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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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但對不能馬上離開“孤島”,總感到遺憾。

    何況,是舅舅的建議,他總覺得舅舅的建議是不會錯的。

    矛盾糾結在心裡,他感到苦悶得要爆裂了。

    直到方老太太房裡的牌聲停歇,他無聲地在枕上數着數字,從一數到了八百多,才迷迷糊糊睡熟。

     昏昏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仍還漆黑,家霆忽然被一聲“轟隆隆”的巨響震醒。

    他感到童霜威在用手推搖他,并且在說:“家霆,醒醒!聽!什麼聲音?是炮聲嗎?” 家霆猛地坐起,聽了,驚訝地說:“呣!爸爸,像炮聲!” 炮聲又轟隆隆傳來,聲音也不太遠,仿佛來自東面黃浦江的方向。

     童霜威警覺地輕聲說:“怪了,怎麼回事呢?”話聲剛落,聽到“軋軋”的聲音,他說:“聽!飛機!”一種戰争的恐怖立刻攫住了他。

     确确實實是飛機聲。

    家霆開了電燈看鐘,鐘上長短針正指着四點多。

    他說:“爸爸,會不會是蘿蔔頭在舉行演習?”他也陷入了戰争降臨的驚惶中了。

     對面樓上一些窗口裡的燈盞,一個接一個地亮了。

    恐怕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家都在杌陧不安吧? 童霜威沉吟着說:“有可能,但無事端端在這時候演習擾民幹什麼呢?”他聽到隆隆聲還在傳來。

     家霆無法回答,覺得困乏,“啪”地又關上了電燈,說:“爸爸,不去管它!睡吧,到早晨我去打聽打聽。

    ” 童霜威聽着又傳來的飛機聲,打着哈欠,說:“睡也睡不着了,天也快亮了吧?” 家霆打着哈欠說:“還有一會兒呢!”他想睡,也被炮聲驚得心頭波瀾疊起睡不着了,一種風雲驟變的預感侵襲着他,使他惶惶然,心想:怎麼回事呢? 隐約的飛機聲仍在遠處盤旋。

    童霜威突然說:“會不會是日本要向英美開戰來占領上海租界了呢?”日美之間雖在進行談判,但日本同英美之間的戰争必将爆發,這一謠傳很久以來一直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此刻,童霜威不禁敏感地猜測到這上面去了。

     家霆搖頭說:“蘿蔔頭敢嗎?不會幹這種蠢事吧?” 童霜威深沉地說:“軍國主義,有什麼不敢的?現在,日本在對華戰争中,碰到一個苦悶,就是不能速戰速決。

    表面上看,它力量強,占了許多地方。

    實際上,深陷在中國的泥淖中拔不出腳。

    它要轉移視線,想對英美作戰,借此尋找戰争的出路,也借此配合德、意軸心。

    目前,趁着英國無力東顧、美國的軍事實力還沒有增強,先下手為強,想實現它夢想已久的大東亞共榮圈。

    它完全會冒險的!” 家霆折服地聽着爸爸分析,不禁激動地點頭說:“爸爸,有可能呢!黃浦江裡,有英國兵艦,也有美國兵艦,我看到過的。

    會不會是打起來了?” 炮聲又傳來,但隻是孤零零的一聲,響過就悠然了。

    天蒙蒙透出亮光,飛機聲也在遠處浮蕩消逝。

    曙色蒼茫,空氣裡彌漫着破曉時的寒氣。

    家霆也不再睡了,起身穿衣穿鞋,說:“爸爸,我上街打聽打聽消息。

    ” 童霜威不做聲,安息養神似的懶洋洋仰面望着雪白的天花闆。

    他心裡懸着,當然希望兒子快去打聽一下。

     家霆穿上大衣,梳梳頭上的黑發,正打算開門出房走下樓去,誰知房門一開,見江懷南站在樓梯口。

    這個漢奸昨晚打牌到一點鐘光景才散,估計是給方老太太和方麗清留他住在方雨荪的房間裡了。

    “小翠紅”去世後,方雨荪根本不回來,但房裡床鋪仍然整齊地放着。

    江懷南前幾天打麻将就在這睡過一次。

    一見家霆開了門,江懷南雙手籠在綢緞絲綿袍子的袖子裡就走上來了,問:“醒了嗎?” 這當然指的是童霜威,見家霆點頭“呣”了一聲,江懷南閃身走進童霜威房裡來了,說:“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家霆本來要上街去打聽消息的。

    聽江懷南這麼說,就不打算馬上走了,回身跟進房來。

     隻見江懷南對着躺在床上的童霜威說:“我聽着炮聲是在東面,像是黃浦江上的方向,剛才匆忙爬起來打電話,到報館的熟人處詢問,才知真的是日本對英美下手了!停泊在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已經被打沉,一隻美國炮艦升起白旗投降了!” 盡管童霜威有點懷疑可能發生日本向英美宣戰的事,聽了江懷南的報道,仍覺得猶如晴天霹靂。

