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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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浩渺無邊的大海,谛聽着驚濤拍岸的聲音,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不知哪天才能填補心上的空白。

     歐陽,我們互相理解,互相重感情,互相都懂得尊重别人。

    在一起時,我們心上都閃耀着歡樂之光。

    美麗的東西,戰争能毀掉不少,但它永遠不能全部将美麗的東西毀光!要有這種信心。

    我們的幸福并不缥缈悠遠,你在油畫上希冀的東西,我們完全可以靠自己去争取。

    我不能沒有你,不能失去你。

    舅舅勸過我,要我在大時代中,不要沉浸在個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應當使自己的思想感情找到依托,變一人的呻吟為大衆的呼聲。

    但我辦不到,總是想念你,想得要死。

    我已經理解到什麼叫失去,後悔在過去沒有及時留住那不應錯過而應留住的幸福時光。

    我想,惟一正确的道路和辦法,是使我倆重新又在一起。

    現在剛來,一切未定。

    隻要安頓下來,你就來!爸爸也是這意思。

    那時,我立刻給你寫信,我們猶如兩條斜線,應當彙在一個相交點上。

    你一定要答應我這要求…… 寫到這裡,有兩隻耗子在陰暗的牆角裡吱吱打架,攪斷了他的情思。

    家霆“噓噓”趕走了老鼠,凝望窗外,煙雨濃密,夜色漆黑,細雨的沙沙聲與屋檐的滴漏聲同童霜威的鼾聲起落跌宕。

    他心裡凄恻,坐在燈前,想起了許多傷心的往事。

    他用放在油碟子裡的一根小竹片兒,剔剔燈芯,使燈火旺起來。

    剛想動手再往下寫信,先是聽見下邊似乎有人說話,話聲裡有個熟悉的口音。

    接着,聽見走廊上有皮鞋“橐橐”響,他心裡一動:難道是馮村舅舅來了? 站起身來,掩上信紙,走到房門口。

    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狹窄的竹廊上迎面走來。

    一點不錯,這熟悉而使他感到十分親切的身影正是馮村!家霆興奮得心裡像打鼓。

    他下午去找馮村時,那麼渴望能見到馮村,結果失望了。

    回來以後,又是多麼希望馮村快來。

    分别快五年,多少次夢裡相逢,現在,馮村終于出現在面前了!家霆激動得眼眶濕潤了,顫聲叫了一聲:“馮村舅舅!” 馮村也認出家霆了,用一種喜悅、熱情的聲音叫喚他:“啊!家霆!我的小家霆!”他疾步上來,用手拍着家霆的背,瞧着家霆興奮地說:“你長得這麼高大了!街上遇見,真不敢認了呢!” 兩人擁抱在一起。

    在油燈的光輝下,家霆看到:馮村老了不少,眼角多了些魚尾紋,似乎也胖了一些。

    臉色黝黑,兩隻好思索的眼睛也依然光芒閃閃。

    他穿一條灰色西褲,一件白府綢襯衫,手裡提着濕淋淋的雨傘和一隻公事皮包。

    家霆欣喜若狂地朝床上睡熟的童霜威高叫:“爸爸,爸爸!馮村舅舅來了!快醒醒!” 毛竹片編成的竹床下支撐的兩隻馬架“咯吱咯吱”響了。

    帳子一掀,露出了坐起身來的童霜威的臉。

     馮村熱情叫了一聲:“秘書長!”他放下手中的雨傘和公事包,上前去握童霜威的雙手。

     在這同時,童霜威也叫了一聲:“啊,馮村,你來了!”聲音嘶啞,疲勞加上激動,都在嘶啞的聲音裡表達出來了。

    他握緊馮村雙手,然後,下床來趿上了鞋,取一條毛巾拭着汗說:“唉,‘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裡逢’[1]!武漢一别,流水數年,國家離亂,人事代謝,何曾想到今日在此重相見?”說畢,眼眶發澀,竟落下淚來。

     馮村也動了感情,說:“秘書長,古人說:‘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2]長期以來,山川相隔,‘孤島’形勢險惡,一直擔心您的安全。

    現在您和家霆萬裡迢迢,平安抵達,可喜可賀。

    但中途如果給我來一電報,我無論如何也要啟程去迎接的。

    現在,我已将書店樓上一間房打掃幹淨,請秘書長和家霆就搬去居住。

    那裡比這裡潔淨些,生活上也還方便。

    ” 童霜威見馮村的語氣态度十分誠懇,同在南京、武漢時一樣,點頭說:“那好,那好!隻是下雨,又已住下了。

    今晚我們就在此叙叙離情别愫,談談各自的遭遇。

    我也要聽你講講重慶的情況。

    明天白天再搬去吧!你看如何?” 馮村點頭說:“那也好!巴山夜雨,就在這裡挑燈夜談吧!” 家霆臉上一直在笑,面容舒展,說:“我來泡茶,聽你們說!”說完,忙着去洗茶杯、拿茶葉,用開水沏茶。

     童霜威坐在床上搔癢,那坦克車似的臭蟲剛才叮得他大腿上全是疱塊。

    他端詳着馮村,問:“你到現在仍然獨身?” 馮村在對面一張竹椅上坐着,笑笑說:“日寇未滅,何以家為?既無合适的人,重慶居也大不易啊!” 童霜威點頭又問:“兩位老人都好?” 馮村搖頭:“都先後在武漢去世了。

    武漢淪陷,當時我在前方采訪,他們也未逃來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