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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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已經覺得是值得悲哀的了!你還怎麼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許,以後我們就不一定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 “為什麼?”家霆吃驚地睜大了兩隻明亮的眼睛。

    他不願意聽她用這種悲戚的語調說話,聽了心裡哀傷。

     “不為什麼。

    ”歐陽素心用一種強行克制住的安詳的神态回答,“我厭惡我那個家!也許,我會離開我的家到天涯海角去漂泊的!” “你打算到哪裡去?”家霆急切地問,内心充滿焦灼。

    也許,歐陽僅僅不過講的是年輕少女的遐想,但他隐約意識到這種遐想的分量和愛情的黯淡前景了。

     “是呀,到哪裡去呢?天下之大似乎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并不反對抗戰,誰叫日本侵略中國的呢?但我的一切都被戰争毀了。

    本來我天真地想望着和平,可是現在,我想,就是真有和平降臨,我也不會有什麼幸福了!”她的心在歎息,“我自己現在也還不知道我會到哪裡去!”歐陽素心臉上有夢幻中的表情。

    她的眼光裡含着複雜的語言,說出來的似乎隻是一點點。

     “你不能消沉,歐陽!”家霆誠心誠意地親切勸慰着。

    他十分難受,心在胸膛裡猛烈跳動,血液在血管裡也突然流得更快。

    他說出來的隻是全部心意中的一點點。

    他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她、幫助她。

     歐陽素心凝望着他的眼睛,點頭:“你放心吧!”她又把小盒子遞過來,交到家霆手上,說:“不要拒絕我!拒絕我,我是要傷心的。

    它是幹淨的,多數是媽媽生前的東西,不是我父親現在給的。

    ”她已垂下睫毛,将那對浸在水霧中的眸子深掩起來,又是似乎有許多話不曾說出口。

     她的話太令人感動,也太令人心碎了,家霆幾乎要流淚,聽她說得如此真誠,珍重她的感情和心意,隻好接過小木盒,坦率地說:“是的,現在和未來,我确實需要錢用。

    但,這,将來是一定要還你的。

    ……”他看到歐陽素心一種特殊的眼光,說不下去了。

    他心裡總是不放心剛才歐陽素心說的那些情緒闌珊的話語,又問:“歐陽,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歐陽素心放下刀叉,任性地搖搖頭,說:“别管我了吧,生逢亂世,誰知道生命之舟會将我載到哪裡去呢?盡可能忘了我吧!”說到這裡,她用一種激動的語氣又說:“啊,忘了告訴你了,你舅舅和銀娣都很好,這你放心!”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她為什麼用這種語氣和表情說話呢?家霆心裡一刺,他覺得歐陽素心在舅舅柳忠華和銀娣的事上,同自己一樣,确是有所猜測和了解的,點頭說:“我感謝你對他們的幫助。

    ” 歐陽素心苦笑了,說:“好朋友是不該說客氣話的。

    銀娣長得有點像我,她有本事使家裡人都喜歡她。

    ”她說到這裡,忽然臉色嚴肅了,“不過,我對他們有個要求,請你代我便中轉告——” 家霆莫名其妙地望着歐陽。

     歐陽素心自顧自地說:“他們,如果要幹什麼,都可以,我不幹涉!但如果可能,請他們對我的父親必要時能手下留情!我知道他是中華民族的敗類,可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說到這裡,她眼圈忽然紅了,長長的睫毛綴滿淚水,顯得格外晶瑩。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心,使家霆感到驚心動魄,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隻見歐陽素心忽然站起身說:“家霆,我——走了!” 她起身,向家霆伸出手來。

     家霆沒有伸手去握。

    他不願她走,坐着不動,用懇求的聲音問:“難道就這樣走了?”他輕聲帶感情地說:“你應當知道,我十分珍重你對我的情誼。

    我一直感到這種情誼像夜裡的篝火,周圍越黑,顯得越明亮。

    我不願這堆火熄滅。

    ” 她那潔白的臉上泛着微笑,用手将淺灰的羊毛圍巾的一頭甩到肩上,潇灑又豁達地說:“我們第一次在此相聚,最後一次也在此分手,這就是有始有終了。

    你聽!” 他側耳聽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美得醉人,似是月白風清之夜,在吐露愛情、傾訴衷腸,沸騰着狂熱的等待,祈求着醉心的幸福……是的,真巧!第一次在這裡聽到的也是這神奇的旋律。

