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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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心裡難過,說:“唉,我知道她痛苦,隻是無法幫助她脫離痛苦。

    她的事,加上我父親的事,使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我簡直感到精疲力盡支撐不住了!” 銀娣用兩隻聰明敏銳的眼睛瞅着家霆,同情地說:“是呀!這當然!可是你必須振作!我媽媽死的時候,楊秋水老師勸過我說:金子要在火裡焙煉,寶石要受匠人琢磨。

    一個人經過憂患、困苦的考驗,吃了許多苦,卻會成為一個堅強的、能幹點事業的人。

    我覺得她的話是對的。

    ”說到這裡,她問:“你爸爸現在還是那情況嗎?” 家霆點頭,因為銀娣提起了楊秋水,惘然地說:“唉,我老是想見見我舅舅,見見楊秋水阿姨。

    可是舅舅無影無蹤,楊秋水阿姨叫我一定别到夜校找她。

    我前些時,實在忍不住了,終于又去了一次,隻是想遠遠看看她。

    誰知夜校停辦了,那房子已經成了工廠的臨時倉庫了。

    我心裡的苦悶,要是能同他們談談多好啊!”他說這些話時,心裡暗想:說不定銀娣是知道他們在哪裡的呢。

    舅舅在哪裡她也許不知道,可是楊秋水阿姨在哪裡,她很可能知道。

    她同他們究竟有什麼樣的關系誰說得清呢?從感覺上,總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密切的。

    而且,銀娣也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樣單純、幼稚,她是一個有能力也有見解的少女呀!……這樣想着,他脫口而出地問:“銀娣,你能幫我找到我舅舅或者楊秋水阿姨嗎?” 銀娣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我聽說楊老師離開夜校了。

    但她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 她那微彎的眉毛和無邪的目光顯得很和諧,很平靜。

    家霆洩氣地點頭,懊喪地說:“要是能碰到他們就好了!我現在心裡有許許多多話無處找人談。

    我未始不知道一個人在逆境中應當奮發,也不是不懂一個青年應當決不向不幸屈服。

    但像我現在這樣的遭遇,就是渾身鋼筋鐵骨也承受不住!想起過去和未來,心裡總是洶湧着酸痛的浪濤。

    ” 已經走到馬斯南路了。

    一個弄堂口,有個老木匠叮叮當當在動斧鑿,一會兒,又彎着腰刨木頭。

    像綢條一樣的刨花飛卷着一長條一長條挂下來。

    家霆感到心裡有斧鑿砍敲,也感到心裡的愁思就像這刨花又長又亂。

     他倆向回走。

    銀娣急着要回去,又說了不少勉勵的話。

    在這種時候,家霆又想起金娣來了。

    同銀娣在一起,他有時會突然感到金娣沒有死。

    不同的是,他對金娣有過一種朦朦胧胧的吸引,似乎是一種混沌的愛戀,對銀娣卻沒有。

    對銀娣有的是另外一種感情,一種友誼和親切的感情。

    随着年歲逐漸增大,他現在已将清醒的愛情全部更強烈更濃厚地傾注給了歐陽素心,而且傾注得這樣深這樣堅貞。

    愛情是什麼?真是神奇得無法用言語來表述的。

    正像他在一本什麼書上看到過的那種說法:“愛就是籠罩在雲霧中的一顆星星”,那确實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呀! 他倆走回到環龍路口了。

     臨别時,家霆問銀娣:“你在歐陽家還行嗎?”沒等銀娣開口,又說:“我很懊悔,不該介紹你到這樣一家人家去的。

    天下事真難說,誰想得到歐陽素心的父親會這樣堕落的呢!” 誰知,銀娣出乎他意外地說:“不!你介紹我來,是很好的!”說這話時,她的眼睛深不可測,有鋒利的光。

     家霆思索着說:“如果有别的人家合适,換一家還是必要的。

    ”他這純粹是替銀娣考慮,他沒有注意到銀娣的目光。

     “不,在這家人家可以!”銀娣落落大方地說,“小姐對我不錯,我還在上補習學校。

    楊秋水老師對我說過:蓮藕生在污泥中入污泥而不染!隻要能這樣,我幹的是我的事!怕什麼呢?” 家霆用一種驚異的眼光看着銀娣小巧玲珑的背影急匆匆地遠去,心裡想:啊,我的天!這個姑娘呀,我對她的了解還真是太少太少了! 同銀娣分手後,過了些天,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仁安裡方家冷冷清清,寂靜無聲。

