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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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

    上海英美籍商人紛紛結束業務,大量抛售房地産。

    上海公共租界似乎不會永遠存在,日美之間似乎頗有将會開戰的迹象。

    美國似乎可能卷入戰争,童霜威内心更加焦灼。

    如果要去香港,勢必要早去;假使延遲下去,萬一國際形勢發生變化,就是能回到漢口路仁安裡,也會像甕中之鼈無處可去了。

    他真是十二分的焦灼。

     人,有時候在情緒上會這樣:忍受,忍受,再忍受,許許多多憤激積累在一起,越積越多,終于,到了某一天,實在忍無可忍,就像火山噴發似的,會“轟”的一聲突地而出。

     童霜威,現在的情緒也正是如此。

    他覺得所有生命在曆史的長河中看,都隻是昙花一現。

    它們的價值是在消失之前要散發出光芒來。

    不然,生如同死,生不如死! 在岡田俊一的醫院裡整整一個多月,他本來的希望落空了。

    當他将病按照管仲輝的“錦囊妙計”裝得越來越嚴重時,他被從南京轉移到了上海。

    他期望着會放他回仁安裡,終于失望了。

    在岡田的醫院裡,在岡田和“冷面人”的面前,他自己試驗過:一會兒裝得病好一些了,滿心希冀會放他回家去;一會兒又裝得病更重了,也滿心希冀會放他回家去。

    他并且向岡田明确表達了這種希望和要求,說:“岡田博士,你是醫生,我想,你會同他們說的,會讓他們放我回家治療和休養的。

    回去,有家的溫暖,經過長期的治療,也許我會逐漸好起來的。

    如果不能回家,我也許會死在這裡的!”他這樣說的目的,是希望岡田會向“七十六号”的幕後指揮者晴氣慶胤大佐反映。

     岡田怎麼想?岡田有沒有同晴氣他們說?“冷面人”有沒有向上邊反映?他都不清楚。

     他也想象不出:管仲輝許諾的助他一臂之力,做了沒有?他明白:管仲輝與謝元嵩不同。

    管仲輝答應了他的事,是會辦的。

    難道他管仲輝的話不起作用?這又想不明白了。

     童霜威用冷漠的态度,造成了一堵無形的自我保護的圍牆,用來抵禦外界的襲擊。

    再裝病,他覺得已無可再裝。

    如果像《水浒》上的宋江裝瘋那樣,打滾、吃屎……他覺得自己還沒有那種本事。

    而且,敵僞奸詐狡猾,裝瘋未必能瞞得過敵人的耳目,反倒會弄巧成拙。

    他對繼續這樣再在岡田的醫院裡被無限期地軟禁下去,絕對忍受不了!他甚至常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如果自己真沒有能力逃脫滅頂之災,這樣的生,倒不如死!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兒子家霆倒可以脫出牢籠了!如今,家霆學業荒廢,也等于被軟禁着,何必讓兒子與自己一同殉葬呢? 當然,童霜威也想過:自殺,太傻!大可不必。

     那,怎麼辦呢?不用苦肉計是不行的了。

    需要冒險!要拿自己的身體來冒險!但既然自己連自殺的念頭都萌生過,又何在乎冒險呢! 童霜威深深感到:在戰争環境下,人對自己的命運,對未來,全都是把握不住的,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

    但現在,他覺得人也不能聽任命運的擺布呀!他不時想起在南京潇湘路一号時,有天夜晚躺在床上看到過的那幕金牯牛掙脫蜘蛛網羁絆的情景。

    金牯牛黏在蛛網上,拼死掙紮終于撐破了蛛網飛走了。

    蜘蛛的網破了一個大洞,它又重新織網,織得那麼耐心、迅速!生存鬥争多麼激烈,使他每一想起就得到某種解悟,也得到了力量和信心。

     人生真是選擇啊!童霜威決定了選擇!決心既下,他決定用連家霆都被瞞着的手段來試一試自己定的苦肉計。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天色灰暗陰郁,氣候寒冷;中午變得晴朗了,有了陽光。

    岡田帶日本護士來給童霜威聽診時,“冷面人”也來了。

    童霜威忽然說有些氣悶,想到樓下花園裡散散步透透氣。

    岡田替他用聽診器聽了心髒,又查了血壓,然後陪他下樓。

    那是一道寬寬的舊式樓梯,由二樓通到樓下。

    樓梯的橡木闆被打過蠟擦得锃亮,樓下地上鋪的是鑲木條的地闆。

    當家霆扶着童霜威一步一步走到樓梯口時,童霜威忽然搖搖晃晃一個忽閃,“啊!”的一聲驚喊,腳踩空了,雙手一伸,身子一側,猛地一頭栽了下去。

    隻見他那本來肥胖略帶蹒跚的身子骨碌碌從樓梯上連颠帶蹿地滾下去了。

     家霆“啊!”的一聲驚叫,叫得又急又慘,氣急慌忙地沖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