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面包,還有熟牛肉。

    當晚飯邊吃邊談吧!”他冷靜,可是情感充沛,使家霆深深感到可以信賴。

     兩人面向江水坐下,天雖寒冷,特别安靜。

    柳忠華拆開紙袋,取出牛肉、面包遞給家霆,兩人吃将起來。

     家霆問:“舅舅,你好嗎?”問這話時,他不禁想起了長眠在公墓裡的楊秋水舅媽。

     柳忠華點頭說:“好!很好!”他十分精神,從神态氣色看,确實極好。

    他解釋說:“上午你來電話時,正好江懷南和方雨荪都在我身邊,他們正在談你爸爸的情況。

    下午,我又有要緊事,隻好約在晚上通電話見面了。

    ” “他們怎麼說?”家霆問。

     “說你爸爸已經半癱瘓了。

    ”柳忠華說,“家霆,你把詳細情況說說吧!我們要用最短的時間談最多的話。

    ” 家霆一見舅舅,就感到舅舅親近、真摯、精明,仍給他一種平生曾經曆過許多危難卻處之泰然的印象。

    除了服飾,舅舅同以前絲毫沒有變化。

    家霆把爸爸同自己的遭逢,甚至在南京雨花台找到媽媽柳葦墓碑的事都一五一十扼要講了。

    隻留下爸爸現在半癱瘓意圖逃跑的事,打算第二步說。

     柳忠華嚼着面包夾牛肉,靜靜聽完。

    最後,帶點興奮地說:“好了,你們父子都出了事,我一直挂心,卻又無法援手。

    一是擔心安全,二是擔心你爸爸受不受得住折磨。

    現在,我放心了。

    他大節不虧,太好了!”他左手拿面包吃着,右手挽着家霆的肩膀,說:“我講件真事你聽:江蘇泰縣海安鎮有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韓國鈞[2],民國十一年起當過江蘇省長,德高望重。

    前不久,日寇占領海安,他逃避不及身陷敵手,日寇要他出山做漢奸。

    他停放了一具空棺材在家,表示決不變節。

    日寇用軍刀指着他威脅,他神色不變,被囚禁着,甯死不屈。

    此人你爸爸認識,你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他。

    ” 家霆被舅舅講的事吸引,點頭說好。

     柳忠華繼續說:“你爸爸反對漢奸的和運,堅持氣節,同韓國鈞是一樣的。

    和平,當然可愛!但對付侵略者,隻有堅持抗戰,用戰争來消滅戰争然後取得和平。

    别的路是沒有的!經過這次考驗,在這個問題上,你們父子的認識一定更堅定了吧?” 家霆體味着舅舅的話,感到舅舅說得真對、真好。

    舅舅說的同尹二、莊嫂他們的感受,并無不同。

    對這場戰争,擁護抗戰的都會同意這種看法。

    漢奸大叫和平,實際是為日本的侵略服務,反對抗戰。

    但歐陽素心她的看法是怎麼回事呢?她并不反對抗戰,她是反感日本侵略的。

    由于她有過一個日本母親,又有了一個落水的父親,她感情就變得十分複雜了。

    她哀自己的不幸,認為戰争毀了她的幸福,所以她特别渴望一種沒有戰争的生活。

    不能說她的這種渴望不對,人應該有這種渴望。

    但隻有渴望,沒有行動,理想實現不了;面對侵略,不追求用戰争消滅戰争,隻向往和平,是會迷惘消極的。

    可惜我以前同她在一起,我缺乏舅舅這種深刻簡明的表達、啟發能力。

    如果那時我能這樣同她探讨,我相信她是會在思想和心靈上得到撫慰和解脫的。

    想到這些,家霆感到遺憾,望着面前奔騰流逝的黃浦江水蕩漾着寒意在夜色中喘息,他也心潮起伏。

     家霆正在沉思,聽到柳忠華在問:“你爸爸的身體折磨成這樣了,怎麼辦呢?我認為,日僞是因為見他是廢人了,才釋放他的。

    他身體如果好了,還會又生枝節的。

    你們既脫出了虎口,也仍在魔爪中。

    他處境仍很危險,千萬不可大意。

    ” 聽舅舅說得這樣中肯,家霆已經聽出舅舅是個什麼樣的人了,禁不住問:“舅舅,你同歐陽筱月和江懷南、方雨荪這些人都裹在一起,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江上的船舶都像幢幢的黑影,有汽笛和哨子聲在響,江水拍打着防波堤發出回音。