     他黯然了,看到她的表情,明白留不住她。

    他站起身,說:“讓我送送你!”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喉頭像被一塊石頭堵住似的。

     但歐陽素心搖搖頭,用剛強的聲音說:“不,家霆,不必了!”她又伸出手來,帶着感情地用英語說:“Keep-Well![1]” 他同她緊緊握手,感到她的手在顫抖。

    他望着她那盈盈如夢的眼睛,心裡明白:這個任性的少女作出了決定的事,是無可挽回的了。

    他也用發自内心的聲音帶着哽咽回答她說:“保重!” 推開彈簧玻璃門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出了店門,她匆匆在人叢中鑽進雨幕,頭也不回。

    他望着她飛快遠去的背影,淋着雨,罩在雨霧中,朦朦胧胧,逐漸消失。

    他突然想到她的那幅油畫,那幅朦胧、虛幻、迷離、充滿遐想的油畫。

    難道幸福真的像那雲霧中虛無缥缈的遠山? 淋着雨,他眼裡蘊藏着悲傷,心碎片片。

    他覺得這世界陰沉,凄涼。

    他覺得他和她彼此之間常常不用多說就能互相了解;同時,彼此有時卻又這樣難于互相了解。

     晚上七點鐘,同舅舅柳忠華通過電話後,家霆在外灘公園臨江的一隻空連椅上坐着等待舅舅來到。

     這裡,離舅舅的那家貿易公司不遠。

    貿易公司在沙遜大樓上租有寫字間,從那裡來到外灘公園,隻需要一刻鐘到二十分鐘的時間。

     天冷,中午又下過雨,地上還有點潮濕,外灘公園裡遊客寥寥。

    晚飯時間,人更加少。

    隻看見一個醉了酒的花白頭發的老年人,穿件駝色破長袍,嘴裡哼着京戲:“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面……”籠着手縮着脖子在江邊看江水。

    一陣風來,枯葉毫不費力地到處沙沙響。

    花壇裡面,花草早已凋盡,隻剩下殘枝在風中戰抖。

    這個公園是上海最早建立的一所公園,建成于一八六八年,從前公園門口曾由英帝國主義主持豎立過一塊“華人與狗不準入内”的牌子。

    在中國的土地上,由中國百姓出錢,用中國苦力建造的公園竟不讓中國人進去遊覽,還将中國人與狗相提并論,進行侮辱,當然引起中國人的公憤。

    經過六十年的反對和鬥争,才拆除了那塊辱華的牌子,準許中國人入園。

    現在,家霆坐在江邊,不禁想起了上海這段幾乎盡人皆知的曆史。

    如今,公共租界的英軍已在八月撤走,美僑和美國海軍陸戰隊也已在十月、十一月基本撤走。

    風聞英國正派專輪來上海加速撤僑。

    風雲險惡,過去在上海不可一世的英、美勢力走了!日本帝國主義卻要來填補空白!黃浦江上,靠近江水東去的方向,可以看到深灰色的日本兵艦上猙獰的太陽旗在迎風獵獵飄飛。

    天在暗将下來,公園裡的路燈已經燦亮,黃浦江上水聲潺潺,霧氣正在升起。

    看到江水東流,想到不久要跟爸爸坐船駛出吳淞口去到香港,家霆心裡充塞了豪情壯志。

     他正張望着公園進口處,盼着舅舅來到。

    一會兒,就看到了柳忠華戴灰禮帽穿黑西裝大衣的矯健身影。

    他輕輕迎上前去,在凜冽的江風中喜悅地招呼了一聲:“舅舅!” 柳忠華快步過來了。

    他衣履講究,人也顯得氣派,親熱地用力攥着家霆的手,說:“啊,家霆,經過嚴峻考驗了吧?見到你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他指指江邊那張連椅,“走,坐着談。

    ”他左手裡提了一包東西,現在把那包東西一揚,說:“我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