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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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空地已經綴滿綠色,仍掩蓋不住凄涼寥落的氣象。

    行人罕見,車輛也少。

    戰前,這條路上,家霆常同謝樂山騎腳踏車經過。

    那時,這一帶有日本領事館,馬路很潔淨,小汽車很多。

    一些種菜園的農戶把菜園種得碧油油的。

    現在,井井有條的菜園子也看不到了。

     他又聽到小火車的“嗚—嗚”叫聲了。

     南京城裡的小火車,起自下關江邊,經過新民門、三牌樓、鼓樓、國府路、中正路至中華門外的馬家山與甯蕪路接軌,線路橫貫全城,噪聲很大。

    火車經過時,沿路人家都受震動。

    汽笛“嗚—嗚”,傳得很遠,濃煙、煤灰飛揚散落,小火車來時,路口的行人和車輛都要停止等待,人們把它叫作“南京一怪”。

    可是今天家霆見到了感到十分親切。

    戰前,在南京上學時,孤寂的夜晚,小火車的汽笛聲,常常催眠曲一樣地催他入夢。

    現在,他迎着小火車的叫聲往前跑,那是一個大坡。

    小火車的鐵路在上邊。

    越過鐵道下坡,是通向丹鳳街的安仁街。

    他遠遠看到坡上等待着一些行人和黃包車。

    一會兒,小火車“乞卡乞卡”駛過來了,車上扯着一面觸目的日本旗,是軍車!車上滿載着穿黃軍衣的日本兵,刺刀閃閃發出寒光,疾駛而過,留下了隆隆的車輪聲。

    這刺激了他,他恨恨地咬了咬牙。

    他本有坐小火車到中華門外去的打算,現在覺得爸爸叮囑得對,不能冒冒失失到中華門外的雨花台去。

    當年日寇占領南京時,報上登載過:中華門内外,戰況十分激烈,房屋毀得多,人被屠殺的也多。

    雨花台一定荒涼冷僻,不摸清情況怎麼去得?他打消了去雨花台的意圖,心裡空落落的,很難過。

    腳下踩着潮濕的路面,雙手插在褲袋裡往前邁步。

     他落落寡歡地走上大坡,越過鐵道下坡走到安仁街去。

    過了安仁街,是丹鳳街。

    人比較多些了,街邊一些低矮擁擠的小店有的開着業在做生意,小販在叫賣。

    但比起戰前,也像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什麼呢?好像是少了一種熱鬧的氣氛和情緒。

    從人們冷漠的、經過風霜和戰火的臉上,透露出一種愁苦的心思。

    一些衣衫褴褛的菜農在賣菜;一些面有菜色的男女在燒餅鋪門口等着燒餅出爐;一個牽驢子的老頭買了一根油條塞到驢子嘴裡給驢子吃;一些閑人在雜貨店門口抽煙聊天。

     一家門口挂滿長錠、紙錢的錫箔店生意極好,出售一盒盒的錫箔和一串串的長錠,還有紙錢、冥币,許多人都在購買。

    家霆猛然意識到:南京城陷時遭到過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今天清明豈不正是家家戶戶掃墓祭奠亡靈的日子?又敏感地想:怪不得江懷南做了漢奸的江蘇錫箔局局長哩!日寇殺了那麼多中國人,使錫箔生意茂盛起來,漢奸竟連這筆錢财也要搜括了中飽私囊孝敬敵人,真是狼心狗肺了! 他站在店門口看了一會兒,想起了媽媽柳葦,想起了叔叔軍威,想起了死在粵漢路日機炸彈下的金娣,想起了死在潇湘路一号的“老壽星”劉三保,又想起了犧牲在上海的舅媽楊秋水,心裡酸疼,忽然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在店裡買了五串長錠、一盒火柴。