    但童霜威捺下激動,平靜地看着江懷南。

    江懷南臉上緊張。

    他卻毫無表情,隻想:哼!誰想在戰争裡撈點什麼,誰也會在戰争裡斷送些什麼。

     江懷南一邊說,一邊心裡震驚,白淨臉上,因為昨夜欠覺,流露出疲乏無力的神情。

    此刻眼裡布滿血絲,兩頰泛紅,興奮得聲音都有些顫抖,說:“唉,日本在幹蠢事啦!花旗美國是能亂碰亂打的嗎?今天日本對華戰争還沒有解決的希望,為什麼又要去同擁有強大國力的美利堅硬碰硬呢?真是薛剛大鬧花燈亂打一氣!很可能害了自己又害了我們這些主張和平主張中日親善的中國人了呢!” 家霆想:你算什麼中國人?不要臉的漢奸!見江懷南忐忑不安,心裡感到痛快,悄悄看爸爸時,隻見童霜威依然平靜,帶着木讷,一個字都沒有答。

     江懷南獨自說得也無味了,覺得童霜威确實是傷了腦,反應遲鈍的人了。

    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抱着頭,顯得倦乏,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我得回蘇州。

    離開不少天了,回去看看!……” 家霆不想聽他再多啰嗦。

    恰巧,江懷南起身到隔壁他昨夜住宿的房裡去了,家霆悄聲對童霜威說:“爸爸,我漱洗一下就出去看看,等一會兒直接去學校了。

    早點,我讓‘小娘娘’來喂你!”說完,提起了帆布書包帶捆住的一疊課本和練習本,去盥洗間匆匆洗漱了,就走下樓去。

     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等昨夜睡得遲都未起身,炮聲也驚不醒她們。

    戲迷表哥傳經通宵未歸,最近他們父子好像都一個樣,他也難得回來住。

    娘姨阿金和廚師傅胖子阿福在廚房裡忙着将油氽果肉、炸黃豆、火腿片等裝在盤子裡做早飯菜。

    “小娘娘”方麗明手拿一杆秤,正同一個女的跑單幫的米販子講好了價錢,在收買米販子帶來的大米。

    米販子的米,比米店的平粜米[1]貴得多,隻是不必去排隊,質地也好。

    米販子都是從上海附近川沙、南彙、寶山等縣冒險越過日寇封鎖線偷運米糧進租界的。

    被日軍發現,有的剝光衣服跪在冬天的西北風中示衆,有的還遭到槍殺。

    這個女販子滿面風霜,在内衣和外衣之間穿了一件特制的裝大米的衣服。

    衣服上縫成一根根管狀,塞滿了大米,又穿了一條肥大的褲子,寬大的褲腳裡也灌滿了大米。

    女販子脫下褲子,将塞在褲裡的大米倒在一隻臉盆裡準備過秤。

    家霆對“小娘娘”說:“‘小娘娘’,我要出去,爸爸的早飯拜托你了!”見“小娘娘”和善地點頭說好,他就出後門走到弄堂裡去。

     外邊,細雨蒙蒙,雨絲裹着寒意,襲進人的肌膚裡層,天氣陰霾,同人的心情一樣。

    空中像籠罩着一層灰色的煙幕,難道“孤島”上的人命運要更加暗淡可悲? 弄堂裡,東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傳告、述說着拂曉前後炮聲、飛機聲的事。

    表情既興奮,又緊張,也有憂慮。

    有樂觀的,也有悲觀的。

    談的不外是日本對英美宣戰了,黃浦江上打沉了一隻英國炮艦,另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

    有人在說:“公共汽車和電車都已經停駛,交通隻能靠‘11号汽車’[2]了!”也有人在預測:“看來,蘿蔔頭今天要開進租界來了!” 弄堂裡,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燒書籍,看來是怕日本人進租界後會抄家,将抗日的書籍趕快燒掉。

     家霆聽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值得再聽的新鮮事,立刻帶着杌陧不安的心情走到馬路上去。

     馬路上也是東一堆人西一堆人在嘁嘁喳喳。

    男男女女都有。

    男的看樣子多數是去上班或特意出來打聽消息看看情況的。

    女的多數挽着空籃子,一看而知是出來買菜的主婦。

    家霆找着人叢湊上前去聽聽情況,也同弄堂裡的人談的大緻相仿。

    沿街的南貨店、煙紙店、酒店都上着排門,人心惶惶。

    有雇黃包車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從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去。

    法奸貝當投降德國後,組織了僞政權,法國本土已被德軍占領,上海法租界像個海外孤兒,由于日法之間沒有戰争關系,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

    但馬路邊上有人在閑談,說法租界當局已經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愛多亞路架設了鐵絲網,禁止人擁進法租界了,又說法租界和南市毗連的鐵門也已全部關閉。

     家霆心裡七上八下,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見一家出售平粜米的店家排門緊閉,好多人帶着空布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