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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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這一來,去香港的打算完全落空了!他歎了一口氣,頻頻搖頭,聲調悲戚地說:“唉,太糟糕了!” 等到聽家霆将柳忠華的建議一講,他又歎了一口長氣,搖頭說:“啊,怎麼行呢?” 說這話時,他不禁回憶起抗戰爆發那年,在武漢因躲空襲警報初遇柳忠華時的情景來了。

    那次,柳忠華曾說:“以前,你自命中間,實際是中間偏右!也許,現在,你可能算是一個國民黨裡的中間派!”又說:“當然,我希望你能從明哲保身的那種思想情緒裡跑出來,将來,能不做中間派!做一個國民黨的左派!”童霜威心裡歎息,紊亂如麻,想:現在,我不肯去淮北或蘇北,忠華一定又要說我确實不是國民黨裡的左派了吧?但他嘴上又重複咕噜了一句:“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家霆雖然也覺得去淮北和蘇北不夠理想:那裡沒有熟人;不比大城市,是落後貧苦的地區;常發生戰鬥,不安定;去後,同歐陽素心可能就要斷絕音訊……但無論如何,首先是要逃離“孤島”,到那裡才是真正逃出了虎口,因此,說:“您是怕危險嗎?” 童霜威搖頭,目光呆滞地說:“危險,當然也是危險,更重要的是我去幹什麼?共産黨的地區,我沒有根基,難以安身立命。

    不但沒有根基,我去那裡,是将我已有的根基也全部毀棄。

    這場戰争我被毀掉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不能再毀掉更多的東西!不能饑不擇食啊!我是國民黨人,如果離開上海,隻有到大後方去!才是惟一正确的道路!” 家霆煩躁地說:“可是,現在香港去不成了啊!” 童霜威又歎了一口氣:“是呀!但我總在琢磨,既然去蘇北、淮北能有路,去大後方也必然會有别的路的。

    有人就有路!還是要找你舅舅,請他設法。

    一樣是冒險,我甯可冒這個險也不去冒那個險。

    而且,我考慮的事很多!比如你,我是希望把你帶到大後方去的。

    到重慶你可以上大學,将來還可以想法出國留洋。

    到蘇北、淮北,你就上不了大學。

    更何況,去重慶,是可以一勞永逸的。

    那裡遠離戰火,頂多是日機去轟炸,還可以在防空洞裡躲躲。

    在蘇北、淮北,敵僞的清鄉、掃蕩,是不會斷的。

    管仲輝上次在南京,談到過這些事。

    我希望冒險離開‘孤島’後能安定一些。

    如果冒險去了,又更不安定,天天聽槍炮聲,就非我所願了。

    ” 聽爸爸周密思考地說了一大套,家霆忍不住把心頭蘊藏了很久的問題提了出來,天真地說:“爸爸,你說,共産黨同國民黨哪個好?” 童霜威搖頭歎息,說:“怎麼說呢?家霆,這是信仰問題。

    一個人應該有信仰,也會有信仰。

    但這種信仰應當通過自己的認識來建立。

    老實告訴你,對國民黨,我并不覺得好,甚至覺得它很不好,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雖是國民黨員卻并不積極的原因。

    但因為我已參加了國民黨,而且它是執政的黨,我就不能不混在大家中間跑。

    ” 家霆插嘴說:“就像我在慕爾堂裡做禮拜、讀《聖經》、唱贊美詩似的,是嗎?” 童霜威沒有答理,隻是無限感慨地繼續說:“共産黨,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喜歡。

    但嚴重的是國民黨正在腐化,共産黨卻在拼命上進。

    不過,共産黨那種嚴密的組織,那種隻顧黨的利益、不顧個人利益和個人自由的做法,那種不講或少講人情一切從階級鬥争觀點出發的言行,都使我望而卻步,使我無法去信奉。

    如果到他們的區域裡去,我怕我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啊!” “媽媽為什麼會信仰并且為此獻身的呢?” “那是她的選擇!辣椒我不愛吃,湖南人和雲、貴、川的人‘不可一日無此君’!大蒜我不愛吃,山東人當寶貝!共産黨的理論不能說是沒有吸引力的,何況它又有那麼多為民先鋒的黨人!唉,這種事很複雜,不談了吧!” 家霆隻好默然了。