     他并不迷信,卻感到這是表達思念與哀悼的一種方式。

    當他提着長錠走出店門時,又忽然想:在哪裡焚化呢?帶回潇湘路一号嗎?當然不合适。

    那,隻有在外邊把五串長錠火化了再回去吧!他有一種布滿全身的哀傷悲憤的心情。

    這種心情使他渾身熱血滾滾。

    想起死去的人,想起南京城的滄桑,想起同爸爸一起被軟禁在潇湘路一号的這種苦難生活,簡直一刻也不能忍受。

     路邊潮濕肮髒,到處有垃圾堆。

    一些拾荒的窮瘦小叫花子在翻揀垃圾。

    他一路上始終在注意有沒有人跟蹤盯梢。

    結果發現,并沒有人盯梢。

    他想:敵僞們的注意力是放在爸爸身上,隻要将爸爸囚住,他們就達到了目的,也就羁絆住了我。

    我,一個中學生,他們是不會放在眼裡的。

    無人跟蹤,他倒感到輕松了不少。

     他提着長錠,帶着火柴,向鼓樓方向走,為了去發信,也找一個合适的地方焚化長錠。

    他估計鼓樓必然會有郵局。

    一路上陸續看到不少人來來往往。

    天色陰霾,灰白色的雲團如同柔軟、蓬松的棉絮飄浮在天空。

    那來去匆匆的行人臉上,也都陰沉沉的,從平靜麻木的外表上透露出剛毅、堅韌和悲恸。

    行人們三三兩兩,有的手裡拿着折斷的綠色柳枝,有的提着香燭、錫箔或長錠以及插在墳上用的紙幡紙錢,有的則還戴着孝。

    佩着黑紗箍的、穿着白布鞋的、拴着白腰帶的,仿佛有的是剛要去上墳祭奠,有的則已經踏青上墳歸來。

     不!恐怕不是上墳吧?他想:南京大屠殺中死了那麼多人,被日寇殺死在江裡、集體屠殺後集體秘密掩埋的人就不計其數,哪裡去找什麼墳呀!恐怕也正同我一樣,隻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心靈上的祭奠與抗議吧?啊,這雪白的孝裝!這銀亮的錫箔和長錠!實際是無聲的示威的東西了。

     他覺得今天出來得真是巧!在清明節的時候,才能更明顯地看到南京城老百姓的悲憤反抗與哀怨傷痛情緒,才能看到中華民族不死的民心!盡管大漢奸汪精衛、周佛海之流“還都”了,建立了僞政權,盡管南京城仍在日寇的刺刀與鐵蹄之下,但百姓們的心是不會跟他們走的!南京城的中國百姓絕不是日本的順民! 戰前,在南京,清明前後上墳是被民間當作頭等大事看待的。

    上墳必備酒菜。

    今天沒有看見人家攜帶酒菜。

    清明時節,也正是放風筝的好時光,舊時的南京,到處看到人放風筝。

    家霆小時候也放過裝着葦簧飛上天空會“”響的蝴蝶風筝。

    那時,小學同學中有首兒歌:“楊柳生,放風筝;楊柳死,踢毽子。

    ”今天,卻沒有看到天上有冉冉飛升的風筝。

    當然,也許是天陰要下雨的原因吧?還是鐵蹄下連孩子也少了閑情逸趣呢? 想着想着,他眼眶發熱,記起了過去讀過的一首詩: 南北山頭多墓田, 清明祭掃各紛然。

     紙灰飛作白蝴蝶, 血淚染成紅杜鵑。

     忽然,覺得腳下的土地可能在南京淪陷時都曾是流過血、橫過屍的屠場,他的心戰栗了,直想落淚。

     終于,彳亍着走到鼓樓附近來了。

    南京的人口似乎真是猛地少了很多。

    鼓樓附近,也異常冷清了。

    戰前,魚貫駛行的一輛輛“江南汽車公司”的公共汽車不見了。

    現在,隻偶爾看到有一輛日僞“華中都市公共汽車公司”的公共汽車老牛破車般地駛過。

    有時,也可以看到小轎車駛過。

    他站在路邊,注視着小轎車裡坐的人。

    有一輛坐的是日本軍人;有一輛坐的是個戴眼鏡穿長衫的胖子,估計一定是個沐猴而冠的新貴;有一輛坐的兩個穿西裝的中年人,看樣子也像日本人。

     他看到在日本仁丹的大廣告牌旁,街邊有一個小郵局,漆着深綠色的門窗,就提着長錠去到郵局,買了郵票,摸出寄給歐陽素心的信來,貼上郵票投入信箱。

     發掉信後,少了一件心事,他又走出郵局,在附近逛逛看看。

    鼓樓附近,戰前那些宣傳“新生活運動”和擁護老蔣的藍底白字大标語牌都拆除了。

    現在立了些新的标語牌。

    一塊藍底白字的大标語牌上寫的是“以反共為和平建國之必要工作,望海内外同胞共喻此旨——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

    另一些大标語牌上藍底白字寫的是:“善鄰友好,共同防共”“中日合作,共同建設新秩序”“協助政府實現和平、恢複治安”“擁護汪主席和平奮鬥救中國”,他不願意再看這些漢奸口号,又向旁邊走去。

     附近一帶都是斷壁殘垣,一些毀掉的房屋和牆基上的枯草叢中,都已萌發出新綠的野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