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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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榴紅,初夏翩臨。

    管仲輝以“軍事委員會委員”、“軍事參議院副院長”、“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校務委員”的身份,突然又被任命為新成立的“清鄉委員會軍務處處長”。

    他在南京時被安排住在首都飯店豪華的房間裡。

    這房間“還都”時周佛海夫婦住過,後來周佛海西流灣八号的住宅修複了,搬離首都飯店,把這房子給管仲輝住,顯然意味着優遇。

    “清鄉委員會”在南京馬台街,但不過是虛設門面,真正的權力機構是設在蘇州十梓街信孚裡的“清鄉委員會駐蘇州辦事處”。

    管仲輝既被任命為“軍務處處長”,自然隻能像一匹馬套上了籠頭給牽到蘇州去了。

     管仲輝自己揶揄自己,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汪精衛的僞官也值錢也不值錢。

    說它“值錢”,因為雖是漢奸的官兒,搶官做的孬種還真不少;說它“不值錢”,因為到底是被人唾罵、讓日本人當猴子耍的傀儡。

    而且,“空心大老倌”多,随便胡謅一個名義,封你一官半職,頭銜好聽,實權寥寥。

     管仲輝很清楚:所謂“海軍部長”,僅能指揮一條普通内河航行的小火輪那麼大的“衛民号”兵艦。

    這條“兵艦”已經老掉牙了,純粹是象征性的破玩意兒。

    所謂“航空署”,哈哈,一共僅有三架破教練機,其中有兩架還不敢上天,怕上了天會倒栽蔥摔下來。

    管仲輝明白:日本人,肚裡疙瘩多,最精明不過了,絕不會讓你汪精衛真正“建軍”的!反正,既做漢奸,目的不外乎是撈錢、刮地皮,想盡方法吃喝嫖賭享受!自己來此,也樂得混天度日、花天酒地,不必認真。

    但自從被任命為“清鄉委員會軍務處處長”後,他卻覺得事情有點棘手了。

     管仲輝想起奉命來做漢奸的事,常常心裡好笑。

    他想: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場大賭博中,我不過是個小籌碼!我算是禍呢?還是福呢? 去年春季,有一天,天氣醉人,到處有殘春媚麗的光景使人流連。

    他在重慶何應欽[1]公館的一次宴會上遇到了葉秋萍。

    他顯得冷淡,保持距離,不卑不亢。

    葉秋萍卻非常熱情、謙虛,問了他的住址,說要專誠去看望。

     過了一天,葉秋萍果然在晚上熱情去看望他了。

    不但看望,送了泸州壇裝的曲酒和宜賓糟蛋,同他叙了舊,大談南京戰前潇湘路時代的生活,并且在談得融洽以後,突然矜持而又親切地說:“慎之兄,有一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務,委員長同我講,讓你擔任最合适。

    ” 管仲輝滿腹狐疑,莫名其妙地瞅着葉秋萍,猜不透他寶葫蘆裡賣的什麼稀罕藥。

     葉秋萍近視眼鏡下,兩隻蛇眼帶着一種逼人的猜度和審視,慢聲細語地說:“我們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組織絕大部分被敵人破壞了!汪逆又玩了‘還都’的把戲。

    淪陷區京滬一帶的工作,委員長認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到一個很适當的人。

    後來還是委員長提到了你,認為你很适宜。

    真不簡單啊,像這樣偉大的領袖,日理萬機,還想得到你,是很光榮的!” “啊,這種事我可幹不了!”管仲輝像被火燙了一下,馬上擺手搖頭,“鄙人還是像現在這樣平平穩穩的好!” “不,你幹确實最适宜了!慎之兄,請莫推辭。

    ” 管仲輝心裡警惕,想:你葉秋萍的事,我得時時提防上當。

    又想:好呀!看來是要派我去淪陷區了!你們隻要有送死、跳火坑的差使,就想到了我管某人!守南京,讓我去;現在,到淪陷區,又讓我去!真是何其毒也!更一想,我現在宦途失意,做生意也不發财,老蔣他居然心中還有個我,能想到用我,到底說明我管某人還不是無能之輩。

    這一想,又有點飄飄然了,問:“為什麼說我合适呢?其實,秋萍兄,我看你自己親自去才最合适了!” “慎之兄,不要說笑話了!事情不明擺着的嗎?”葉秋萍一本正經地說,“第一,你在日本有點影響,也有朋友;第二,漢奸裡你的熟朋友不少!” 管仲輝插嘴說:“你的熟朋友也不少!” 葉秋萍好像沒有聽見,繼續說下去:“第三,你本來沾點親日派的光,你曾是何敬之的親信。