    冷風凜冽,柳忠華翻起了大衣領子,看着家霆說:“家霆,這些事别問!你不要為舅舅擔心,懂嗎?” 家霆默默點頭。

    有時候,沒有回答的本身也是回答。

    家霆決定抓緊時間,他将爸爸的情況和打算要走讓他找舅舅的真實過程全部告訴了柳忠華。

     柳忠華大口吃完了夾着牛肉的面包,興奮地說:“這我才真正放心了。

    他要走,我當然出力。

    他帶着你離開‘孤島’才算脫險。

    現在風雲變幻,像把頭埋在沙漠裡的鴕鳥是不行的。

    風傳港滬之間的航路客運可能要斷,你們想在十二月十号左右走,我看宜早不宜遲。

    再提前幾天吧!我估計,那時他傷口也該好了。

    我來購票,作好安排,讓銀娣同你聯系,好不好?” 家霆從口袋裡取出一隻鑽戒交到柳忠華手裡,說:“舅舅,把這賣掉買票!” 傍晚,因為要來見舅舅,他打開了歐陽的小木盒,發現那些金飾、鑽石、珠寶光華奪目,熠熠生輝,裡邊竟有五隻金戒,一隻鑽戒,一副珍珠項鍊,一對翡翠鑲金耳環和一隻金鎖片、一對金镯。

    另外,盒底有一張紙條,上邊寫着七個娟秀挺拔的鋼筆字:“天涯海角毋相忘”。

    家霆将這件事告訴了童霜威,童霜威沒有說話,但家霆看得出爸爸心裡是很感動的。

     現在,柳忠華接過鑽戒,鑽戒很大,足足有半個克拉。

    沒等舅舅問什麼,家霆便把同歐陽素心之間的事告訴了柳忠華。

     柳忠華默默聽完,也不知是安慰還是怎麼,說:“她是個好姑娘。

    但你們不談戀愛,我也贊成。

    保持住你們的友誼吧!到底年歲還小。

    ”見家霆表情有些懊喪,又說:“家霆,當前最重要的是‘走’,一切服從這一點,暫時就不要為别的事分心了。

    ”忽然又說:“她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并不是她本人的意願,不應由她負責。

    她隻對她自己的為人與行動負責。

    在淪陷區的并不都是順民;在大後方的并不都是抗日人士;日本的軍閥同日本人民要區分開。

    正如,同漢奸混在一起的人,有的是為了抗日卻不是為了賣國。

    你以後還是應當關心她。

    ” 舅舅這番話,家霆覺得開竅,不禁又将歐陽素心在“白拉拉卡”提出的那個要求轉告了柳忠華。

     柳忠華聽了,沒有做聲,稍停,沉重地籲了一口氣。

     江上風大,霧氣氤氲。

    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着一些船隻的蒼黃燈光,對岸霧氣與夜色中的浦東模糊一片,點綴着星星似的燈火。

    遠處楊樹浦江邊碼頭一帶,有日本軍艦的黑色身影。

    家霆心頭惆怅。

    歐陽素心給他的初戀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

    但他懂得:此時此地,為了和爸爸逃離上海,一切要服從于“走”,不為别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

    他用理性的堤壩攔住了感情泛濫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領,接近舅舅,挽着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邊走一邊繼續剛才未了的談話。

     [1]Keep-Well:保重。

     [2]韓國鈞(1857—1942):字紫石,力主抗戰。

    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江蘇海安陷敵。

    敵僞逼他出任僞江蘇省長,他拒絕。

    日寇東台司令達馬指責他:“和共産黨關系密切,和國民黨亦有來往,為什麼不受日軍之請?”他答:“老朽是中國人,甯死也不當一天亡國奴!”達馬用指揮刀和手槍威脅,他怒斥道:“吾八十餘老翁,死何足畏,陷敵圖生,誓不為也,請即槍斃!”日僞無可奈何。

    敵退,他抑郁成疾,一九四二年一月逝世。

    陳毅為他挽聯:“賢哲雲亡念江淮危局藐藐吾懷若有失;民心未死憶商山故迹悠悠君恨不難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