     因為方立荪的大老婆“老虎頭”同小老婆巧雲打架,據說“老虎頭”的一隻耳朵給巧雲撕豁了,巧雲的膀子上給“老虎頭”咬掉了一塊肉,方老太太帶着方麗清和“小翠紅”一起去西愛鹹斯路勸架去了。

    戲迷方傳經這一向不大在家,聽“小翠紅”說,他在捧一個坤伶,又在賭場裡輸了許多錢想扳本。

     家裡少了這些人,家霆反倒覺得眼前清淨。

    他在房間裡背誦一篇古文《陳情表》。

    教國文的戴老師規定:後天要在課堂上點名背誦的。

    家霆做事向來喜歡趕早不趕晚,決定提前完成。

    他人聰明,記性好,有心想今天晚飯前将這篇古文背熟。

    這篇表中佳作,感情真摯,背到:“……臣以險釁,夙遭闵兇。

    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

    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

    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既無叔伯,終鮮兄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裡不覺悲傷起來。

     正在這時,忽然“小娘娘”方麗明上樓來了,在房門口站着輕輕地說:“家霆,你有個電話,快去接!” 平時,“小娘娘”給别人叫電話,總是在樓下高叫一聲:“××,有電話!”現在,她特地自己跑上來叫電話,家霆明白,一定是方麗清或者誰打過招呼:凡是家霆的電話不許接!他謝謝“小娘娘”,輕輕飛步下樓,心想:是誰的電話呢?難道是歐陽素心? 拿起話筒,他氣喘籲籲地聽到是個男人的聲音。

     聽到那熟悉、親切的聲音,他幾乎要歡呼起來。

    呀!不是别人,是日思夜想的舅舅呀! 家霆想叫一聲“舅舅”,忍住了沒叫,怕被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他們聽到了搬嘴。

    他歡快地說:“啊,我太想念您了!您在哪裡?我能見見您嗎?” 柳忠華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能!你立刻來好嗎?立刻!到四川路一百二十号職業婦女俱樂部二樓來,一切面談。

    ” 家霆心裡像打鼓,興奮極了!牢牢記下了地址,電話中舅舅的話音消失,他挂上了電話,看看客堂間裡的挂鐘,已經四點鐘了,決定不上樓了。

    穿過廚房走出後門時,對娘姨阿金說:“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晚飯不在家吃了。

    ” 其實,現在方家開飯時,根本不管他在不在家。

    他在,就吃;他不在,飯開過了,也就算了。

    對他的行動,方麗清當面是不管的,據大舅媽“小翠紅”說,方麗清隻在背後嘀嘀咕咕,說:“老是東走西跑,到老不會成器!”“小樹要砍,子女要管!如今他老子不在,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誰管得住他?”……家霆聽了,隻覺得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着他,也隻好我行我素不去理睬。

     家霆出了仁安裡,興沖沖地急步走到四川路去,心裡不禁想:咦,舅舅怎麼突然打電話找我來了呢?真像一樣失落了的珍寶突然又找回來了似的,使他快樂得陶醉。

    他隐隐覺得這同銀娣說不定有關。

    那天,同銀娣見面時,談了心裡難以抑制的苦惱,他能感到銀娣的深切同情。

    銀娣當時臉上掠過一種奇異的神采,要表露什麼又沒有透露。

    會不會是銀娣通知了舅舅?又一想,銀娣說她不知舅舅在哪裡呀!看模樣,她當時不像說謊呀!後來又想,何必去想這些呢