都是在街上飯館裡吃的。

    童霜威和家霆天擦黑時渾身汗濕疲乏地回到渝光書店樓上。

    小樓,開了窗就能聞到煤臭。

    開了電燈,見鎢絲發紅,既不亮也不滅,有等于無。

    剛洗完臉擦過身,馮村匆匆來了。

     童霜威扇着扇子說:“這燈怎麼回事?” 馮村笑了,說:“供電不足,就出現了這種奇迹:既不死,又不活,像這世道一樣。

    有人做詩說:‘電燈雖設光常無,更有自來水易枯,名實不符君莫怪,此間究竟是陪都!’” 童霜威和家霆不禁都笑。

     馮村簡單問了童霜威和家霆白天出外逛遊的情況,告訴童霜威說:“我已經給監察院打了電話,找了于院長的季秘書[1],本來想約好明天上午九點請您去同于胡子見面。

    但聽說是您到了,季祥麟去問了老于,胡子說請您晚上就去。

    他等候着您。

    ” 童霜威出乎意外地說:“那不是馬上就得去嗎?”聽說于胡子歡迎他去,心裡感到溫暖,忍不住說:“好!馬上走!” 他換衣去時,沒忘了河南的那包“糧食”,從箱子裡取出來,用手帕包了提在手裡,打算帶去給于右任看。

     夜網撒罩,屋裡的燈光射出來照亮了外邊的花壇、樹叢。

    四川有名的大銀行家康心之公館的後花園裡綠色更濃。

    有披着藤蔓、青苔的假山石,有曲折的卵石小徑,有高大的黃桷樹,在夜色中顯得特别幽靜、雅緻。

     童霜威由季秘書迎接了他,在康心之公館後花園裡那幢洋房的樓下客廳裡同于右任見面。

    這時是晚上八點半鐘,于公館客廳裡客人不多。

    客廳裡挂着些雅緻精美的字畫。

    有一幅潑墨山水,氣韻渾厚而妙趣天成,特别引人注目。

    童霜威進客廳後,除了兩個陌生的陝西人外,見到了中央委員唐詩開、立法委員屈平、監察委員向天骥等。

    戴眼鏡、秃頂、矮小又留小胡子的向天骥,是以“才子”出名的蘇州人。

    抗戰爆發那年,童霜威在武漢到老于公館裡見到過他,後來到了香港,在香港那個同日本人有密切關系的大富商季尚銘公館裡也見過他。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無從捉摸。

    官場中的人物每每都是這樣的,何況是在戰亂年代。

    不管他也罷!童霜威帶笑一一握手寒暄。

     向天骥特别熱絡,打着哈哈說:“啊,嘯天兄,今天看到了報紙,才知道你脫險來渝了!剛才還同于院長在談你哩!” 于右任笑容可掬,眯着眼,捋一捋大胡子,從大沙發上站起身來。

    他穿一件秋葵色香雲紗單衫,模樣大緻未變,隻是比四年半前在武漢那次見面時略為蒼老了些,步态顯得穩重而有點蹒跚。

    他同童霜威微笑握手,一口陝西話:“嘯天,你來了!很好!很好!”話雖不多,童霜威聽來親切受用。

     季祥麟秘書要讓于院長同童霜威能有一個兩人單獨談話的機會,恭敬地在邊上說:“院長,到隔壁書房裡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