    ” 管仲輝罵了一句,說:“混賬王八蛋!别提他了!他做他的參謀總長和軍政部長,我經我的商,我算什麼他的親信?” 葉秋萍一雙眼睛冷冷的,溫文爾雅地繼續說:“第四,你現在不得意,肚裡怨氣大;第五,寶眷在上海租界上;第六,你以前同特務工作沒有任何關系,而你我本是南京潇湘路上的鄰居,關系不錯,以後聯絡方便……” 管仲輝心裡暗罵一句,想:天曉得!誰跟你關系不錯?假話說得比唱的都好聽! 葉秋萍又說:“第七,人家認為你這人講吃講玩,食不厭精,嫖賭不拒,對你不易産生懷疑。

    ” 管仲輝聽了,心裡生氣,但又不能不承認。

    葉秋萍老謀深算,說得有點道理,隻好愣怔住不做聲。

     葉秋萍陰陽怪氣地又說:“委員長認為你外表敦厚而内秀,是個不露頭角的能人。

    過去雖有過反對他的活動,但他始終是原諒你的,對你也是看重的。

    ” 管仲輝想:放屁!臉上卻咧嘴在笑,一句不吭,隻是“啪!”“啪!”拔手指骨,眨着眼睛說:“不去可以嗎?” “是委座的決定!”葉秋萍掏出手帕來擤鼻涕,說,“是怕去要送掉性命嗎?” 管仲輝憨厚地笑笑,誇口地說:“當年南京城我都守過,下地獄也不會怕了!不過,要不是委員長派我去,我是不去的!我如今棄軍從商其實也很不錯,何必去冒風險?再說,‘飛鳥盡,良弓藏’,拼死守了南京城我也沒得到點什麼嘉獎,反倒打入了冷宮,我對世事也早心灰意冷了!” 葉秋萍聽得出他是發牢騷,毫不理會,卻說:“我前前後後都為你設想過,你去絕對沒有任何危險。

    因為你不像别人。

    以你的身份,可以公開地去,大大方方地與他們往來,一定會受到他們歡迎。

    至于日本人方面,隻要自己多加小心,決不會出任何問題。

    我們過去私交敦睦,我可以向你保證,決不會存心把你送進羅網的!” 管仲輝打起哈哈來,軍人脾氣地說:“可是,這一來,我不是成了你葉老闆的部下了嗎?” 葉秋萍連忙搖頭,說:“豈敢豈敢!你是站在朋友立場上給黨國辛勞。

    你的個人自由我們不幹涉。

    保持朋友關系,彼此都方便。

    這些,委員長召見你時,我想,他會訓示的。

    他如果讓我談,我再同你研究。

    ” 管仲輝拔着手指骨想:嗬,老蔣他還要召見?心裡倒有點激動,又想:不答應看來也是“牛不飲水強揿頭”了!反正,軍人為了打勝仗是隻講目标不講手段的。

    狡詐、欺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軍人在作戰時,往往要采用這些手段來取得勝利的。

    你們派我去南京,我就捧了聖旨去!至于真做假做,是這樣做還是那樣做,就一切由我了!我也确實有點想念在上海租界上的老婆和孩子了,做生意也沒意思,靠不住我是時來運轉了呢!就默認了。

     那晚,氣候使人困懶,濃黑的夜色有一種郁悶、倦怠的肅靜。

    葉秋萍走後,他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動彈。

    從都城飯店樓上房間的窗口望出去,有黑黝黝的山岩,莽蒼蒼的竹樹,點點燦燦的燈光。

    他将葉秋萍送的曲酒喝了一些,吃了些宜賓糟蛋,帶着酒意,心裡湧起一種難耐的緊張。

    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哼起了《失街亭》:“兩國交鋒龍虎鬥,各為其主統貔貅……”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葉秋萍竟坐車來邀他了,說:“一起坐車到官邸去吧!委座要召見垂詢,并有訓示!” 管仲輝馬上随葉秋萍同去。

    去後,老蔣雖然嚴肅,但态度親切,顯得高興,一開口就誇獎了一句,說:“你很好!”接着說:“我現在決定要你去京滬,今後一切責任歸我負,你要絕對相信我。

    任務由葉強同你詳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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