     童霜威朝兒子看看,安慰地說:“你已經十九歲了。

    也長成了!信仰的問題,爸爸希望你慎重考慮,自己妥善選擇。

    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不玩政治!你最好學點工業技術。

    我對政治是玩夠了!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樣痛苦。

    ”他的聲音裡有寂寞和惘然。

     見爸爸的态度堅決,說的話是深思熟慮過的,家霆明白:隻有同舅舅再去商量。

    他去拔掉門上的插闩,聽到“啪”“啪”的牌聲中,江懷南正在放肆地大笑。

    家霆既因歐陽素心的突然去到香港,感到内心空虛與不安,又因爸爸的一時無法脫逃而六神無主。

    看看五鬥櫥上的座鐘,已經十二點半了,對面方老太太房裡嘻嘻哈哈打麻将的人吃中飯看來還早。

    他等不及了,就去樓下盛飯和菜上樓來喂爸爸。

    安排好童霜威午睡後,他就拿起課本做起數學習題來。

     整個星期日的下午,都在無聊與心情忐忑中度過。

    晚上,他如約跑上街去,在石路上一家估衣店裡借了個電話打給柳忠華。

     柳忠華一定正守候在電話機旁,鈴聲剛響,他就拿起了話筒,問:“怎麼樣?” 家霆回答:“談過了,他說:‘不好’!” “打算怎麼辦呢?”柳忠華問,語氣裡有無可奈何又深深惋惜的味道。

     “他說還得找您想法。

    他還是決定到老地方去!”家霆像打暗号似的說,“他說:有人就有路!這事還是要找您!” 柳忠華微喟地說:“好吧!我想想辦法再說。

    ”他的語氣是誠懇果斷而又為難的。

     家霆挂上了電話,回到仁安裡二十一号。

    牌聲仍在嘩嘩響,他到房裡,輕聲将剛才打電話的經過講了。

    父子倆默默無言。

    童霜威呆呆睡着。

    燈光下,家霆發現前幾天爸爸同他兩人在一起時臉上出現過的那種比較煥發和舒暢的容光消失了。

    童霜威似乎又陷入了幽居軟禁時的苦惱與抑郁中了。

    家霆找着話談,想給爸爸排遣點寂寥,談着閑話,最後将歐陽素心去香港的事告訴了爸爸。

    這件事,他放在心上好多天,一直沒有同爸爸講,今晚終于講了。

     隻見童霜威悶悶地歎了一口氣,眼睛看着放在茶幾上的那隻歐陽素心送的奶油色無線電,怅怅地說:“我想,這孩子是為了不願在家裡住才出走的!可惜我處境如此,不能對她有絲毫幫助,反倒得到了她不少好處。

    她獨自去了香港,叫人太不放心了。

    現在是亂世,戰争總是使得人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

    她一走,恰巧滬港之間的客運就斷了,她怎麼辦呢?” 從童霜威的話裡,家霆聽得出:爸爸對歐陽素心是關心的、喜歡的。

    童霜威講的這些話,他也都想過,越想越牽挂,卻隻能讓愁悶與憂郁罩滿心頭,腦海中似有晦暗渾濁的迷霧在昏昏然地飄浮,隻有用回憶來填補空虛、撫慰思念。

     這一夜,父子倆睡得很早。

    睡在床上,都睡不熟,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

     童霜威聽着枕下葫蘆裡的“蝈蝈”在振翅“”鳴叫,心事浩茫,輾轉反側。

    柳忠華建議他去蘇北或淮北,他不由得想起了柳葦。

    在蘇州、在南京,他都無數次地想起過柳葦。

    尤其是家霆同歐陽素心去雨花台憑吊回來後,家霆同他講起情況,他更在那夜整整一宿擺脫不了對柳葦的思念。

    但今天這種思念是非常特殊的。

    老有一種幻覺,好像柳葦在面前對他皺着眉頭,一雙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芬芳、素雅、清新的氣質,如黛多姿的黑發,好像她在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同我走一條路的!過去不會,今天仍然不會!” 童霜威記得,是遙遠的以前,兩人在上海發生龃龉的階段。

    有一次,他怪她說:“以你的環境和地位,你完全可以過得很舒适。

    可是偏要破壞自己的安甯,脫離屬于你的社會,放棄幸福的家庭。

    你将無路可走,這是何苦?” 柳葦用一種叛逆的眼光瞅着他說:“是的,你的所謂過得很舒适,就是要我成為一個太太小姐,把我關在家庭裡、趕進廚房裡做一隻花瓶!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追求個人的安逸和虛榮!根本否認和鄙視這些!我隻相信,我是在自救,盡我的社會責任,也在找人類的出路!” 想這些幹什麼呢?童霜威無從回答,但頭腦裡總是纏繞着柳葦那雙美麗、深邃的黑眼睛,一雙永遠像在責怪他、譴責他的眼睛,使他感到氣短,遺恨無窮。

    唉,生活真像一隻絲襪,斷了一根線頭,一連串的網眼就一起散光。

    他歎着氣。

    現在,歎氣成了家常便飯了。

     家霆也是沒有睡着。

    心上那根激動的弦失了控制。

    眼睛已經酸疼疲乏,還在翻身,還在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的是如果爸爸耽誤了這次走的機會,會不會忽然又再出事?一會兒想:像江懷南這種壞蛋有沒有害人之心?一會兒想:歐陽素心到了香港,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她在香港人地陌生将會怎樣?歐陽是在什麼心情之下去香港的呢?她對我以後會怎樣呢? 家霆當然想上大學,甚至出國留學,覺得能到大後方去将來上大學是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