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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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藍灰色的雲團濃密昏暗地擠在一起,鉛色的空間顯得冷酷無情。

    傍晚六點鐘,童家霆又站在霞飛路環龍路口那家白俄開的羅宋大菜館“白拉拉卡”門口了。

     他等待着銀娣來到。

     他先在靜靜看着櫥窗裡那張蘇聯斯大林大元帥的半身巨幅畫像。

    然後,他又踱到隔壁德籍猶太人開的照相館櫥窗前看看那張金框裡的希特勒的大照片。

    唇邊有一撮短髭、額上有一绺流水發的希特勒眉宇間隐含殺氣,滿臉憤怒不滿妄自尊大的神氣,還帶點神經質,使他厭惡。

     他不僅僅想起從前同歐陽素心在此地看相片的情景,而且想到了歐洲血肉紛飛的戰事。

     自從去年九月德國滅亡波蘭後,今年四月,希特勒突然又動手了,用閃電攻勢侵入北歐的丹麥、挪威。

    丹麥一天之内就被德軍占領,挪威的抗戰到五月初也失敗了。

    五月十日,德軍又用閃電戰術,以強大的空軍和坦克師團配合傘兵和第五縱隊的破壞,一舉侵入比利時、荷蘭、盧森堡三國。

    荷蘭、盧森堡很快投降了,比利時的抗戰繼續了十八天。

    這時,進攻法國的德軍,繞過比利時的南部,占領色當,包抄了鼎鼎大名的馬奇諾防線的後背,使防線上的百萬法軍無用武之地。

    德軍橫掃法國北部,一路西向布倫港推進,一路南下直逼法京巴黎。

    英法聯軍被切成兩段。

    比利時國王宣布投降德國後,在比境的英法軍隊受到德軍三面圍攻,形勢十分危急。

     春天應當是陽光燦爛處處都能感到生命的騷動和歡樂的,但今天天氣如此陰霾。

    國際形勢的惡劣,“孤島”上漢奸勢力的嚣張,國内戰局的沉寂與沙市、宜昌等地的棄守,使家霆内心同這天氣一樣陰暗。

     他等待銀娣來到,渴望着好好同銀娣談談。

     歐陽素心回避着他,立意同他不再來往。

    他寫給她的信,得不到回複。

    他的電話,歐陽素心不接。

    自從歐陽筱月附逆以後,環龍路那幢爬滿青藤的花園洋房裡起了變化,多了些保镖的,多了門房,多了汽車,也多了客人。

    那些客人當然多數都是“新貴”。

     家霆再也不想進去了!那幢從前曾使他心醉神往感到無比美麗的矮牆上有着鐵镞欄杆,牆上攀滿碧綠“爬山虎”藤蔓的花園洋房,如今成了一個可怕、肮髒、使他反感的地方了。

    他在遠處停步伫望過,目的隻是希望看到歐陽素心的身影,哪怕是短短的一瞥也好,哪怕是在二樓那個窗戶裡閃過一個側影也好。

    但是,在那綠色已經覆蓋的花園裡,不見她緩緩地散步;在那二樓的窗戶上,緊緊拉着窗簾。

    夜晚,有時她的住房和畫室沒有燈光;白晝,窗戶也緊閉着。

     銀娣告訴他:“她情緒不好,身體也不好。

    同誰也不說話,有時見她眼睛哭泣過。

    她愛獨自在樓上房裡吃飯。

    她看書,聽音樂,有時畫畫。

    同她談起你,她總是不聲不響,并且不準我再講。

    ” 銀娣也說過:“歐陽筱月家來客很多。

    他很怕被人暗殺,坐汽車時有兩個保镖護送,常不住在家裡,好像在外邊很秘密的地方還有住所。

    他也常去南京,去蘇州……” 本來,家霆同銀娣已經約見過一次了。

    今天見面,實際也沒有新的話可說。

    他隻是仍希望能多了解一點歐陽的情況和心态。

    作為一個有過深厚情誼的老同學,一個十分善良、純潔和可愛的初戀女友,他怎麼也不能沒有她。

    而且,他明白她是在用一種犧牲自己的态度而不理睬他的時候,他更覺得絕不能放棄她,必須同她設法見面,好好談一談了。

