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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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回到漢口路仁安裡方家後,成了一個半癱瘓,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偶爾由家霆扶着在沙發上坐坐,臉上癡呆木讷,反應遲鈍。

    他這種狼狽落魄的模樣,引起了方家各個人各種各樣的反應。

     廚房間裡,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嘁嘁喳喳,有同情也有驚訝,更像散播新聞似的在弄堂裡将童霜威的病況告訴了張家,又告訴李家。

     “小娘娘”方麗明是個不多管閑事不愛多說話的人,也被姐夫的模樣吓呆了。

    她有點同情姐夫和家霆,但她在方家無足輕重,隻好更加沉默寡言。

     “老虎頭”現在帶着孩子又搬回仁安裡二十一号樓下客堂間隔壁的廂房裡住了。

    由于方立荪的死,她一直哭哭啼啼,歎自己命苦。

    現在看到童霜威半癱瘓了,想起平時盛氣淩人,傲氣十足的方麗清也沒落得什麼好遭遇,心裡反倒想開了一些,變得不那麼傷心了。

     童霜威躺在二樓那間過去與方麗清同住的卧室裡。

    如今,方麗清叫家霆來陪他爸爸睡,古古怪怪地說:“你們親爺親兒子生來親熱,老娘讓給你們睡!”她單獨搬到三樓去住了。

    家霆隻好将自己放在三樓房裡的物件全部搬到二樓來。

    但他突然發現自己那隻小皮箱被人翻抄過了。

    檢查物件,除了放在空雪茄煙盒子裡的媽媽柳葦的照片和小叔軍威那塊用血寫了“一死報國”四字的手帕外,一切都在。

    家霆找遍各處,都無影無蹤。

    他心裡冒火。

    猜測一定是方麗清幹的!方麗清就是這樣一種人,她能狹隘得锱铢必較,她能下毒手毀掉一切她認為應該毀掉的東西而無所顧忌。

    依家霆的性格,真想當面去質問她。

    但想到爸爸病傷嚴重,現在剛回仁安裡來,怎麼能鬧?再說,萬一方麗清不承認,徒然被動,隻好吃啞巴虧,将怒氣吞在肚裡,悶聲不吭。

    可是兩件珍貴的紀念物被毀去了,家霆怎麼能想得開、忘得掉呢?家霆氣憤又依戀,隻好偷偷拭眼淚。

     童霜威的突然歸來,完全出乎方麗清的意外。

    那天,方麗清正高高興興有說有笑地仍在打麻将,忽然聽說童霜威由家霆扶着被用小汽車送回來了。

    她先是有三分高興,待等看到的是回來了一個半癱瘓的帶點癡呆的老頭子時,她“哇”的一聲哭了。

    不是哭童霜威,是哭自己。

    她一直在嘀嘀咕咕、哭哭啼啼:“你看他呀,胡子頭發這麼長!額頭上包了紗布,臉上塗了紅藥水,龌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人看也不敢看!真丢面子!”“真是活見鬼!他路也不能自己走了!吃飯上廁所也要人服侍,人是三分明白七分糊塗!今後怎麼辦呀?”“我這一向,不是左眼跳,就是右眼跳。

    我曉得,左眼跳财,右眼跳災!現在是破财和災難一道來!我的命怎麼這樣苦?”“他這樣活着回來,倒還不如死在外面的好!” 方老太太心疼女兒,見童霜威回來像個“鐵拐李”,心裡也又氣又惱。

    自從方立荪死後,由于方立荪平日為人精明,怕“露财”,财産的事守秘密,做假賬,在“宏濟善堂”的股子和存款等等都被人吞沒了。

    方雨荪去找過盛老三,盛老三回答了三個字:“弄不清。

    ”方立荪的财産有多少,在哪裡,更沒人知道。

    方立荪靠做鴉片發的橫财,像做了場投機生意突然破産了,鈔票都飛得無影無蹤。

    原來他經手的全家生意,也成了一筆糊塗賬,像一場春夢醒來,方家隻剩下一爿方老頭子傳下來的綢緞莊生意可以繼續撐點門面。

    辦了喪事,賣了西愛鹹斯路的房子,巧雲像坐“特别快車”似的跟一個從前在舞廳裡結識的做熱水瓶膽生意的舊相好做姨太太去了。

    方老太太将傳寶領了回來,交給“老虎頭”帶。

    方老太太的心裡本來難受,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童霜威又半癱瘓着回來了!方老太太真是吃不消。

    她這一年老了許多,額上多了皺紋,松弛的兩頰上長了許多老人斑。

    她當着女兒和兒子方雨荪的面拭眼淚:“唉,我真像隻無腳蟹團團了!叫我哪能辦?”“我作了什麼孽呀?死了個兒子已經塌了天,現在女兒又碰到這種倒黴事!請神容易送神難!怎麼辦?”“我真恨不得去跳黃浦江,眼一閉倒還清淨點!” 方雨荪一張臉也像老陰天,嘴上能挂油瓶,總是悶悶不說話。

    他覺得一切都不順利,交了厄運。

    瑞士萬利洋行的老闆說上海生意不好做,形勢又多變,突然決定收業回瑞士了。

    方雨荪的洋行買辦當然也就完了。

    他慶幸,幸虧與江懷南一起,同原來大華貿易公司的老闆柳明一起合組了一個興茂貿易公司,生意做得比較發達。

    想起生意是靠漢奸歐陽筱月的牌頭,而且江懷南也是個漢奸,心裡本來總有點不大受用。

    但自慰的是貿易公司哪一方面的生意都做,将本求利,不管你國民黨、共産黨還是日本人,什麼地區需要什麼就做什麼生意。

    這同方立荪做鴉片生意完全不同,是正正經經的經商,他就心裡踏實了。

    但近一向來,家裡大禍臨頭:兄弟立荪死後,“小翠紅”偏偏在一月前又病倒了。

    “小翠紅”好哭泣,多夢,眩暈之外伴以恐懼,面色蒼白,精神倦怠,耳鳴肢麻,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

    老中醫給她檢查,診脈浮弱無力,說她陰陽氣血俱虛,說這是一種疑難病症,拿出《金匮要略》給方雨荪看,醫書中說:“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氣少也,血氣少者屬于心,心氣虛者,其人則畏。

    合目欲眠,夢遠行而精神離散,魂魄妄行。

    ”老中醫認為病不太好治,需慢慢服藥調養。

    方雨荪又請了個英國醫生卡爾遜來給“小翠紅”治病。

    卡爾遜是個白發老頭,出診價很貴,一周來兩次,也說病不好治,要慢慢來。

    “小翠紅”一病倒,方雨荪覺得是個負擔。

    自己在外邊租了小房子有了新歡,心裡也有點歉意,不免想:在沈鎮海的事上可能我過于懷疑敏感了,又想想“小翠紅”平日為人的好處,也有點悔意。

    心情本來不好,加上童霜威癱瘓着回來,他更是一肚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