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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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樓窗口向紫金山方向望去,雲霧蒸騰,紫金山隻露出一個墨色的山尖,像海浪翻滾中的蓬萊仙島。

    雲團和霧氣變幻着形狀和色彩,朦朦胧胧,缥缥缈缈,使家霆不能不立刻想起歐陽素心畫的那幅神奇的油畫。

     啊!他的心頭,充塞了一種奇異的感情。

    山尖一時裸露,忽又在雲霧中消失。

    歐陽說的幸福、愛情、和平、真、善、美……一切都像這樣的嗎? 他心頭湧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感情波濤。

     清明時節雨紛紛,夜裡一直下着蒙蒙的針尖雨,到早晨,雨才停歇。

    外邊,樹上、草上、花上、地上都是濕淋淋的。

     半夜,樓下“蓖麻籽株式會社”的汽車,響了好幾陣,也不知日本人忙些什麼事,吵得人睡不好。

     一早醒來,童霜威走到兒子房裡,見家霆凝望着遠處的紫金山出神,對兒子說:“唉,大約是清明了吧。

    昨夜,我又夢見了你小叔軍威,也夢見了你那早已離開人世的媽媽柳葦!……”他帶着淩晨的倦意,說話時聲音傷感。

     約摸九點鐘光景,家霆剛想出外,“冷面人”上樓來了,給童霜威送來了一封方麗清的信和裝在另一隻封袋裡的一疊鈔票,還有一藤包衣物。

     “冷面人”恭敬地說:“童委員,我們特工總部南京區辦事處在頤和路二十一号,派人送了這封信、這筆錢和這些衣物讓你收下,請打個收條。

    ” 童霜威讓家霆寫了個收條給老董。

     “冷面人”老董又讨好地說:“童委員,恭喜你!上邊說:今後可以會客,可以讓客人來看望你。

    今後也給你訂了兩份報紙,一份是上海的《新申報》,一份是南京的《民國日報》。

    以後,有報紙看了。

    ” 童霜威想:有意思!這是想造成我在南京“供職”的假象呀!準許會客,我有什麼客可會?看報是好的,可是看的是日僞報紙,對我進行和運宣傳罷了!……也不做聲,卻将方麗清帶來的一疊鈔票從信封中取出,分了一小疊遞給“冷面人”,說:“買點酒喝!” “冷面人”裝作不肯,連連搖手:“啊,不能,不能!” 童霜威把鈔票塞到他手裡,說:“沒人知道的,拿着吧!” “冷面人”不聲不響收下了,看得出十分高興。