    在他心中,“我愛你”這句話是同太陽一樣,永遠不會殒落熄滅的! 他約銀娣來,不外乎是想再談談自己的想法,解解自己的苦悶。

    他的心事現在似乎隻有在銀娣面前才可以無拘無束地吐露的了。

    最可怕的寂寞,是心裡的空虛。

    他渴望着看到熱情的眼色、真摯的言語。

    銀娣很忙,他仍舊決定約她出來談一次。

    哪怕談十分鐘也好。

    他實在心裡苦悶得要迸裂了。

     他在“白拉拉卡”門口,鼻子裡嗅着強烈的洋蔥、奶油、牛肉、番茄醬的氣味,又蹀躞了一會兒。

    先是等得不耐煩,瞬即心上那根激動的弦顫動了,看到銀娣如約急急趕來了。

     銀娣真是太像她的姐姐金娣了。

    不僅面目像,一擡頭,一笑,走路的姿勢,都像。

    她遠遠見到家霆,匆匆帶着小跑走過來,說:“啊,害你久等了吧?臨時有事出不來,把我急死了!找個機會我溜出來了,但馬上得回去,快要開飯了!” 家霆提議說:“我們到‘白拉拉卡’吃點東西談談吧。

    ” 銀娣不肯,她帶着健康的紅暈,拭着唇上的汗說:“不必了!時間緊!再說,回去吃也方便,何必上館子!” 家霆關切地問:“她在家嗎?”“她”,當然指的是歐陽素心。

    他覺得心寄托在她身上。

     銀娣搖搖頭,說:“不在!最近,她常一個人孤獨地外出。

    那天下着雨,我上夜校補習,見她獨自從法國公園裡散步回來,也沒穿雨衣,頭發和身上都淋濕了。

    她平時仍很少說話,對我也一樣,有時将自己鎖在樓上房裡,那是她不想看見歐陽筱月和她繼母。

    ” 同歐陽素心距離越遠,家霆愛得越強烈,急忙問:“她身體怎樣?” “身體倒還好。

    ”銀娣知冷知熱地說,“隻是看得出她在承受極大的痛苦,她沒有幸福。

    ” “她家情況沒有什麼變化吧?” “沒有!歐陽筱月很得意。

    他幹的漢奸差使可以大撈鈔票,但漢奸總是怕人行刺的。

    矮牆加高了,布了電網,好些客人他都不見,住在家裡的時間更少了。

    坐汽車回家時先用電話通知家裡,汽車到門口之前,遠遠就揿喇叭。

    喇叭是暗号,揿兩下頓一頓,大鐵門就開了。

    汽車進門他一頭就鑽進房子。

    我覺得他像隻烏龜縮在殼裡似的。

    ” 家霆歎口氣說:“銀娣,我叫你出來,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實在太苦悶!隻是想從你這裡知道一點她的情況。

    我有些萎靡不振心灰意懶,知道這不對,一個人應該朝氣蓬勃,但現在我還辦不到!” 銀娣點頭,發現路邊走過的人有的在注視着她和家霆談話,說:“别在這裡站着了,邊走邊談吧,順着霞飛路到馬斯南路再繞回來怎麼樣?” 家霆随着銀娣邊走邊談。

    霞飛路上這時候嘈雜熱鬧。

    有軌電車“當當”地響着鈴轟轟隆隆來往,震得地面似在顫抖;轎車、黃包車和三輪車擁擠;人行道上都是匆忙趕路的行人;咖啡館、餐館、商店的各色霓虹燈都閃爍了。

    門庭若市,市聲喧嚣。

     銀娣同情、勸慰地說:“我知道你苦惱。

    但有些事我出不上力,像你們這樣的事,隻有靠你們自己才能解決。

    我隻有希望你心胸開闊一些。

    ” 家霆感謝銀娣的好意,禁不住又問:“你覺得她這個人怎麼樣?”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情,他希望聽到銀娣肯定歐陽素心。

    銀娣如果誇獎歐陽素心,對他就是一種安慰。

     銀娣坦率地說:“我不是早對你說過了嗎?她雖有點小姐脾氣,也很任性,但善良、正直,待我真誠,有同情心,能體諒别人的苦衷。

    她讀書用功,多才多藝,儀态容貌當然更不必說了。

    我是喜歡她的。

    可惜她生在這家人家也太倒黴了。

    我不免也想過:如果我是她,我也會痛苦得要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