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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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方家過去的鴻運忽然都煙消雲散了,心裡懊喪得要命。

    看到母親和妹妹怨氣沖天六神無主的樣子,他想:唉,怪來怪去,要是不打仗,沒有這場戰争,童霜威還在南京得意,立荪也不會去同日本人做什麼鴉片生意!這些凄慘事都不會發生。

    如今一個霹靂接一個霹靂,叫人怎麼吃得消?但他究竟是個在外面跑跑的人,有點算計,對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說:“事到如今,白布已經塗上黑墨了,有啥法子!隻有算另外一筆賬,快點給他醫治。

    能治好,花點鈔票也值得!不然,就是虧本生意做到底了!” 方麗清嗡着鼻子:“治不好呢?” “還沒有治,怎麼知道治不好?我過去聽人說過:用黃芪桂枝五物湯和補陽還五湯調理,有的癱瘓病人是治得好的。

    ”方雨荪勸告妹妹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抓緊找醫生治!不要放着河水不洗船!” 方雨荪這樣說,當然也多少是受點“小翠紅”的影響。

    聽不聽在你們!他皺着眉就出外忙他的事去了。

     “小翠紅”病在床上,聽說童霜威和家霆回來了,先是一喜,後來又聽說童霜威成了個半癱瘓,不由得産生同情,難過起來。

     方雨荪在外邊忙碌,又租了小房子,“小翠紅”雖病,方雨荪仍很少回仁安裡住。

    “小翠紅”全靠“小娘娘”方麗明送藥送水和送飯照顧。

    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隻是偶爾來看望一下或者虛情假意地來問問病情。

    戲迷方傳經,名義上是“小翠紅”的兒子,平時本來就不答理“小翠紅”,“小翠紅”病了,他更不來看望了。

    方傳經整天在外邊胡調,常常傳來不少“閑說”。

    但方老太太在方立荪死後更疼愛長房長孫,認為方家今後傳宗接代、榮宗耀祖全靠傳經了。

    明知他在外邊不幹好事,也不準人講。

    方傳經對“小翠紅”冷淡,方老太太認為是天經地義。

    方傳經已經“過繼”給方麗清當兒子了!童霜威和家霆都不知道。

    由于這關系,家霆回到仁安裡方家以後,立刻感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涼,像掉進了冰窖似的,覺得難以容身。

    家霆明白:在方家,最關心同情我的隻有大舅媽“小翠紅”。

     當晚,飯後,家霆見方雨荪不在家,觑便就到大舅媽“小翠紅”的房裡看望她。

     家霆進了大舅媽亮着電燈的房間,見那隻美麗的波斯種白貓在床邊“喵喵”叫喚,露出一種十分寂寞孤獨無主的樣子。

     家霆絕未想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大舅媽,已經變成這般模樣。

    她兩眼大而失神,原來白皙細嫩的面孔現在蒼白發青,顴骨高聳,頭發蓬亂,一床刺繡軟緞面子的被絮下,是一個十分瘦弱的身子。

    耳上兩隻碧綠的翡翠耳環也卸掉不戴了。

    過去她戴着這副漂亮的耳環,臉色白得滋潤,眼珠也襯得黑亮,人都誇她可愛。

     家霆過去在方家,一直有那種呼吸不暢、人要萎黃的感覺。

    他覺得大舅媽過去也是這種感覺。

    現在,大舅媽真是被毀掉了!家霆幾乎要哭出來,這裡有他對大舅媽的感情和同情,也有他對自己的遭遇的悲哀。

     家霆克制住悲傷,說:“大舅媽,您病了?” “小翠紅”勉強想對他笑,笑不出來,嘴角牽動,眼眶裡反而湧出了眼淚,說:“家霆,你們回來了,我總算放心了!”說完,嗚咽抽搐起來,淚水滴滴答答落在枕上,“謝謝你還記得大舅媽,還來看我!” “我在南京和虹口時也常念着您,但不知道您病了。

    ”家霆為了要安慰大舅媽,轉變話題,将在南京和被轉移到虹口的經過簡略講了。

     “小翠紅”聽了,點頭,家霆講完,她突然問:“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來了,會到我墳上給我行禮化點紙錢給我的嗎?”燈影下,她臉上的表情凄涼,氣息微細。

     “大舅媽!”家霆難過地說,“您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嗎?您不會的!” “小翠紅”傷感地搖搖頭:“不,你記得我以前對你談過的話嗎?我對你,也就這麼一個指望。

    ” “記得!” “那麼,一言為定!”她的眼光似乎将要被來臨的死亡遮蔽住了。

     家霆落淚了,執拗地說:“不!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不會好的了!”大舅媽“小翠紅”說,“其實,死的人不見得比活的人苦!我死了,也隻是像一盆洗腳水給潑了就是了!他們方家不會可憐我的。

    ”她面容痛苦,額上有冷汗。

     房裡靜得很,隻有桌上的自鳴鐘的滴答聲在響,隻有波斯貓偶爾在寂寞地叫,隻有“小翠紅”的啜泣聲。

     家霆關切地問:“大舅媽,您生的什麼病?”他望着“小翠紅”蒼白的臉和彌漫着陰霾的眼睛,覺得“小翠紅”對生活存在的那點熱望,全部都已化為冰水了。

     “小翠紅”衰弱地搖搖頭:“我是個苦命!過去算命的早說我是短壽,活不到老的。

    本來,我常想起你,希望我病了你能來!可憐人見到可憐人總是親三分的。

    後來,我怕在我死之前你來不了,現在好了,你終于來了!死之前能見到你,太高興了!” “您會漸漸好起來的!”家霆安慰她說,“不要相信算命的瞎說。

    ”他說了一些勸解鼓勵的話,但看着“小翠紅”的病容,覺得大舅媽的病真是重了。

     “小翠紅”反倒關切地問起童霜威的病來:“你爸爸半癱了,我也不能起床去看他,你給我問問他好。

    菩薩保佑他!我真希望他能複原。

    他同我不一樣,他是個能當官的人,又有學問又不肯做漢奸,是個好人。

    再說,大舅媽不放心的是你。

    你爸爸倒了黴,你就可憐了。

    大舅媽懂得這一點。

    這家姓方的,我早看穿了!”她頭腦清楚,但面無血色。

     家霆給她一說,心酸了,說:“我就怕爸爸永遠這樣,我真是急死了!” “小翠紅”點頭,深深歎了一口氣。

    她那雙少了神采的眼瞳上有一層光亮的淚水迎着電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