    他輕聲哼着蘇灘下樓,帶走了收條。

     “冷面人”一走,家霆說:“爸爸,你給他這麼多?” 童霜威看看兒子,說:“多給點錢,少點麻煩!” 方麗清的信未封,童霜威急急抽出信來看。

    信是方麗清那種一隻隻像螃蟹爬似的鋼筆字。

     方麗清在信上說: ……知悉你在南京一切都好,極為欣慰。

    帶上老法币五百元,供你零用。

    上海物價大漲,我們缺少财源,隻出不進,總将坐吃山空。

    聽人說南京鲫魚和蔬菜均比上海租界便宜,你日常可以多吃點滋補身體。

    你在南京居住,我本極想前來陪伴,但千思萬想,來與不來,決定于你的态度。

    如你決定參加國府留在南京辦公,我随時就來!如你仍像現在固執不化,如何能讓我來京?我自幼嬌生慣養,願做人上之人,不願吃苦受罪。

    你放着千載難逢之機會不要,怎樣對得起我?現在,有眼光之人都在找官做。

    南陵縣的王漢亭也已高升為暫編第十三師師長,駐防皖南。

    像你名聲在外,隻要肯做,一定大展鴻圖。

    見信後,務望三思,有好的決定立即告我,免我再三失望。

    潇湘路一号房屋,常挂在心。

    現你居住,可以照管,我也放心了。

    夜裡要讓人看看玻璃門窗關上沒有?不然玻璃容易打碎!聽說樓下住戶是日本公司,一定有錢。

    可否同他們交涉一下,既然長期住房,應該付些房租才對,不能使我們過于吃虧。

    姆媽和雨荪、立荪兩家均好。

    立荪生意興隆,财源茂盛。

    雨荪洋行生意不佳,正在準備同人合作做賺錢生意。

    他們都附筆問好。

    江懷南先生現在新任江蘇錫箔稅局局長,有時在蘇州,有時在上海。

    到上海時常來看望,并讓向你問安。

    此人是個有良心的好人。

    此信和款及衣物也是請其托辦的。

    …… 讀了方麗清的信,童霜威說不出是酸是辣還是麻,感情十分複雜,差點要罵出聲來,氣悶地把信朝地上一甩,鼻子裡哼了一聲,啼笑皆非。

     家霆明白爸爸是看了繼母的來信不高興,拾起信來放在桌上,問:“信上說些什麼?” 童霜威把信遞過去,恨恨地說:“你看看吧!這個女人!哼!”他心裡想:方麗清這封信看來是寫了經人改過的。

    既無錯别字,有些話還不一定是她能寫得出來的。

    是誰改的?不是方立荪就是江懷南,很可能是江懷南!江懷南又當上什麼“江蘇錫箔稅局局長”了,好呀!焚化給孤魂野鬼的錫箔,僞政府這些漢奸也要設個“局”來統起來抽稅了!自然又是個斂錢搜括的肥缺!聽家霆說,江懷南的嶽父丁嘯林被暗殺送了命,看來他又找到别的後台了,所以又是新官上任了!此人真會鑽營呀!心裡想着,無限感歎。

     家霆已将信看完,非常生氣,閉着嘴悶不作聲。

    他見爸爸已經态度鮮明,不願再火上加油增加爸爸的不快了,但年少氣盛還是說了一句:“這信撕掉算了!” 童霜威真的将信拿起來,“嘩”“嘩”幾下撕得粉碎,然後站到窗口眺望着遠處的紫金山,哼哼唧唧吟起詩來。

    家霆聽到他吟的是:“……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從今四海為家日……” 家霆同情爸爸,又覺得無從安慰。

    他昨夜寫了一封信給歐陽素心,告訴她自己的近況,又決定到中華門外雨花台去看看媽媽的犧牲處和舅舅埋的墓碑。

    這時說:“爸爸,我走了!想在外邊多逛逛,回來恐怕是要在下午了。

    ” 童霜威突然好像意會到家霆會幹些什麼似的,叮囑說:“家霆,今天是清明,我想,中華門外的雨花台,太遠也太冷僻,你無論如何不要去。

    你去,我不放心的。

    你還是在鼓樓、新街口一帶轉轉,在熱鬧的地方看一看的好。

    ” 家霆點頭,怕爸爸不放心,說:“爸爸,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去,您放心好了。

    ”他離開爸爸,整整衣服下樓。

     寬大結實的樓梯通向樓下。

    他下樓後,見“冷面人”老董正在廚房前面與兩個穿西裝的人聊天。

    “蓖麻籽株式會社”很怪,常有些外邊的人進進出出,年輕人、老年人、男女都有。

    一些日本軍人,有時穿軍裝,有時也穿便衣,又有些漢奸像夏金貴之流在協助日本人辦事。

    因此,常常分不清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見家霆像要外出的樣子,“冷面人”走上前來了。

     家霆先開口,故意裝得輕松愉快地說:“我想出去玩玩,南京好幾年沒玩過了,老是蹲在樓上也太悶了!” “冷面人”點點頭,善意地谄笑着說:“行行行啊!家裡送了鈔票來了,是?就有錢玩了!”看來,先一會兒爸爸賞了些錢給他,起了作用了。

     家霆笑着點頭:“是啊,被你說着了!回頭見!”話聲剛落,就邁步向大鐵門走去。

    “冷面人”也陪着他過去。

    大鐵門旁的門房裡坐着的是一個日本兵。

    “冷面人”不知打了個什麼招呼,家霆出去,他毫不阻攔,像沒有看到似的。

    家霆走出大門,立刻感到自由輕松,但想起爸爸的囚禁生活,又感到一陣悲哀。

     家霆走出了潇湘路,向左轉,沿着柏油路走到過去熟悉的百子亭、高樓門一帶來了。

    路上行人稀少。

    百子亭、高樓門一帶顯然在南京城陷時并未發生過大規模的激戰,但又到處可以看到一種戰後的瘡痍氣氛與現象。

    到處是垃圾,有的房屋似乎是拆毀的,門窗俱缺,牆倒屋塌,野草沒胫,也有些牆上有累累的彈痕。

    在這清明時節,一些被細雨滋潤過的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